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華
【內容提要】“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是迄今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雙邊自由貿易架構。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和2009年歐洲主權債務危機開啟了國際格局轉變的“潘多拉之匣”,使冷戰結束以來全球化進程積累的矛盾趨于激化。在此形勢下,歐盟確立“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架構的戰略意圖是維護現有的國際多邊貿易體系和全球治理架構,反制特朗普政府反全球化的強硬政策,并借以應對中國的崛起。這一架構折射出當前歐盟對外戰略布局的運作特征,即在多邊主義與雙邊主義之間、在“自由貿易”與“公平貿易”理念之間、在美歐日和中美歐兩個“大三角關系”之間開展機會主義和兩面下注的博弈。由于其內外多重危機并未得到根本解決,歐盟將持續推進這一架構,中歐關系將因受到影響而包含較大的不確定性。
【關鍵詞】“歐日經濟伙伴關系”;國際多邊貿易體系;全球治理;機會主義;中歐關系
【DOI】10.19422/j.cnki.ddsj.2019.06.006
2019年2月1日,《歐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EU-Japan Economic Partnership Agreement)生效,迄今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雙邊自由貿易架構初步成型,全球十分之三的經濟總量和十分之四的貿易額將被納入這一架構。[1]歐盟與日本龐大的體量將改變世界經濟的力量分布,《歐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精細復雜的規則體系也將深刻影響國際貿易乃至全球政治的運行方向。當前,全球化進程所積累的矛盾趨于激化,逆全球化和反地區一體化的民粹主義、保護主義和民族主義力量迅速崛起,世界經濟的現有體系遭遇嚴峻挑戰,國際政治版圖出現急劇變化。“歐日經濟伙伴關系”的確立,是歐盟應對新形勢的一項重要舉措,反映出歐盟希望參與塑造世界范圍的深刻變局的戰略意圖,折射出歐盟當前對外戰略布局的總體考量。
冷戰后歐盟對日關系的演變歷程
國際戰略格局、歐美跨大西洋關系和歐洲地區一體化進程是影響歐日關系發展的三個重要方面,其中國際力量分布與運行節奏塑造了歐日關系和歐盟對日政策的演變路徑與發展速度。冷戰后的歐盟對日政策架構經歷了三次深刻調整,每次調整都與這三方面密切相關。
1991—1995年間,歐日關系經歷了冷戰后的第一次調整。蘇聯解體,兩極格局瓦解,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歐洲一體化也因此進入了快車道,同時日本在20世紀90年代初迅速成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歐洲共同體(下稱“歐共體”)面對冷戰結束帶來的和平紅利,驚嘆日本作為“經濟巨人”的崛起給國際社會帶來了“挑戰”,深感需要重新定位歐日雙邊關系。以1991年的《海牙聲明》和1992年5月的《歐共體委員會對日關系評估報告》為契機,歐共體提出要振興歐洲制造業對日出口,同時要求日本減少“結構性”貿易壁壘,向歐洲的產品與投資打開市場,以減少歐共體對日貿易的巨額逆差,并推動日本“更充分地融入國際體系”,加強歐日雙邊政治對話以便相互支持,提升彼此的國際政治影響力。
2001—2003年間出現了歐日關系的第二次調整。蘇聯解體和兩極格局的終結使從中東北非直至中亞的“破碎地帶”出現了大量權力真空,原先被掩蓋的局部沖突頻繁爆發,導致美國軍事介入阿富汗和伊拉克。美國的軍事行動遭到歐盟強烈反對,美歐關系出現了裂痕。與此同時,信息技術革命和冷戰后的和平紅利促使歐洲一體化進程持續深化和加速。2003年《尼斯條約》生效后,歐盟各成員國與對外貿易相關的決策權大部分集中到了歐盟層面,同時歐盟內部的生產要素也得到進一步整合,成長為與美國不相上下的經濟體。美歐矛盾和歐盟國際地位的提升,深刻影響了歐日關系。因而歐盟在2001年提出的《歐日合作行動計劃》的基礎上,于2003年宣布建立“歐日戰略伙伴關系”,不再關注歐盟對日貿易逆差的問題,而是提出要繼續增加雙邊貿易與投資額,希望能在全球與地區性的戰略安全事務上與日本開展合作,同時還提出借助“亞歐會議”(ASEM)等平臺,通過拓展對日關系來加強歐盟對亞太的影響力。
