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董月
十幾年來,呼吁加強性侵預防教育的聲音不斷高漲,紅楓中心等公益組織為此開展了系列卓有成效的預防性侵公益項目。實踐探索發現,性侵預防教育的缺失,折射的是整個國民性教育的缺位。近日,北京紅楓婦女心理咨詢服務中心副主任、心理督導侯志明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指出,目前對兒童、青少年開展科學系統的性教育,補齊國民教育短板,對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長,預防性侵害,以及降低青少年性罪錯的發生都很有必要。
《人民法治》:紅楓參與心理輔導與個案干預的受性侵未成年人的數據是怎樣的?
侯志明:從紅楓中心接聽的熱線來看,受性侵害兒童與兒童家長咨詢的比例不大,但時常有。熱線接聽的更多是幼年遭受性侵,現在仍處在陰影和壓力中,影響她們的社交、兩性關系與夫妻關系。2019年1月到4月,紅楓中心共接聽1170個熱線,涉及性侵害的就有8例,如有一位36歲女性在初中時被老師性侵,至今戀愛交友不順;還有一位母親,帶5歲女兒到單位加班,女兒受到男同事的猥褻。后來女兒在幼兒園知道“隱私部位”,回家告訴媽媽才得知。項目開展期間,我們也會有個案咨詢與心理輔導。紅楓中心也與某地公檢法合作,為性侵案件受害未成年人及家長進行心理干預和輔導。紅楓中心曾對北京、湖南等地的6個個案進行了深度心理干預。通過多機構聯動,為其中一名受害兒童及其家庭提供了救助;為兩名求助者心理輔導后,還找到當地心理咨詢師提供后續服務。
《人民法治》:能否介紹一下紅楓中心個案干預的性侵害未成年人的典型案例?
侯志明:我去年做過兩例。一名是高中女生,在遭受性侵后,學習成績急劇下滑,性格也變得孤僻。心理測評顯示,她的抑郁、焦慮、反社會性傾向非常明顯,情緒指標2以下為正常,她有6項達到了3.6或以上。另外,司法機關筆錄3次,對她傷害也很大,每一次回去都會關上門歇斯底里地大哭、摔東西。我先后給她和她的母親做了4次心理輔導,每次2小時,因為她要參加高考而中止。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名15歲的智殘少女。她沒有上過學,也根本無法用語言表達出自己身體的創傷、精神的傷害,但事發后,她不敢一個人待在屋里,總說有鬼,還不停地洗手。以前能洗衣做飯,照看弟弟,現在都不會做了。她的父親在我們這里嚎啕大哭,反反復復說“孩子整個都毀掉了”。這個個案主要是支持和輔導家長,做好生活照料和陪伴。
《人民法治》:對受害未成年人的心理治療與救助工作面臨哪些困難和問題?
侯志明:現在我們大多是在創傷應激階段介入,對受害未成年人進行心理輔導。通常是辦案機關認為沒有自殺危險、過激行為就會停止心理輔導。個中原因有辦案機關對性侵害影響認識的不足,也有經費的問題。辦案機關是購買服務,申請的經費也很有限,到時間不得不停止。其實,最好是長期的心理輔導,至少幾個月甚至半年。另外,當事人個案輔導的后續跟進也是個難題,目前個案輔導專業隊伍人才稀缺,現有輔導水平也亟待提高。我們在外地做培訓時,常遇到有個案求助,當時只能是“力所能及”,后續工作卻無法找到人來接替。
《人民法治》:通過心理干預與治療,對受害未成年人疏導的效果怎么樣?
