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爍,劉弘毅,王 亞,王蘭芬,張 迪,吳深濤
(1. 廣州中醫藥大學深圳醫院,深圳 518000; 2. 云南省中醫醫院,昆明 650021; 3. 天津中醫藥大學,天津 300193; 4. 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天津 300193)
前賢張之洞有言:“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以經學史學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以經學史學兼經濟者,其經濟成就遠大。[1]”可見前賢在治學之時對于小學訓詁的重視,訓詁可謂是基礎中的基礎。歸于傳統書目分類經史子集分類法中子部的中醫,在治學之時以訓詁來研究亦是適用的。而這種治學方法亦是某些醫家所提倡的。如章太炎先生在《致錢玄同論醫書》中云:“醫師多不明訓詁文字,柯、徐之說,亦往往有可笑者,所謂瑾瑜匿瑕,無足深責。[2]”其所揭露的正是醫家短于訓詁的弊端,以期提醒后來者著力于訓詁。
上迄秦漢《黃帝內經》(以下簡稱《內經》),下至明清《溫病》,“毒”可謂無所不在,從“大風苛毒”到“元氣勝毒者易傳化”,“毒”的內涵一直是在變化的,而其中共性內涵卻一直含混不清,未曾厘定。前人有言文以載道,文字不明則文章大道不清,遑論醫道之相傳乃至拯疾救厄,匡扶危困?東漢年間成書的《說文解字》(下稱《說文》),在文字訓詁學上占據了重要地位。清·臧琳曾評《說文》:“乃記集三代以來遺文,故其詮解亦具自古相傳舊義?!倍濉揽删鼘⑵渥u為“六藝之淵海,古學之總龜”。而中醫“毒”之名目繁多,不可勝數,如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中,出現“毒”字凡255處,涉及到的“毒”諸如風毒、寒毒、熱毒、疫毒、濕毒、水毒、毒氣、蛇毒、蟲毒、雀毒、蠱毒、蜂毒、蟲蛆毒、蚍蜉毒、蜣螂毒、蝦蟆毒、螲蟷毒、蛙毒等,其意義駁雜,實在令人難以適從。
基于以上觀點,筆者從《說文解字》開始,借助相關訓詁文字專著,嘗試對中醫“毒”的內涵進行解讀,結合中醫醫理探求中醫“毒”之真解。
《與是仲明論學書》中戴震曾言:“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詞,由詞以通道。[3]”欲明一詞先識其字,欲識其字而先知其字形源流。筆者由是檢索現有出版物,從而查找到“毒”的字形演化,由于當前文字發掘研究有限,筆者未曾檢索到甲骨文及金文中的“毒”字字體,僅檢索出戰國以后的篆書,其中戰國文字睡虎地秦簡字體取自《睡虎地秦簡文字編》[4],小篆及說文解字古文(篆)均取自《說文解字》[5]。

睡.秦5(秦)小篆說文解字古文(篆)
考明代《訂正六書通》[6]中“毒”字篆體

從《說文》到《訂正六書通》,“毒”字都是上下結構,上“艸”下“毋”;在《說文》一書中,更是歸屬于“艸”部?!墩f文》中“艸”為“百艸(草)也,從二屮,凡艸之屬皆從艸”;“毋”為“毋,止之也”。上“艸”下“毋”合為“毒”,故《說文》“毒”字條下載:“毒,厚也,害人之艸,往往而生。從屮,從毒,徒沃切。,古文毒,從刀、葍。”從中可以看出,“毒”的基本義為勿近之草,以其有毒,故止之也。由此推知“毒”原始意義為害人的草。
