張新民
一、引言:龍崗講學與黔中王門的崛起
王陽明因得罪朝廷宦官,貶謫為貴州龍場驛丞,遂置身于帝國政治中心之邊緣,感受與內地差異很大的邊地民風禮俗;同時也不斷追問人生與天地萬物的終極存在意義,尋找成德成圣的內在本體論實踐依據,而在動心忍性的功夫上大受裨益,于是便發生了驚天動地的“龍場悟道”思想性事件,即所謂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以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1,并開始傳播其“知行合一”學說。以后雖奇跡般地建立了“三不朽”勛業,一生精神隨著自身思想的成熟和完善不斷得以透顯,但“龍場悟道”作為心學理論產生的早期歷史性標志,仍是儒家津津樂道的人生正道實踐典范。
“龍場悟道”之后的王陽明,即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中,也開始了他的心學理論的講授和傳播,而四方聞風裹糧從游者,數量規模亦極為可觀。如果說早期的陳白沙在帝國的邊緣地區嶺南講學,其思想依然能夠透過社會文化風氣的變化由南向北地傳插,從而標志著明代心學思想的初步發端,那么王陽明則在帝國邊緣的貴州傳道,其思想亦隨著自身行蹤的變化迅速向大江南北擴散,最終象征著明代心學思想的徹底壯大。誠如王陽明所說:“投荒萬里入炎州,卻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何有陋?身雖吏隱未忘憂。”2距離政治中心較遠的邊緣地區,反而能呼吸到清新自由的空氣,不僅有利于從邊緣觀察或反思權力中心官學的問題,形成自己突破性的思想體系,更重要的是還能憑借帝國權力管轄的縫隙,迅速將自己的思想向周邊地區擴散。貴州陽明心學學派的橫空崛起,顯然當與此整體歷史背景密切相關。
王陽明既在龍崗和文明書院講學,則黔中親炙弟子必然數量不少。較突出者即有陳文學、湯伯元、葉子蒼等,均為黔中王學的首批開創者。再傳則有孫應鰲(字山甫)、李渭(字湜之)、馬廷錫(字朝寵)三人,郭子章搜考黔中王門事跡,均列入理學人物傳中,當為黔中王門的中堅。蓋三人均“聞而私淑”陽明,一生都以求道、守道、行道為職志,“真有朝聞夕可之意”,“可以不愧龍場矣”3。故清人猶法賢稱:“論者謂尹珍北學于許慎、應奉,歸以經學授梓里,漢末至今,杳難稽已。愚謂貴州之學,實開自陽明。當其時,接踵而起者,思南有李同野,貴陽馬內江,清平孫淮海,皆卓卓可紀,貴州雖僻陋,應發彼有人焉之嘆”4。具見黔學之淵源流變,雖可溯至東漢之尹珍或更早的盛覽、舍人5,但真正發出電閃雷鳴般歷史性影響,追隨者前后相續不斷,乃至能形成頗有聲勢號召力量的學術群體的,仍當首推王陽明及在其影響下迅速崛起的黔中王門學派。
二、“志孔孟所志”與“學孔孟所學”
李渭(1513—1588),字湜之,號同野,思南府水德司(今思南)人,嘉靖十三年(1534)舉于鄉,曾官云南省左參政,乃黔中王門第二代傳人。前人以為“貴筑之學倡自龍場,思南之學倡自先生;自先生出,而黔人士始矍然惵然知俗學之為非矣”1,雖難免太過溢美,仍可見其學術地位之重要。李渭一生,“篤信好學,得之天性,以求‘仁為宗,以‘毋意為的,居家孝友,以四禮訓俗”2。其學雖頗得陽明衣缽,但又直承孔孟,發揚儒家一貫提倡之仁學,以救王門后學的流弊。他十五歲因病居小樓,其父先后以“毋不敬”“思無邪”勵而飭之。他照此辦法久久積累功夫,果然大有所獲。惟于“靜默中恍若有得者,及與客笑談,前境隨失,因自疑曰:‘有得有失非本心也。”3具見他盡管將動靜打成了兩橛,功夫顯然未臻究竟,但依然可說他之具有“近道之資,載道之器,而體道之基者,實由于天植”4。據此不難推斷:他的父親可能亦為受到心學思想影響的知識精英。他本人則在家學的浸淫下,加上自己的天分早慧與勤學好問,遂愈致于“專求本心,未與人接,自問曰:‘如何是本心?既與人接,又自問曰:‘本心是何如?”5可見他很早就注意到心性涵養的重要,并開始有了一定的功夫積累。故從此以后,他便頗為關注心性證悟方法的自我調整,恰好蔣信(字卿實)提學貴州,他便帶著所謂“樓上樓下光景”的問題前往請教,而終于一掃過去的蓄悶積疑而大獲證悟。