侯志明:我們對個案有前后兩次心理測評,效果還是比較明顯的,但也肯定會留下一定的后遺癥。至于大小,這要參考個體差異、心理修復能力、社會支持網絡。有的案發時年紀小,看起來影響不大,但之后很難說。精神分析心理學認為,潛意識對人的影響很大。潛意識就是成長經歷,包括生活環境、父母的認知與價值觀等,這些都會產生影響。如湖南被性侵少女生孩子的思思案,我們專門派出專家團隊去給她做心理輔導,通過基金會申請經費,讓她到北京的寄宿制學校上學。個案關注需要耗費很大的時間精力和經費,然而性侵害對她身體造成的影響,徹底根除很難,精神或者心理修復就更難。受到性侵的孩子從表面上很難看出精神上有多么嚴重的創傷后遺癥,但是,我們參與的一些案例證明后期的影響遠大于事發當時的創傷。性侵的創傷埋藏得很深,對受害者以后的人生、人際關系,特別是交友、成家,包括今后的家庭生活,影響是非常深重的。前幾天我們還接聽到一位34歲已婚女性的熱線,4歲時遭遇鄰居哥哥性騷擾,至今深受影響,她與丈夫感情挺好,但始終性冷淡甚至排斥。這些例子都說明性侵預防遠比后期的心理救助重要。

侯志明向記者展示紅楓中心編寫的兒童性教育讀本
《人民法治》:2018年10月,最高人民檢察院首次針對校園安全管理規定執行不嚴格、教職員工隊伍管理不到位,以及兒童和學生法治教育、預防性侵害教育缺位等問題,向教育部發送高檢建〔2018〕1號檢察建議書。紅楓中心是較早關注預防性侵害的公益組織,并開展了系列性侵害預防項目,請您介紹下具體情況。
侯志明:2006年,紅楓中心在北京朝陽、石景山、大興等流動人口聚集地進行流動家庭需求調研時,就開始關注女童性侵問題。當時以王行娟為首的專家和志愿者們聽到很多家長反映,“我們早出晚歸,孩子一天到晚掛個鑰匙到處跑,男孩頂多淘氣學壞,最擔心的是女孩受害。”女童性安全成為與子女學業、親子關系并列的三大問題之一為流動家長所關注。紅楓中心在其后開展的“流動人口家庭教育每天三個十分鐘”項目中,無論是編印教材,還是家長課堂、入戶輔導,都注入了與性安全相關的內容。
自2011年開始,紅楓在河北趙縣連續兩年開展“農村女童性侵犯預防教育”項目。2013年5月海南小學校長帶學生開房事件,引起社會強烈關注。我們立刻行動,推出預防性侵“大篷車”活動。在中國婦女發展基金會的高度重視及運作下,20 13年9月3日,由全國婦聯牽頭舉行了“守護童年”百家公益聯盟啟動儀式,支持紅楓中心的“大篷車”活動。“大篷車”從北京的中小學和社區,開到安徽阜南、武漢、河北肅寧、寧夏靈武和賀蘭、山西太原、河南新縣、深圳等地。
截至2015年8月,“大篷車”在小學、初中、社區舉辦了70余場培訓,受益兒童達4500余名,家長超過500名;6次TOT講師培訓,有600余名社區干部、教師、咨詢師和社工參加,遍及北京、河北、寧夏、深圳、四川、青海、陜西、安徽等地,他們在培訓后,先后在本地持續開展兒童性侵預防教育工作,擴大對兒童和家長的覆蓋面。“大篷車”兒童性侵預防教育公益大講堂項目,通過大講堂和互聯網,廣泛普及兒童性侵犯預防知識,提升兒童自我保護能力,降低兒童遭受性侵傷害的風險。通過項目運作,基本建立了以預防教育、個案干預和多機構合作救助的兒童性侵防治體系。
我們開展項目的目的不僅僅是服務,更多的是希望總結出一套成熟的性侵預防教育的工作模式,并向全國推廣。從項目開展情況來看,取得了良好成效。

媒體公開報道的性侵兒童(14歲以下)案例2013年 2014年 2015年 2016年 2017年125起 503起 340起 433起 378起2018年媒體公開報道的性侵兒童(18歲以下)案例images/BZ_30_911_540_2302_589.png



本版數據來源:中國少年兒童文化藝術基金會女童保護基金和北京眾一公益基金會共同發布
《人民法治》:您能否介紹下在學校開展兒童性侵預防教育培訓的主要做法?