在《說文解字注》中段玉裁對于這段注解為:“字義訓厚矣。字形何以從屮。蓋制字本意。因害人之艸。往往而生。往往猶歷歷也。其生蕃多則其害尤厚。故字從屮。引申為凡(筆者按:蕃)厚之義。[7]”且徐灝在《說文解字注箋》說:“毒之本義為毒草。因與篤同聲通用而訓為厚耳。[8]”段、徐二人從形訓和聲訓認為“毒”有“厚”義。蓋取害人之草茂盛,則為毒。后世常用“毒”的意義多從此引申而出,如毒害、毒物等義,而“毒”的特性共性亦應當從此辨析,即從“厚”辨析,“厚”本有重、大、多、深等義。
綜上,“毒”可從“厚”之重、大、多、深的有害的這一意義理解。
“毒”與中醫可謂是息息相關。在《周禮·天官》早已有記載:“醫師掌醫之政令,聚毒藥以供醫事?!编嵭?“毒藥,藥之辛苦者。[9]”此處“毒”鄭注為“藥之辛苦者”。若以“毒物、害人、憎惡”之義解釋,不免失之毫厘謬以千里,那么該如何理解呢?誠如張景岳所言:“藥以治病,因毒為能,所謂毒藥,是以氣味之有偏也。蓋氣味之正者,谷食之屬是也,所以養人之正氣;氣味之偏者,藥餌之屬是也,所以去人之邪氣。其為故也,正以人之為病,病在陰陽偏勝耳。[10]”此后,日人丹波元簡所作《素問識》中,釋“毒藥攻邪”條下亦有援引王應電的《周禮翼傳》的注解:“毒藥,得天地之偏氣,寒熱之過甚者也。人身有不和之氣,須以偏勝之物攻之,乃得其平。[11]”以上2例正是藥餌氣味不平、有所偏厚,故能治病的印證。故此處“毒”字以“厚”義可釋。
《金匱要略心典》:“毒者,邪氣蘊蓄不解之謂。[12]”尤在涇可謂深得“毒”之三昧,此處“毒”系指邪氣蘊結、日久不解、積而化生為毒。而與尤在涇同時期的沈金鰲在其《雜病犀燭源流》亦言:“且不特天地山溪蛇虺有毒也,即尋常風寒暑濕之氣,人受之久,亦郁為毒,故有風毒、寒毒、暑毒、濕毒之名。[13]”尤、沈二人雖所言不盡相同,但其內涵相通。此中之毒,為六氣不得正化發為六淫,而不以六淫言稱,實為邪氣蓄蘊日久、變化而為毒,其性傷人至甚,非尋常所言六淫所能概括,其為病之深、為害之甚、荼毒之久,是以言“毒”而不言“六淫”。
此后,清·徐延祚在《呂氏春秋》“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基礎上,于《醫醫瑣言》中提出“精郁則為毒”[14],其內涵亦是認識到精氣蘊結日久,厚積化毒的病機變化。此3例均可作為邪氣蘊結,厚積化毒的明證。此處之“毒”以“厚”訓亦足包之。
《傷寒論·傷寒例》:“其傷于四時之氣,皆能為病,以傷寒為毒者,以其最成殺厲之氣。[15]”此處且不論狹義傷寒,而單從句式而言,以傷寒為毒,即以傷寒害人最深,為害最為酷烈。誠如張仲景所言:“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世家巨室,遇此傷寒而十去其七,束手受敗,可見其危害之酷烈。
又如《內經》“清靜則肉腠閉拒,雖有大風苛毒,弗之能害?!焙笕顺R鹅`樞·九宮八風》所云:“虛風賊邪”釋之。而在此處“大風”與“苛毒”相對,從詞語結構上講為偏正結構,重在突出“風”與“毒”;《管子》中有“大風漂屋折樹”,“大風”作強勁之風解,與《內經》的“大風”義相通,風之大者,害人亦甚,而“苛毒”與之相對,亦當作暴烈害人之義。以上2例正是毒引申為酷烈之義的例證,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于此不做贅述。此處“毒”從厚義亦可釋之。
綜上,中醫“毒”可溯本追源,從厚義理解,中醫之“毒”可以從氣味偏厚、厚積化毒、引申為酷烈這三方面解釋。
中醫古籍文獻中常常有一字、一詞多義存在,稍有差池,謬之千里,所以研究基本概念,從根源弄清概念,循名責實是具有重要意義的,而這種治學方法亦為諸多醫家如裘沛然所提倡。囿于筆者學識,本文錯謬之處,懇請同道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