李渭往謁蔣信而大獲證悟,作為儒家心性學對話的生動范例,歷代史志文集載其事者頗多,而以明代貴州巡撫郭子章《黔記》所述最為詳明:
嘉靖甲午(十三年)舉于鄉,蕭然布素,計偕以一仆自隨,讀《孟子》“伊尹耕莘章”,則曰:“堯舜君民事業,自一介不取始,交際豈可不謹。”癸卯(二十二年),蔣公信視學貴州,公(李渭)謁之,因陳樓上樓下光景。蔣公曰:“樓上是假,樓下與朋友談笑卻真。”至“一介不妄取”,蔣公曰:“此猶然樓上意思在,硁硁然小人哉!”公愧甚,以為學十四、五年,只成得一個硁硁小人,不覺面赤背汗淋淋也。6
所謂“樓上是假,樓下與朋友談笑卻真”,說明“靜默”證悟的功夫,最終仍要回到生活世界中來如實踐履;執著于靜中一時顯現的光景,不能將其與生活世界融為一體,當然可以用一“假”字來破其迷執。因此,“謂以靜為學則不可,謂靜非學亦不可。靜中有見,則是靜而無靜也;動中有見,則是動而無動也”7。必須做到動靜一如,體用不二,本末一貫,既徹入心源本體,又時時妙應無窮,不在知見上妄作分別。社會生活的任何一個環節,都是心性實踐的重要場域。無論任何時候都不丟失自身的絕對主體性,才算真正實現了生命的創造性潛能和價值。至于“一介不妄取”,無論是心性功夫上的不在外物上起念,抑或生活實踐上的嚴格自律,如果不是源自心性的自然行為,而是徒具形式的空頭言辭,則“硁硁然小人”的指責,顯然并非太過苛嚴。而一句“不覺面赤,背汗淋淋”,正是心智電光石火般觸動感悟,整個生命存在發生重大變化的身體現象學描述。他后來表現出來的生命氣象:“沖夷和粹,穆如條風,樂易溫良,盎然冬日”,顯然正是本體實踐功夫從不間斷,透過長期涵養才表現出來的不期然而然的人格存在狀態。1
李渭既從蔣信游,蔣信則前往龍場向王陽明問過學,乃楚中王門的重要代表性人物,同時又以心學的方法接引過他。則他之私淑陽明,必與蔣信有關。惟蔣信后來又“從(湛)若水游最久,學得之湛氏為多”2。李渭亦有可能拜謁過湛若水,并“汲汲皇皇,求友四方,周咨就正,躡履裹糧,辨弗明而弗措,達忽啟于成章”3。所交者如耿定理、耿定向、羅近溪、鄒元標、徐階等,均為心學運動中的重要人物,受益可謂既多且深,境界亦隨之不斷升進,不能不說是“如登九級浮屠,隨步而異,所謂未見其止者,非歟?”4尤其湛若水之學主“隨處體認天理”,陽明之學則主“致良知”,二人思想固然十分接近,但在實踐功夫上仍有微細差別。李渭于兩家學問脈絡及宗旨,均無不多方尋繹透解,反復躬行體證,遂能折衷雙方之所長,而自成其一家之言。至于一生論學,“或昭揭宗旨,或開示造詣,或破千古之疑,或捄一時之弊”5,啟迪來學者既多,影響地方社會亦大,不失為黔中王學的中堅主將。
李渭一生學問,特別強調“志孔孟所志,學孔孟所學,則亦孔孟矣”6。可見他盡管始終不脫離時代,但又直接返本先秦孔孟,遂能沿其波而溯其源,準確定位自己的人生發展走向。耿定向說他“學主同仁,歸乎無意,轉見為知,如種在地,功深如己百己千,悟徹夫不學不慮……卓乎有見,可謂具眼”。又說他“近孔門之真諦,恢越中之遺緒”7。均可見他既是王門后學承上啟下的重要傳人,也是孔孟道統綿延不斷的自覺發揚者。
三、“仁本”實踐學與“毋意”功夫論
從儒家視域出發,人人同具“仁體”,人人可成孔孟。因此,李渭一生學問宗旨及其歸趨,誠如耿定向所說,即“學主同仁”。從根本上講,孔之學本質上即是“仁學”,孔子之心本質上即是“四方千古之心”8。而“仁也者,天下同然之心;仁人者,先得天下同然之心,而與天下為體者也”9。“學孔”其實就是“學仁”,必須經由自覺的反省,徹底升華為生命的美德,最大化地轉化為本真自我的生活實踐行為,即孔子所昭示的“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10,程頤所強調的“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仁也”11。