侯志明:紅楓中心精心編訂了針對幼兒園、小學、初中、家長、社區干部的5種培訓教材。經過2011年至2013年連續三期在河北農村中小學開展女童性侵害預防教育,我們總結出了較成熟的預防性侵教育工作模式,編印了《兒童自我保護預防侵害手冊》畫冊(小學生讀本)、《兒童自我保護預防侵害手冊》畫冊(學生家長教師合訂讀本)和《兒童安全預防教育》彩繪折頁。2017年,為了開發適合在偏遠地區對兒童進行性教育的讀本和教材,我們還到云南元陽、綠春做了小學生、中學生和家長的基線調查。
為了讓培訓和干預措施更有針對性,滿足家長、老師和學生等不同對象的需求,我們一直堅持以調查為先導。培訓后反饋評估,有條件的情況下還召開座談會,不斷加深對培訓對象本身與具體需求的了解。在學校普及性知識的基礎上,致力于講清性安全的重要性,將社會性別平等理念融入培訓全過程,教育孩子悅納自己的性別、兩性互相尊重,宣講“什么是性侵害”“如何防范”“發生了性侵害怎么辦”等內容。對于幼兒園、小學低年級的孩子,我們不會講“什么是性侵害”,一般是通過心理劇角色扮演的方式,讓他們了解身體隱私部位、人與人的距離、不跟陌生人走、我的身體我做主,不許別人碰隱私部位,誰要碰趕快告訴家長老師。培訓之后,我們會留下一些孩子進行座談,經常有孩子說“老師,這就是性侵啊,我也遇到過”。可見,兒童性侵預防教育缺失是多么嚴重。
《人民法治》:“女童保護”2013年至2017年的數據統計報告顯示,2014年被曝光性侵兒童案例高達503起,平均0.73天一起。2018年被曝光的也有317起,受害兒童達到750人,14歲以下的比例占到80%,校園等兒童活動場所是性侵兒童案件的高發場地。在參與的心理干預案例與預防性侵教育培訓活動中,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侯志明:主要有三點感受。一是普遍對性教育存在狹隘理解。性教育不能狹隘地認為只是性生理教育。其實,我們現在說性侵害預防教育也只是性教育的一個點。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性教育綱要,性教育包括7個方面的內容:對自己的認識和接納,對他人的了解和尊重,對交友、戀愛、婚姻、家庭、養育子女的理解和責任,對權利、社會性別平等、自由公正的闡釋和追求,對交流、協商、拒絕的學習和應用,對與性有關行為的把握和決策,對性傳播疾病、性侵犯的預防和應對等。
二是對性侵害的認識度太低。2017年8月,我們在云南綠春縣、元陽縣對中學生調查時發現,92%的被調查者不了解“性侵”是怎么回事。2014年6月,寧夏靈武發生12名女童被性侵一年之久的重案,紅楓立即與寧夏自治區婦聯聯系,派專家團隊分別對該縣與賀蘭縣的中小學和幼兒園負責人、婦聯干部,進行了TOT培訓。我聽到說,當時受害兒童家長們到縣教育局門前靜坐,要求處理涉案老師、賠償醫藥費及精神損害。當時有一種聲音我覺得特別刺耳,有人說“家長個個劍拔弩張,孩子們卻嬉笑打鬧跟沒事人似的”。且不論家長的做法是否妥當,難道孩子們就該愁眉苦臉,一副“受害者”的樣子?!這句話本身就是對受害者的一種嚴重傷害。
三是性知識極度缺乏,普及性教育很重要。我們在北京郊區某民辦校六年級培訓時,關于“隱私部位”的提問,許多孩子并不清楚。在云南調查期間,訪談中有女生詢問“男女生同桌是否會懷孕”“接吻是否會懷孕”等問題。還有一個熱線的例子,男方只是擁抱了女方一下,女方便認為遭到性侵。以上這些都說明對性知識了解太少,性教育普及迫在眉睫。然而,現實是受傳統文化與根深蒂固的思維影響,推進這項工作很難。2009年紅楓中心通過網絡與發放問卷的形式,在北京學校開展性教育調查,問題涉及“您是否覺得性教育重要”“您希望以什么形式開展性教育”等,家長們抵觸很大。家長們認為,怎么能跟孩子講性的問題呢?學校起初也嚴詞拒絕。2011年紅楓中心開始在河北農村中小學開展女童性侵害預防教育時,項目推進十分艱難,最后還是通過熟人關系,從防火防盜交通安全切入,讓性教育宣傳迂回進入校園。目前,性教育是國民教育中的一大短板。推廣性教育,現在的難點是“三無”,首先是沒有課時設置,沒有科學系統的性教育教材、沒有專業的老師。雖然,教育部2007年發布了《中小學公共安全教育指導綱要》,2008年發布了《中小學健康教育指導綱要》,對學校性教育內容做了要求,但是始終沒有落地。紅楓中心多次向全國政協提交提案,呼吁持續推進兒童性教育納入校本課程。普及性教育,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社會教育要齊發力,老師、家長都要加強培訓,如果還是恥于談性、羞于談性,羞答答、欲蓋彌彰,性教育根本做不好;只有坦坦蕩蕩,當做一門科學來講,孩子才能坦坦蕩蕩接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