2010—2015年,歐日關系進入第三次調整階段。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和2009年歐洲主權債務危機開啟了當前這一輪國際格局轉變的“潘多拉之匣”,恐怖襲擊、難民潮和反對歐洲一體化的民粹力量崛起等一系列內外危機交替沖擊著歐盟。同時,美國為應對金融危機帶來的巨大壓力,從2013年開始著手塑造世界經濟新秩序。內外多重危機致使歐盟內部的離心傾向越來越強,同時歐洲在世界體系格局變遷中呈現出日益被邊緣化的跡象,歐盟決策層的焦慮也因此越來越強烈。內外壓力促使歐盟堅定決心,啟動并持續推進“歐日經濟伙伴關系”談判,著手提升和深化“歐日戰略伙伴關系”,在世界經濟和戰略安全等多個領域加強對日合作。歐盟開始越來越多地強調日本與歐盟“相同的”價值觀及其在國際格局中的突出戰略價值。
歐盟堅持達成《歐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的戰略動因
“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架構確立的利益格局是不平衡的,歐盟向日本做出的讓步要多于日本對歐盟利益訴求的滿足程度。根據該協定,歐盟將取消針對日本汽車的所有關稅與非關稅壁壘,從而完全滿足了日本在這一核心利益關切上的要求。但日本對歐盟的讓步非常有限。在歐盟輸入日本的農產品中,日本仍對約四分之一的品種保留較高幅度的關稅,或僅提供少量免稅配額。同時,日本僅允許歐洲企業進入48個人口不超過30萬的小城市經營公共采購業務??紤]到日本大部分人口集中在大中型城市,這48個小城市僅占日本人口總數的15%,歐盟在日本公共采購市場獲取的份額可謂微不足道。那么,歐盟為何寧肯做出比日本更多的讓步,也要達成這一協議呢?
在歐盟決策層眼中,貿易政策從來不是單純的經濟政策,而是能夠幫助其推廣價值理念、實現戰略意圖的重要工具與手段。2015年10月歐盟貿易委員會出臺的《貿易惠及所有:邁向更負責任的貿易和投資政策》指出,應將“貿易協定視作一項政策杠桿,借以向全世界推廣我們的價值觀”。因此,歐盟建立“歐日經濟伙伴關系”的舉措,絕非僅僅基于經濟利益的考量,而是隱含著歐盟塑造未來長遠形勢的戰略意圖。具體而言,歐盟是在以下幾項戰略動因的推動下,急切地建立起“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架構的。
首先,歐盟希望借助這一架構獲得新發展動力,以應對自身面臨的多重危機。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與之后的債務危機帶來的“多米諾骨牌”效應,使歐盟從此疲于應付連續不斷的危機與挑戰。在經濟層面,歐洲自2009年以后陷入持續近十年的經濟低迷,其年均經濟增速不僅遠低于中國等新興經濟體,也低于美國。在戰略層面,“阿拉伯之春”爆發,“烏克蘭危機”出現,歐盟周邊的地緣戰略格局趨于碎片化。在歐洲內部,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的持續推進導致歐洲社會貧富分化愈加嚴重,成員國之間發展水平差距不斷擴大,歐盟內部離心傾向也在增強。在此形勢下,主權債務、恐怖襲擊、英國“脫歐”、難民潮等多重危機相繼出現,歐盟陷入危局,需要尋找新的外部動力,以繼續推進歐洲一體化和經濟全球化,加快經濟增長,保持乃至提升國際地位,而“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架構能夠提供這樣的動力。2019年2月1日歐洲議會出臺的政策簡報指出,這一架構建立伊始,就能使歐盟的GDP增速提升0.76%,歐洲企業對日出口每年將節省約10億歐元的關稅支出,至2035年,歐盟GDP總量將因此而凈增330億歐元,GDP增速將年均提升0.14%。[2]當然,世界經濟的風險難以預料,這一架構究竟能給歐盟帶來多少收益,尚需拭目以待。