李渭則進一步加以發揮,以為“躬庸德之行,篤信底理,彬彬然近仁”12。可見他不僅直接上承孔孟,而且也深受宋儒的影響,思想資源的吸收盡管是多方面的,但仍自有其前后一貫的脈絡,以“仁”為本體,積極開展生活世界的實踐活動,乃是儒家特有的一種本體實踐智慧。在具體的功夫或方法論上,李渭則尤為強調“毋意”的重要,亦即耿定向曾提到的“歸乎毋意”。所謂“毋意”云云,亦可溯至孔子,即所謂“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1。孟子也認為“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2。“仁”作為道德實踐的源頭活水,既然內含了“義禮知信”等德目,因而從方法論立場出發,程子才認為功夫只在“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不須防檢,不須窮索”3。李渭之學既“以毋意為宗”4,顯然即與“孔子毋意,孟子不學不慮,程子不著纖毫人力,皆非從安排得來”5,前前后后實一脈相承。時人稱他“明孔子之宗,如揭日月然”6,顯然即是立足于他的功夫實踐方法而發論的。
尤宜注意者,李渭所說的“毋意”,尚與先秦另一經典——《周易·無妄》——相通契合。蓋“無妄”即無妄念,無妄念即意味著意識的純粹和敞亮,意識的純粹和敞亮則意味著本體世界的開顯與流行。也可說“《中庸》言至誠,孟子言大人不失赤子心,皆無妄之義。而不可以知覺運動之心,為先天無妄之性耳。無妄者誠實而無虛妄,動于理則天,動于人則欲。卦上乾為天性,下震得乾初爻,動合天理”7。而李渭的“毋意”之說,正是要排除任何人為的干撓,一任本心真性的自然發露,只是循理而決不從欲,只是實心行實事,而無一不合天道或天理。 因此,“知毋意脈路,即日夜千思萬索,亦是毋意。知無纖毫人力脈路,即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如此用力,實無纖毫人力。學是學此不學,慮是慮此不慮,知得不學不慮脈路,任人只管學,只管慮,都是不學不慮。”8。
由此可見,“毋意”說從根本上講,也是一種“存天理,滅人欲”的方法。因而李渭論 “天理人欲”, 每有語云:“浮云人間作雨,天上常清常明;狂風江中作浪,流水不增不減。知得常清常明,不增不減,方是學問”。所謂“浮云”“狂風”云云,均不過是人欲及其盲動作祟的隱喻;而“天上”“流水”云云,則是“天理”及其流行發用的象征。“人欲”及其人為盲動的世界,固然有如“浮云人間作雨”,“ 狂風江中作浪”;但“天理”及其自然流行的世界,則總是“常清常明”,“不增不減”。所以,“毋意”的功夫即是“復天理”的功夫,而“復天理”的功夫則不能不回歸存在的本真狀態。一任天理流行發用而無礙,即所謂“以明日青山綠樹為天理,只是頻復”9。雖在世俗的世界,亦可獲得真正的超越。
以“毋意”的功夫踐行方法,確保生命的意向性活動的依體起用,亦即意識一旦落與對象發生關聯,則必然能夠“循理”而非“從欲”,乃是一種自覺的主體的目的性行為,而不是自欺欺人的異化性謀略,也決非專在私利上盤算的功利性行為,其本身即為良知的發用流行,是生命本真狀態的自我證知,是高度主體化的道德實踐行動。王陽明早已說得十分清楚:“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10可見良知既是一種本體之知,也是天理落于人心的開顯處,不僅體現了純粹的理性精神,更是道德實踐的活潑源泉。
