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衛峰
西楚的寫作既充滿了強烈的民族意識,又不乏對傳統和現代的反思,呈現出獨特的抒情氣質和文化傳承擔當,在當代詩歌中獨樹一幟。
西楚對語言的敏感幾乎是一種稟賦,他不但可以將碎片般的時光印象剪裁組合成藝術化的語言蠟染,且能以文字作囊,多維地揉和如影像、新媒體、地方傳統及民族文化等各種“語言”。就此而言,他不僅是貴州,也是國內70年代出生的詩人里少數能夠跨越詩歌審美柵欄及語言邊界的好手。西楚的寫作是包容的,語言對他似乎是武器,或交通工具,他可以隨意地游走于各個詩歌城堡并擷采營養。他的早期詩歌充滿血氣與熱情,憂憤與喜悅都清晰可觀,后期的寫作更加圓熟,多含機鋒,美丑共生又分明可視可感。至少在貴州,在國內70后詩群里,他也是少有的把觀念、情感與語言結合得相對完好的極少數創作者之一。換言之,這也表明了他是“自我感”很強的詩者。
詩歌及文學的首要任務是認識自己,發現自我。這過程伴隨著身心環境與自我存在的判斷與確定,這是一條充滿艱辛又必需的人生長途。有時我們看到若干掮著現實主義、主旋律、接地氣等標簽的詩作顯得理直氣壯,在藝術表達上卻粗糙簡陋。原因之一也就是這類寫作者以為,寫作就是道德表態,就是現象化地正面總結或真善美的主觀代言,忽略了先對真善美對自我生命狀態的探尋是詩歌的首要任務。西楚對此保持了高度的警醒,在他筆下,莫明其妙的夢幻、作為本能的欲望、后天成長的經歷,都通過了語言獨到整理與理性判斷,再向他所持有的理想精神境界靠攏。這其實也是一條個人自我呈現的曲徑。
也因此,西楚的寫作表面看有感性明顯的抒情外衣,實則又包藏著內在的批判與反思色澤。詩歌作為一種語言藝術品,關于生命、生活和贊頌、娛樂、愉悅感自是必需的,但只講究這些方面肯定不夠。當我們觸及“真善美”之時,本身就意味著著問題意識的同步啟動。西楚對此的態度是鮮明的,他的方式是自我理解和化解,自我對話與交談,這種自語環節很能鍛煉和考驗詩人,同時也表明詩人所居的檔次。
個體的生命信息在傳達諸如日常發生、當下變化的同時,也是昨日之重現與整理。作為東亞大陸歷史源遠流長的苗族之新一代知識者,民族文化、地方文化必定是西楚須要面對的。苗族是一個國際性民族,也是有著逾五千載歷史的中國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但我并不愿意將西楚定義為一位運用漢語寫作的少數民族詩人,雖然他在寫作中不時主動返回、介入、環繞本民族歷史文化之種種,甚至直接運用苗族語言,但我還是以為,這只是為了實現“詩歌”綜合功能與表達的探索及試驗。當然肯定的是,少數民族文化傳統的支持,有益于西楚詩歌氣質的建構。
同樣作為中國西南山區原住族群之一員,我時常也有些西楚式的體驗。關于貴州,在這山坳上的中國,每一座山每一條水都是熟悉都是親戚,而認識與撫摸的同時我們又保持著相對的理性。就“民族文學”而言,單純將少數民族文化因素與當代詩歌的結合或是一種寫作策略,或是對階段性主文化的盲從——而非立足于深切理解之基礎上的、發自內心的如實表達與真性情流露;這很大程度上當然與創作者的文化素養與寫作才能有關。對西楚而言,我深深感覺到一種“真”:他生長于黔東苗區,現在仍然時常會熟練地運用苗語——他的第一母語。值得稱道的是,他可以同時在當代物質環境與傳統文化民族文化環境中自如游走,從容地將苗族文化傳統與漢文化傳統視為創新型營養。這是他的優勢,亦可謂一種胸懷。