其次,在全球層面,歐盟希望借助“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架構應對當前世界經濟體系與國際戰略格局的新一輪調整,尤其是借以維護和鞏固現有的國際多邊貿易體系和全球經濟治理架構。隨著中國等新興經濟體的崛起,2013年初美國奧巴馬政府就開始構建“一體兩翼”的戰略布局,即同時啟動面向亞太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談判和面向歐洲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協定”(TTIP)談判,試圖繞開世界貿易組織(WTO),重塑世界經濟格局,亞太地區成為這一布局的重點。為避免被邊緣化,歐盟從2013年初開始同時推進三項對外經濟談判,即與美國開展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協定”談判、與日本開展的“歐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談判和與中國開展的“中歐投資協定”談判。歐盟感到與美國和中國的談判阻力很大,而對日本的談判可能更容易取得實質性進展,因而從2015年下半年以來迅速加快了“歐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的談判。
2017年初美國特朗普政府上臺后,秉承經濟民族主義、國家重商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的執政理念,認為以WTO為代表的國際多邊貿易體系和全球經濟治理架構嚴重損害了美國的利益。特朗普處心積慮地拆解這一體系,企圖重塑由美國主導的世界經濟秩序。2019年3月1日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出臺的《2019年美國總統貿易政策議程》文件,直言現行國際多邊貿易體系已經“失敗”。[3]當前美國拒絕向WTO上訴機構指派新的成員,實際上已阻止了該機構的運行。特朗普政府還意圖繞開二十國集團(G20)、亞太經合組織等架構,用美國主導的多個雙邊合作架構代替原有的多邊體系。美國的強烈敵意使全球經濟治理架構遭遇空前嚴峻的危機。歐盟是借助經濟全球化和地區一體化的歷史潮流崛起的實體,現有的國際多邊貿易體系和全球治理結構是其得以生存和繁榮的基石,因而歐盟必須設法制衡特朗普政府帶來的挑戰,維護現有體系。為此,歐盟克服困難,在2018年7月中旬與日本達成了《歐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宣稱,這一協定“向世界發出了強烈的信號,那就是要繼續高舉自由貿易的旗幟”。[4]
再次,在雙邊關系層面,歐盟表現出借助“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架構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考慮。無論是從經濟規模還是戰略意義來看,中國和日本都是亞太地區不容忽視的兩個國家,歐盟對其中一方的戰略意向或政策架構出現變化,必然會影響到對另一方的政策,兩者互相牽涉,不可能截然分開。長期以來,歐盟一直在中日之間左右逢源。歐盟在2003年分別與中國和日本確立了雙邊“戰略伙伴關系”,在2013年分別啟動了對日本的“經濟伙伴關系協定”談判和對中國的“中歐雙邊投資協定”談判。從2003年至今,歐盟幾乎每年都與中國和日本分別舉行雙邊首腦峰會和工商峰會,維持著對中日的平行接觸。然而,中國崛起打破了原有的力量平衡,同時在以人工智能和5G技術為代表的全球高科技產業競爭中,中國表現出與美國一爭高下的強勁勢頭,而歐盟卻顯得相對弱勢。中國的綜合實力與國際地位的變化,改變了歐盟對中國的戰略認知與總體評價。2015年以來歐盟已不再將自身置于中日之間等距離的位置。
歐盟決策層認為,在全球化塑造的當前利益格局中,歐洲吃了大虧、中國占了大便宜。歐盟在2017年9月發布的盟情咨文、12月20日出臺的關于中國經濟“扭曲情況”的報告、2018年6月7日生效的空前嚴苛的反傾銷與反補貼法規、2019年2月20日通過的投資審查法規,無不顯示出對中國相當強烈的負面態度。[5] 2019年3月12日,歐盟委員會出臺了《歐中關系戰略展望》報告,更是將中國明確定義為與歐盟“爭奪技術領導地位的經濟競爭者”和“推行另一套治理模式的體系性的競爭者”。[6]從2015年至今,歐盟已出臺一系列新的政策和法規,建立起一整套限制、監控、甄別和抵制中國對歐出口與投資的政策體系,涵蓋貿易、投資、產業、技術轉讓、知識產權保護等多個領域,逐漸形成了一個龐大而復雜的“防御”中國的架構。
在強烈的負面心態影響下,歐盟對中國與日本的態度和政策立場出現了明顯差異:在總體戰略層面,歐盟對歐日和歐中這兩對“戰略伙伴關系”的定位與態度出現了微妙差別。當前歐盟領導層拒絕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坦言中歐之間存在根本性分歧。[7]在雙邊經濟關系層面,歐盟對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抱著表面認可、實則疑慮的警惕心態,對“16+1”機制持質疑態度,而對日本的期待則不斷提升。在戰略安全層面,歐盟已在反恐、防海盜、維持第三方地區安全等領域與日本開展了協作,而對中歐戰略安全合作較少談及。歐盟決策層雖未明言,但其倚重歐日經濟合作來應對中國崛起的意圖已顯露出來。