但是,以良知為普遍意義上的無人不具的本體之知,如果不痛下盡“心”知“性”以知“天”的心性體驗功夫,遺忘了良知本身亦有形上超越與“道”一體的一面,也容易將生理或心理的感性知覺之知,動輒就率意浮泛地稱之為良知,不僅偏離了本體的至公至正,而也喪失了行為的正當與合理。正因為如此,湛甘泉才特別針對王門后學的某些弊端,有所批評地說:“知覺乃人心之靈明處,而便以此為性則不可。如牛馬皆有知覺,人之為惡,至如盜賊,皆有知覺,方能巧計以劫人殺人,豈可便以知覺為天理?當彼時亦似清明不昧,清明在躬,而實非似清明不昧,清明在躬。”1李渭也明確指出:“加誠敬于仁體,因防檢廢兢業,認知識為良知,以致知為剩事者,遄遄皆是。”2因而極為痛恨將良知當成浮泛知識或光影玩弄的現象。他之所以提出“毋意”說,正是要確保嚴格意義上的“清明不昧,清明在躬”,亦即必須將本體的昭明靈覺之知轉化為高度自覺的主體意識,才談到上是“大享以正,天之命也”3。從而“其動也直,窀無私曲,合于天理之公”。即使“非正命市不我佑,則亦安之而已”4。可見“謂知之正當處為清明不昧,為天理則可,謂知為清明不昧,為天理則不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5。李渭“亹亹斐斐,破本末之二見,謂動靜非兩途,說擇種,說保任,說立民命,說求友親人知見,則以為不同修悟則見謂無二”,強調“以無不知愛,無不知敬,為天地靈竅”6。而思慮之所以起滅不寧,本質上仍是“心體之未透,吾人日用思慮雖有萬端,而心神止是一個”7。易言之,“吾人通天地、民物、死生,皆是物本體,原無間斷。學者不可在起滅上做工夫。任他千功萬行,終做不成。如樹無根,縱日栽培灌溉,終成枯槁”8。而不在起滅上做功夫,即意味著不能“遇萬念以滯,思慮則滿腔渾是起滅,其功似屬煩苦”。反之,如“就一心以宰運化,則舉動更無分別,又何起滅之可言哉!《易》曰:‘天下何思何慮?殊途而同歸,一致而百慮。夫慮以百言,此心非無思慮也,惟一致以統之,則返殊而為同,化感而為寂,渾是妙心,更無他物,欲求纖毫之思慮,亦了不可得”9。具見不在起滅上做功夫,當也是“毋意”方法的再具體化,必須以能夠神感的妙明本心來統攝思慮,則思慮亦必能即感即寂,即寂即感,無一不是本心昭明不昧高度主體化的自覺行為。
當然,就良知與見聞的關系,王陽明也早已有言:“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10李渭既反對“認知識為良知”,并非就意味著否定知識的重要,而只是適當分疏本體之知與知識之知,更加突出道德實踐的優先性。也就是說,他對混淆“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的做法,也始終保持高度的警惕,因而特別告誡學人:不要錯將“識心”視為“道心”,誤將“聞見之知”當成“德性之知”,遺忘了體用一源的本體實踐學功夫。真正的本體實踐之學是徹上徹下打通的,也是內與外契合一致的,更是不能人為妄意切斷或間隔的。功夫論在他的心性學說中始終占有重要的地位。
四、“先行”論的展開與落實
正因為功夫論在心性學說中的地位極為重要,所以李渭又特別強調“力行”的本體實踐要義,乃至有以“行”來涵攝“知”的“先行”說的揭出。如果追溯“力行”說的早期經典源頭,則《論語》載孔子早有君子當“先行其言而后從之”之說,孔安國注:“疾小人多言而行不周”1。《尚書·說命中》,也有“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之說,主要說明道德實踐的艱難和重要。李渭發揚儒家一貫重視“實行”的傳統,也強調“學豈在譊譊為哉?躬行足矣”,認為孔子所言乃“告子貢問君子意也,子貢墮在聞識,故藥其病而告之”2。而君子行必副言,即孔子所謂“一以貫之”之道。
王陽明“龍場悟道”后,發明“知行合一”之旨,已明白指出:“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3;“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4而良知即體即用,即用即體,本身便能在“知”中見“行”,在“行”中見“知”,從而以知行不二的生命行動方式,將“真切篤實”與“明覺精察”整合為一體。李渭以陽明所論為出發點,則有所發揮地說:“知行一體識得,語知而行在其中,語行而知在其中,語先而后在其中”5。可見如同說“知”已內涵了“行”一樣,說“行”也內涵了“知”。