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俊楠
(景德鎮陶瓷大學,景德鎮市,333403)
邢窯位于河北省邢臺市內丘和臨城一帶,太行山東麓,擁有豐富的制瓷原料,開創了白瓷燒造的先河,在中國陶瓷史上占據重要的歷史地位。邢白瓷創燒于北齊,南北朝時期連年戰亂,百姓大舉南遷,孝文帝改革后,南遷居民得以回歸,同時將南方先進的制瓷技術和經驗帶到了北方,并在河北一帶興建邢窯并創燒出舉世矚目的白瓷,它的產生結束了我國瓷器史上青瓷獨尊的局面,是一項空前的創舉,并在隋唐時期達到發展頂峰。
隋唐時期,政治穩定,經濟發達,與南北朝時期的文化對峙不同,這時期政治開放,隨處可見的胡商和異域商人在商貿集市采購和傾銷商品,滿眼望去一片繁榮的商貿景象,也有的外國人長期居住于長安,通過商貿活動和交流,異域文化漸漸被人們接觸和吸收,各方文化互相交融,隋唐文化和政治的盛世也是白瓷發展的盛世。
說到邢白瓷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可見唐代《國史補》中記載 :“內丘白瓷甌,端溪紫石硯,天下無貴賤通用之。”①這反映了當時邢窯白瓷的聞名程度,邢窯既生產皇室專用的貢瓷,也分粗白瓷和細白瓷,平民百姓都可以消費的起,家家戶戶都可用。足以見得邢白瓷真正的融入在人們的生活中,產生重要的影響。
白釉雞首壺(圖1)是隋代表達情感的一種代表器物,不僅在邢窯白瓷生產,當時各窯口都有生產。雞通“吉”,表達了人們厭倦戰爭,對于安定生活的美好期望和滿足。發展到唐,雞首壺的造型變成了造型簡練的執壺(圖2),直流代替了精致的雞頭流,圓把代替了工藝相對復雜的龍柄,無系,盤口變成了喇叭口。從裝飾性的雞頭壺演變成實用性的執壺是一個跨時代的變化。正如方李莉老師在中國陶瓷史隋唐器物中提及的一樣,“唐代,那些經過科舉考試而被選舉出來的庶民階級的知識分子,來自社會的底層和鄉村,在審美上喜愛田園野趣,思想上受儒家經世致用思想的推動。”②那么表現在陶瓷上便是實用性的增強,于是就有了雞首壺簡而精的變化。這種變化反映了當時社會中人們所認同的經世致用思想和情感。
隋唐盛世,政局穩定,文化交融。唐代邢窯白釉印花皮囊壺(圖3)正是隋唐文化高度融合的產物,皮囊壺的原型即為游牧民族儲水的囊,傳到中原,便有了皮囊壺的出現,還有馬鐙壺(圖4)等造型,表達了當時人們對于少數民族風俗的接納和喜歡,也反映了隋唐時期的文化融合的美景。

圖1 白釉雙系雞首壺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隋)

圖2 白釉執壺(唐)江蘇省揚州市博物館藏

圖3 白釉印花皮囊壺(唐)河北省臨城縣文物保管所藏

圖4 白瓷馬蹬壺(唐)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藏
到了唐代,政策更加開放,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貿易繁盛,成為成熟的東西文化交流通道,大量金銀器、琉璃、玉石等帶有西域風格的工藝美術品在宮廷貴族之中盛行,官員和坊間百姓也都紛紛效仿,并且廣泛的流行于不同的城市階級。人們飲胡食、穿胡衣、跳胡舞、喝胡酒、用胡器,“慕胡”的社會風尚彌漫開來,并且自漢以來,人們就有以金銀為食器可得不死的觀念,這更加助長了人們對于金銀器的渴望,但金銀畢竟屬于珍稀材料,普通百姓消費不起,而價格低廉的陶瓷材料可以滿足人們對于金銀、琉璃等奢侈品的渴望。故而唐代邢窯中有大批仿西域金銀器的產品以滿足人們情感需要。
也正是人們對胡風的追捧,才使當時的陶瓷吸取了外域造物的優點,表現在造型上,如白釉高足杯、帶把杯、鳳首壺等都是典型的仿西域器型,吸收了栗特系統中的杯把便于提拿,不燙手的優點。表現在裝飾上,有葡萄花鳥紋、胡人樂舞紋、聯珠紋、蓮花紋等,吸收了外域元素,豐富了陶瓷裝飾。表現在工藝上,最突出的吸收便是對金銀錘揲技術的延展——陶瓷模印,用模具印出來的裝飾精美、省時省力,這也可以看作是早起的批量化生產線的一部分了。
邢窯最昌盛的時代便是唐代,而8世紀之前的唐代又可謂是西域風格的縮影,后期單純的模仿已不能滿足貴族互相攀比之風,人們對器物的渴望促使工匠們融合自身民族特色,慢慢形成了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器物,安史之亂后,唐政權受到要挾,與西域的往來不斷減少,這些帶有濃厚西域特色的物品經過不斷漢化,演變成符合本民族特色的產品,也基本奠定了邢窯陶瓷藝術的風格面貌。
社會的穩定,生活的安寧,使人們將目光從空虛無聊的宮廷臺閣轉向淳樸生動的鄉野田園,在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中發現生活的真趣。平民意味與日常風格漸占上風,而貴族色彩則日見淡薄。瓷器的造型則多自然界中的生物作范本。如白釉菱花形盤(圖5)、白釉荷花形盞托(圖6)、蓮瓣形尊、白釉蓮瓣式燭臺、白釉海棠式碗(圖7)等,都是前朝未曾出現的造型,表現出人們對于社會和生活安之樂之的情感。
在戰亂時代,人們衣不足食,苦不堪言,對于平民階級來說填飽肚子都是奢侈的事情,那么像雞首壺這么帶有精致工藝的陶瓷器可能也只是貴族階級才能擁有的情感寄托品,在豐衣足食的盛唐時期,人們物質生活得到滿足,所謂求得長生不老,吸納外域文化,關切自然樸實之感的這些精神世界才會被廣泛的得到滿足。