歐盟對外戰略布局運作模式的基本特征
歐盟仍然固守著以歐洲一體化為代表的經濟全球主義、傳統自由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的理念。然而,恐怖襲擊、難民潮、英國“脫歐”和民粹主義崛起等多重危機已將歐盟拖入進退失據的困難境地。歐洲貧富階層之間、草根與精英之間、本土民眾與外來族群之間、不同宗教群體之間的社會撕裂愈演愈烈。帶有民粹色彩的疑歐主義思潮的擴散,美歐關系的惡化,迫使歐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乃至默認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的一些利益訴求,不得不承認全球化和歐洲地區一體化帶來經濟繁榮的同時,也導致了產業空心化,就業崗位流失,進而產生貧富分化、階層對立和地區間發展不平衡等問題,進而不得不改變對形勢的認知,調整歐盟與中國、美國和日本這三個世界主要大國之間的關系?!皻W日經濟伙伴關系”的確立,是歐盟當前對外戰略布局的重要一環,影響著歐盟對中、美、日三個大國的決策意向與偏好。觀察歐盟確立這一架構的談判進程及其與之相關的決策活動,可以看出,當前歐盟對外戰略布局的行為模式表現出明確的特征,就是機會主義、實用主義和兩面下注。
首先,歐盟在以WTO為代表、以全球經濟治理架構為依托的國際多邊貿易體系與“新一代”自由貿易協定所體現的雙邊貿易架構之間兩面下注,即在多邊主義與雙邊主義之間兩面下注。一方面,在2018 年9月12日發布的盟情咨文、同年11月底的布宜諾斯艾利斯G20峰會、2018年7月和2019年4月的中歐首腦峰會聯合聲明中,歐盟最高決策層仍然表示要致力于推進經濟全球化,提升歐洲一體化水平,維護以WTO為代表的國際多邊貿易體系,改進由聯合國、G20等國際組織與機制主導的全球治理架構。但另一方面,歐盟比過去更為積極地推進對外雙邊自由貿易談判,2018年歐盟除了正式簽署《歐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之外,還與新加坡和越南簽署了自由貿易協定草案,并正式啟動了與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之間的雙邊自由貿易談判。2019年初至3月上旬,歐盟還一廂情愿地為重啟美歐自由貿易談判造勢。
實際上,目前歐盟決策層和歐洲戰略研究界都在反思全球化的弊端,研判國際多邊貿易體系的未來走向,并且都表現出愈加強烈的首鼠兩端態度。2017年9月,歐盟委員會出臺《約束全球化的反思文件》,承認全球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在重申要推進國際多邊制度與機構改革的同時,表示還需要建設“更小規模的聯合陣線”。[8]而布魯塞爾權威智庫“布魯蓋爾研究所”(Bruegel)在2019年3月13日提交的一份政策咨詢報告中明確提出:現有的多邊貿易體系有可能瓦解,歐盟必須做好兩手準備,在無法改革WTO等既有架構的情況下,建立起一整套雙邊與區域性的互惠貿易架構。[9]這些跡象表明,歐盟和歐洲戰略研究界對目前國際多邊貿易體系的信心已經明顯減弱,正在思考可以替代現有體系的方案。
其次,歐盟在致力于維護經濟開放性的“自由貿易”理念與旨在保護內部市場和產業體系穩定的“公平貿易”理念之間,即“全球的歐洲”(Global Europe)和“地區的歐洲”(Fortress Europe)之間兩面下注。2018年3月初以來,歐盟提出了自己的WTO改革方案,其宣稱的目標仍是要促進貿易與投資的自由流動。與此同時,歐盟貿易委員馬爾姆斯特倫從2017年3月至今多次發表關于“進步主義的貿易政策”的演講,與特朗普的經濟民族主義政策唱對臺戲,表示要維持全球性的開放與自由的貿易體系。而“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架構則被視為“新一代”自由貿易架構的樣板。不過,歐盟并非無條件地主張“自由貿易”,而是設定了一系列可以開展“自由貿易”的前提條件,如“相互性”(Reciprocity)、“平等的競技場”(A Level Playing Field)等。歐盟認為,如果這些條件不存在,貿易就是“不公平”的,就沒有必要考慮“自由貿易”。