所謂“先行”只是強調“行”的優先性或優位性。與陽明一貫主張的“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6類似,他所說的“先”不僅不排斥“后”,反而包容或內涵了“后”。正是有鑒于此,他又特別舉列說明:“學貴修行,若不知德,與不修等。如入暗室,有目不見,以手扶壁,有足不前。”7自稱“某為此學,拼生拼死不休”8。足證他只是以“行”攝“知”, 而不是以“行”消“知”。他始終強調“行”較諸“知”更具有第一義的地位,乃是一種道德性本體實踐意義上的“力行”哲學。
“先行”思想極大地凸顯了本體實踐學的重要,亦即在“見道”或“證道”,獲得超越的智慧,有了形而上的眼光之后,仍要回歸現實生活,參與社會秩序的建構工作,實現生命的創造性價值。但“繄世學人,聰明特達者立談覿體矣,耽虛見而鮮實際;恂謹好修者履繩踐軌矣,多自封而鮮靈識”9。因此,李渭一方面強調“毋意”證道方法的必要,明顯具有形上超越的深邃體驗精神,不能不說是獨具“靈識”;另方面也突出了“力行”實踐功夫的重要,懷抱強烈的家國天下情懷,不能不說是極為“實際”,誠可謂恪守中道,不墮一邊。
正是立足于本體實踐學,強調個人修德“力行”功夫的重要,才愈加凸顯出他的“為政迥與俗吏不同”10。他認為“財者民之命也,居不求安,食不求飽,乃能為民立命。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得我三者,失吾本心,欲以立民命,何異戴盆望天”11。表現出強烈的民生關懷,乃是儒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一貫精神的發揚。而在奉行國家政令施政治民的同時,他也特別注意推行儒家教化工作,即不僅重視外在的社會秩序建構,而且也關注內在的心靈秩序安頓,嘗“集諸寮屬諭之曰:‘夫子告康子不欲二字,千古弭盜張本,儻多欲,則身為溝壑,竭民膏脂不足以填之,百姓安得不盜?弭山中盜易,弭心中盜難。敢忘自責?聞者悚息”12。與王陽明的“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一樣13,他們都認為只有透過充滿人道關懷的民生治理,亦即在社會秩序與心靈秩序兩個方面同時雙管齊下,使社會和人心都趨于和睦與安寧,才能真正開出人類社會的萬世太平。而與天道相通的良知,當然也要通過自身的發用流行來實現社會的公平與正義,因而也必須加倍突出人的實踐行為的重要,不容許任何場域的價值真空,不能不建構整套的禮樂文明制度體系,從而實現人與社會共同的“至善”目的論訴求。故李渭一生,凡“宦轍所至,恩施斯博,強教如父,悅安如母;興利除患,莫可具數,民沒世而不忘,各尸祝于尊俎。所謂弘道之量,達道之才,見之蒞民敷政之間者,其可暏矣”1。這正是以“行”為先思想落實于政治實踐領域,在個人修身與社會活動兩方面都做到“知行合一”的必然結果。
為政處理公務之余,他又始終不忘講學。尤其晚年致仕返歸鄉,更長期講學不輟,思南斗坤、中和、為仁等多家書院,都留下過他為講學活動奔走的足跡。其聲名影響及講學規模之大,以致“遠近問學者以千計”2,不僅培養了大量地方社會人才,而且也淳化了民間習俗風規。后人評價之高,認為“以荒裔崛起講學,雖傳燈文成,實開黔中,前此所未有,是忠義、文章、經濟、理學,程番諸郡莫有思南若者”3。如果立足于知人論世的立場,著眼于更大的區域范圍,借用時人耿定向的表述,更可說“西南之徼,居然鄒魯之濱,所謂弘道之量,達道之才,又于愷悌作人之間見之”4。不僅見證了自己的心性體悟境界,也踐履了一生的價值理想。
五、生前著述及其篇卷分合存佚
李渭一生撰作,見于史志文獻著錄者,主要有《毋意篇》《先行錄答問》《家乘》諸書,“門人為輯《年譜》五卷、《大儒治行》三卷,行于世”5。其中之《毋意篇》,郭子章《黔記》以為乃“合《大學》《中庸》《易問》為一卷,《簡寄》二卷,《雜著》一卷,詩一卷,文二卷”6。與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一一五《李渭傳》所載相合。惟朱彝尊《經義考》卷一六二“《禮記》類”僅著錄“李氏渭《學庸答問》一卷,佚”,似即《毋意篇》之“《大學》《中庸》《易問》”三篇,從中抽出單獨流行者。可見其書曾割裂散出,至遲清初即已亡佚。