圖5 —白瓷印花葵形盤(唐) 斯德哥爾摩遠東古代博物館收藏

圖6 —白釉“官”字款三瓣蓮花盞(唐)河北省邢臺商都博物館藏

圖7 —白釉“盈”字款海棠碗(唐) 河北省內丘縣文物保管所藏

圖8 白釉臺燈(唐)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隋唐時期文化合流,異域文化和漢文化高度融合,佛學由南向北發展,南北方的佛僧互相游歷交流,佛學逐漸被統一起來,面對佛教蓬勃發展的趨勢,統治者大為贊賞,認為佛教不僅可以穩定社會秩序,還能促進文化發展。統治者把佛教看做鞏固政權的砝碼,佛教因此也有了政治基礎,隋唐時期也被稱為佛教發展的黃金時期。在隋唐統治的300年之間,幾乎每位統治者都重視佛教的發展,統治者為了鞏固自身地位,大力宣傳佛教,全國上下斥資修建佛像,舉辦大型佛教活動,佛成為人們的信仰,心中無上尊貴的神靈,佛寄托著人們的美好意愿的情感,引導人們向善,穩定著社會秩序,佛教的影子在人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
由于隋唐手工業的繁榮以及佛教的發展和傳承,佛教文化深深的植根于人們的心里,佛教工藝創作開始影響人們的生活和手工藝的創作,佛教藝術大量出現在器物上,并且由于佛教文化的深入,手工藝品在當時的存在價值也得到了大大提升了。邢窯白釉蓮花紋燭臺(圖8),以蓮花紋做裝飾,這正是人們信奉佛教并將其融入到生活中的情感化的體現。
瓷器的創造體現著中華文明之美,是自然基礎和工藝智慧的完美契合,白瓷的創燒結束了青瓷獨尊的局面,為后世各類彩瓷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不得不稱為一項創舉。白瓷之美蘊含著古人對自然的敬畏,白瓷源于自然并彰顯自然,是自然之物。
不同的釉料物質給人不同的視覺效應,邢白瓷類銀似雪的色澤美感來自于釉料中鐵元素的有效控制。造型是水的凝固狀態,泥土通過水的靈動成型,通過適合的火溫,以及空氣調節的參與度,終燒成瓷,邢白瓷不加或少加裝飾,呈現給人們沒有修飾的、最接近自然的、樸素靜遠之美。白瓷的創燒帶給人們的類銀似雪的視覺美感是空前的,是超越的,是自然物性與人性精神完美結合的產物。
中國人講匠心獨運,追求巧奪天工、宛若天成,忌過多矯飾,喧賓奪主。這正是我國天人合一思想的體現,萬物通過相生相克的自在聯系,確定其存在的規律,人作為自然萬物的一部分,只有符合規律的運行,適當配合,才能夠安然的存在。不得不驚嘆古人的智慧,天人合一的宇宙觀作為中國文化核心思想,長久持續影響著古代藝術的審美訴求。
瓷器誕生之后,中國大地上便出現了各種不同的窯口,不同的材質,不同的燒成方式和溫度,不同的造型裝飾以及工藝技巧不斷豐富著中國的陶瓷歷史。我們對陶瓷技藝和悠久的文明歷史引以為豪,感嘆著技藝的精深,甚至拘泥與這樣的審美規范里,卻不曾深思泥土與人的關系本質就是那么的美,最原始最純粹的美,是物性之美,是自然之美,也是我們祖先天人合一的智慧之美。
依賴最恰當的技藝才能使自然物性得到最準確的彰顯,智慧的邢窯工匠通過熟練的制瓷技藝讓瓷器散發光彩,當時的陶瓷裝飾手法有很多,印花、堆貼、刻花、鏤空等多樣,但邢白瓷為了體現樸素寧靜的自然釉質之美,少有裝飾,大有澄懷觀道之境。
邢窯正因為具備恰當的自然條件和天人合一的宇宙觀,物性和智慧的結合,才有了邢窯冠絕一時的白瓷之美,構成了人們燦爛的文化記憶,人性與物性在不同時間與空間中顯現,承續著文化記憶的爛漫與悠長。在可傳承的視覺記憶不斷消亡的當今,古文獻中“類銀類雪”的邢窯白瓷正以其質樸天成的品質魅力,帶著古人的創作記憶,展現出中華文明之美。邢白瓷之美正是人文與自然的情感顯現。
名滿天下的盛世邢白瓷是社會文化發展的結果,是對異域文化的接納與吸收,是天下通用之的生活日用產品,是中華天人合一宇宙觀的產物,自然物性與人文智慧的完美結合。邢白瓷帶著隋唐的記憶,帶著古人的智慧,以及生活、社會、宗教、人文的情感,以質樸大方的姿態穿越千年,源遠流長。
注釋
①(唐)李肇《國史補》,[M]上海:中華書局,1991年1月
②方李莉《中國陶瓷史》上卷,[M]山東:齊魯書局,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