2017年9月13日,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在盟情咨文演講中表示:“我們不是幼稚的自由貿易者,歐洲必須保護自己的戰略利益?!盵10]從那時起,歐盟就以維護“貿易公平”為理由,加速通過了一系列新法規,大幅度強化了反傾銷、反補貼等“兩反一保”的貿易保護機制,快速構建起歐盟層面的投資審查機制,對輸入歐盟的產品與資本開始實施更為嚴密的監控。在談論美歐經濟關系時,歐盟頻繁地談論“自由貿易”,希望能改變或至少弱化特朗普政府的經濟民族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的強硬態度,而在討論中歐經濟關系時,歐盟則一再談論“公平貿易”的理念,其首鼠兩端的心態表現得非常突出。
再次,歐盟在美歐日和中美歐這兩個“大三角關系”之間搖擺不定、左右逢迎,即在世界最主要的發達經濟體美國、日本和最主要的新興經濟體中國之間兩邊下注,以求左右逢源。一方面,中國等新興經濟體逐漸崛起,并希望參與制訂世界經濟和全球治理的規則。面對這一變化,歐盟抱有與美國和日本相似的抵觸心態,因而有聯合美國和日本以共同壓制中國的戰略考量。從2017年12月上旬至2019年1月上旬,美國、日本和歐盟負責貿易事務的最高層官員已經舉行四次會晤,發表三邊聯合聲明,表示要共同抵制某些“第三方國家”的“非市場導向的政策”,實際上是在不點名地抨擊中國。[11]2019年1月21日歐洲議會研究部出臺的一份政策簡報直言,針對中國的“美日歐聯合陣線”正在形成之中。[12]但另一方面,歐盟意圖維護現有的國際多邊貿易體系和全球治理架構,在這一點上持有與中國相同或相似的立場,因而希望借助中國抵制特朗普政府的貿易制裁,抗衡美國逆全球化的舉措。同時,歐盟仍然希望持續推進對華貿易與投資,為歐洲經濟增長注入動力。因此,歐盟竭力避免在中美之間選邊站,希望既能維持與美國的傳統盟友關系,又能持續推進對華經濟合作,因而在中美之間游走不定,意圖保持中美歐之間的三角平衡關系。
結?? 語
歐盟和日本分別是全球第二和第四大經濟體,兩者之間建立的雙邊自由貿易架構會對現行國際格局的力量平衡產生重大影響。同時,歐盟將“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架構視作“新一代”自由貿易架構的樣板,希望這一架構能為今后雙邊與區域的互惠貿易機制創立新的規則體系,因而這一架構對國際經濟制度的未來演變方向也將產生深遠影響。此外,歐盟將貿易政策視作推廣價值理念、實現戰略意圖的手段,因而“歐日經濟伙伴關系”能夠折射出歐盟當前對外戰略布局的認知、意圖與運作模式等重要特征。
事實上,歐盟面臨的內外多重危機并未得到根本解決,其內部民粹力量崛起、社會撕裂加劇,而外部又面臨美歐關系惡化與世界新技術競爭加劇的態勢。受此影響,歐盟被迫更多地關注國際多邊貿易體系的不穩定性和風險性,思考全球化和地區一體化帶來的負面因素,一方面著手加強與日本之間的經濟合作關系,另一方面則逐漸調整其處理對華關系的形勢評估與戰略認知。當前,歐盟對華政策,可謂正面與負面的態度并存,積極與消極因素兼備,歐盟對華關系既有增強協作和向前發展的一面,也包含著缺乏信任和懷有疑忌的心態。隨著“歐日經濟伙伴關系”架構的持續推進和歐日關系的演變,未來中歐關系也會出現相應的變化,這其中包含著較強的不穩定性,需要戰略研究界予以密切關注和詳細分析。
【本文是上海市哲社規劃中青班專項課題(項目批準號:2012FGJ001)和上海市教委“陽光計劃”項目(項目批準號:102YG06)的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系上海外國語大學歐盟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上海歐洲學會學術研究部主任)
(責任編輯:甘沖)
[1] 作者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18年數據整理,參見https://www.imf.org/external/pubs/ft/weo/2019/01/weodata/index.aspx。
[2] European Parliamentary Research Service, “Bilateral Trade Deal with Japan: Largest to Date for EU”, February 1st, 2019, http://www.europarl.europa.eu/RegData/etudes/BRIE/2019/633164/EPRS_BRI(2019)633164_EN.pdf.