《先行錄》一書,郭子章《黔記》卷十五《藝文志》稱:“《先行錄》十卷,思南李渭撰,鄒銓部元標序”;同書卷四十五《李渭傳》作“《先行問答錄》三卷”,書名卷帙相互歧出,頗有失審慎。考萬歷《貴州通志》卷二十四《藝文志》載“《先行錄》,一部十冊,隆慶間郡人李渭著”;同書卷十六《思南府》下之《李渭傳》云:“著《先行錄》十卷、《續集》四卷”。《千頃堂書目》《明史·藝文志》均著錄“《先行錄》十卷”,則無論書名或卷帙,似均當以此為準。惟所謂《續錄》,《黔記·藝文志》作“《先行續錄》四卷”,并明言“思南李廷言撰,同野叔子也”,萬歷《貴州通志》所謂“《續集》”,當即郭子章所云“《續錄》”,前者誤子作為父撰,顯然失之不考。
與《毋意篇》一樣,《先行錄》亦早已亡佚。惟鄒元標(字爾瞻)之序,今尚見存于其所撰之《愿學集》。略云:“同野先生以《先行錄》命予弁卷端,余嘆曰:韙哉,先生之心乎。古之學者,學之為君臣焉,學之為父子焉,學之為夫婦昆弟朋友焉,言理便是實理,言事便是實事。”7郭子章亦稱:“予師胡廬山先生云:黔中之學,李湜之為徹。予友鄒爾瞻謫都勻時,猶及交先生……爾瞻為序其《先行錄》。”1則其書必有可觀,惜已無從尋覓。
李渭“又著家乘十二卷,藏于家”2。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一一五《李渭傳》,《國朝獻征錄》卷一百二《參知李公渭傳》亦有所提及,說必可信,惜未刊行,今已不傳。
《大儒治行》三卷,蕭重望《李先生祠記》作“《大儒治規》”,并稱:“《先行錄》,天德之橅也;《大儒治規》,王道之要也。”3其書亦佚,惟自序尚見存于郭子章《黔記·藝文志》,稱“楚侗先生梓濂溪、明道二大儒治行,凡友朋之郡邑,各一帙贈焉。廬山先生益以象山、晦庵,題曰《四儒治規》。渭回翔郡邑,蓋有廿載,繹二書,反所得否,否亦不敢自猬葺,恐為四儒羞也。暇掇孔子為治,載在《魯論》《大學》者,弁二書卷端,四儒布施,固孔氏家法矣。為治者宜以此書置之座右可也。”則是書必為李渭據前人之作補撰,前引萬歷《貴州通志》,以為乃其門人所輯,顯然失之未考。據此可知李氏雖心儀陽明,然決不排斥程朱,而又能上溯孔孟,誠真善于折衷者。
與《大儒治規》并非出自門人之手不同,《同野先生年譜》則明顯為門人所輯。是書凡八卷,乃思唐羅國賢所撰,書雖不傳,但國賢與蕭重望所撰之序,仍見存于郭子章《黔記·藝文志》,茲暫不具錄。尚可補述者,門人安岱、李宗堯,在其身后編有《同野先生祠編》三卷,渭之仲子廷鼎撰有《明教錄》,均早已亡佚,故暫不贅述。
余曩昔撰《貴州地方志考稿》,遍讀黔省志乘,即關注李渭其人其事。每嘆息其崛起于邊地,卓然而立,超然而清,篤然而實,毅然而行,學尚簡易,首重功夫,足以昭示人心,啟迪后學。清人謝圣綸所謂“躬行實踐,體道入微”4云云,衡以其一生史跡,信不誣也。何以其所撰之書,一概未傳,學脈懸隔,豈不悲乎?
李渭既為黔中大儒,與孫應鰲、馬廷錫合稱“理學三先生”,則其文字之遺存,雖片言只語,凡能爬疏尋繹者,均無不珍寶。嘗托人遠赴思南,訪文問獻,轉輾反復,亦一無所獲。今幸得閆君平凡,多年治古文獻學,尤擅目錄考據,撰述無不取證堅實,遂指導學生張立東君,遍搜史志文獻,廣輯各種資料,匯為《李渭集》一書。余先得觀之,以為雖不能說毫無遺漏,然凡其重要撰述,能見諸文獻者,均大體齊備。而一書在手,其人其事,均燦然如在眼前,不必費力他求矣。
今值是書付梓,文獻重光,非特表彰一方鄉賢,亦有功于黔中王學。受二君屢請,乃略述李渭思想大要,弁之簡端,供世人參考焉。
戊戌年歲杪止叟謹識于花溪依庸麓晴山書屋
責任編輯:朱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