西楚早期的詩中對地方文化甚及古苗巫文化有所接觸,這不僅是對神和神秘的過去的文化跡象的好奇,也是一種對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民族群體往昔的忠誠與堅守,我更愿意理解為是一種關于“原來”的信仰。詩人作為特殊的知識者,怎能沒有關于族群、地方的深度思考。而他又深知,“苗族古歌”“漢語古詩”肯定都是必需的文化與精神資源,又并非完全等同于當代詩歌,正如“昨日重現”只為了更充實今日與明天。西楚明白,從中尋求有機鏈結并進行文化整合,并在此基礎上發現當下生命、生存、生活和存在的藝術真相,并捕捉其本質、變化與復雜性,是當代詩歌在更高層次上的要求。他也正是這樣努力的:一種開放的、吸納的、整合的努力,一種個人對語言與生命、生活的復雜關連,對物質環境、心境與語境的審美認知。
對題材的選擇其實也是對生活的明智介入,西楚在此是巧妙的,他往往從情感生活、經驗進入,聲東擊西地轉入記憶、社會經驗。語言于他仿佛河水,不時激濺或漫溢向社會環境的堤岸。這河水自然是流動的、因而也是持續更新的,或說西楚的語言有自覺革新的內在動力,這相對地避免了寫作者常難以解決的自我重復或匠氣,也讓他在世紀之交以來,一直保持了寫作的敏銳與蓬勃之氣。
任何語言都是對應于客觀現實的,而現實不是一成不變和凝固、靜態的,西楚通過語言對他的視界、世界進行著他的闡釋,對詩人而言,這是一種安慰式的動態式的返回,是歸途,也是前進,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持續追問。也正因了地方與民族文化對他的饋贈,因了他對語言的良好感覺,這追問的過程,也就成為了他對自己的“追認”——在文本表現上也是一種自我感的辯證過程,作為“人”及“詩人”的主體性也因而在對現實與夢想的藝術化處理過程中得以有效建立。
在世紀初,西楚曾與另外兩位70后詩人被詩友們善稱為詩歌貴州的“三劍客”.在一個訪談里西楚談到,“三劍客”曾讓21世紀初的貴州詩歌不至于寂寞,這個認識是客觀的。曾有評論家認為,西楚堅持為內心的自由而寫作,為對邊緣的堅守而寫作,為對靈魂的不懈頌揚而寫作,為對詩歌的抒情本性復歸而寫作,他竭力想挖掘語言表象下面的真實,和日常生活細節背后的善美,他幾乎是本能地掌握了詩歌產生光澤的秘密,對貴州當下詩歌有著重大實驗意義:“三劍客”在貴州這樣一個邊緣地域,極具邊緣品質的創作精神,豐富和推動了當下貴州詩歌的發展。
如今,西楚已近中年,人生豁達,但我知他其實始終是一個復雜而異樣的詩人。復雜意味著多維、多樣和多種可能性。西楚曾談到,無論內心的突圍或疲憊的飛翔,歸程肯定充滿矛盾、傳奇和哀傷——這本也是普遍意義的“鄉愁”吧。而在路上,對于異樣的詩人,所有生存的隱秘,身心的感動,都能成為力量都能為詩意的時光平添多彩、詭魅與魔幻之美;作為精神迷宮的邊緣探險者,西楚早已知道,返鄉之旅從來都是一條不可也不該確定的艱難曲徑,唯有持續,唯有自律與自覺……正如多年前,他寫道的:每一個行色匆匆的陌生人/他們有的回家/有的要到更遠的地方去。是啊。像多年以前,讓我們一起,回家。像多年以后,讓我們一起,到更遠的地方去。
附:西楚詩歌二首
山 居
這是前世。萬木之中
有著血緣關系卻不知名的小動物,早睡晚起
時而輕吟,時而參與合唱
你縱容他們,就如他們縱容你,吸煙
飲酒,保持壞脾氣
成人之美
還有什么需要解釋?
如無,則歌頌彼此釋放的能量
融入劇中。太多卑微的蟲子,樂于反串
寄生于欲望表面,玩命,并由表及里
深入成它的一部分
其間亦有掙扎,困頓,換位和思考
直到體內烏云密布
天空化為液態,時光轉眼不可見
脫身者從中悟出:
事物因有缺憾,而呈現恩澤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