[3] Ambassador Robert E. Lighthizer, 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 2019 Trade Policy Agenda and 2018 Annual Report of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on the Trade Agreements Program, March 1st, 2019, pp. 3-6, https://ustr.gov/sites/default/files/2019_Trade_Policy_Agenda_and_2018_Annual_Report.pdf.
[4] Joint Statement by the President of the European Commission Jean-Claude Juncker and the Prime Minister of Japan Shinzo Abe, Brussels, December 8th, 2017, https://eeas.europa.eu/delegations/japan/37103/joint-statement-president-european-commission-jean-claude-juncker-and-prime-minister-japan_en.
[5] European Commission, SWD (2017) 483 final/2, Commission Staff Working Document on Significant Distortions in the Econom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for the Purposes of Trade Defense Investigations, Brussels, December 20th, 2017, http://trade.ec.europa.eu/doclib/docs/2017/december/tradoc_156474.pdf.
[6] European Commission, EU-China: A Strategic Outlook, Joint Communication to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the European Council and the Council, JOIN (2019) 5 final, Strasburg, March 12th, 2019,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sites/beta-political/files/communication-eu-china-a-strategic-outlook.pdf.
[7] EU Trade Commissioner Cecilia Malmstrom, “A Progressive Trade Policy in a Protectionist Age”, Speech in EESC Plenary Session, Brussels, March 29th, 2017; “Europes Progressive Trade Policy”, Speech on the European Business Summit, Brussels, May 22nd, 2017; “Trade in a Protectionist World”, Speech in the Lunch hosted by the Friedrich Naumann Foundation, Hamburg, May 23rd, 2017, http://trade.ec.europa.eu/doclib/docs/2017/march/tradoc_155454.pdf.
[8] European Commission, Reflecting Paper on Harnessing Globalization, COM (2017) 240, May 10th, 2017, P. 13,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sites/beta-political/files/reflection-paper-globalisation_en.pdf.
[9] Uri Dadush and Guntram Wolff, “The European Unions Response to the Trade Crisis”, Bruegel, Policy Contribution Issue No. 5, March 13th, 2019, http://bruegel.org/wp-content/uploads/2019/03/PC-05_2019.pdf.
[10] European Commission, “State of the Union 2017”, Speech by Jean-Claude Juncker, President of the European Commission, September 13th, 2017, P. 9, 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sites/beta-political/files/state-union-2017-brochure_en.pdf.
[11]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Robert E. Lighthizer)、日本經濟與產業大臣世耕弘成和歐盟委員會貿易委員馬爾姆斯特倫(Cecilia Malmstr?m)2017年12月12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2018年5月31日在巴黎、2018年9月25日在紐約、2019年1月9日在華盛頓舉行了會晤,這四次會晤都發表了聯合聲明,其內容相近,即批評所謂“第三方國家”的“非市場導向政策”,包括國有企業運作、產業補貼、產能過剩、強制技術轉讓等方面,同時表示要聯合采取措施,改革世界貿易組織,確立新的國際貿易規則體系,其矛頭指向中國。四次會談的三邊聯合聲明的內容, https://ustr.gov/about-us/policy-offices/press-office/press-releases/2019/january/joint-statement-trilateral-meeting。
[12] European Parliamentary Research Service, “State of Play of EU-China Relations”, Briefing, January 21st, 2019, P.2, http://www.iberchina.org/files/2019/eu_china_state_of_play.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