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萊斯利·肯德爾 劉健健
初春的一天,晚上八點,我們的屋子像遭受了臺風一樣,亂七八糟——家具上貼滿了紙條,剪刀、塑料膠條、橡皮泥、派對用品被扔得到處都是。
我簡直累癱了。胯骨手術之后的七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拄著拐杖,清理房間對我來說真的太難了。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這已經是一小時內的第六次了,我們都知道是誰打來的。
我媽媽在68歲那年中風,大腦受到了嚴重的損壞,后來的老年癡呆癥更是雪上加霜。過去的十年中,她飽受精神疾病的折磨。
媽媽得了妄想癥——經常以為自己被養老院趕了出來,她的女兒已經好幾個月沒去看她了,她的朋友吉米再也不想見她了。
每次接到媽媽的電話,我都跟自己玩一個游戲,叫作“一個人到底能做多少次好人”。今天晚上我已經做了五次好人,是時候改變一下了。
媽媽不記得自己要說的話其實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不記得我做了手術,甚至不記得她外孫女的名字。她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又把握不住現在,她感到很孤單。我把滿心的憤怒都發泄在她的身上,可我的媽媽,才是最無辜的人。
“媽!”我大叫,“你沒被趕出養老院!我們兩天前才去看過你!”“媽,你得相信我,要是你老是這樣,我真的沒法再跟你說話了!一切都好得很!”
電話那端一片沉寂。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聲音才說:“我只是想打個招呼。”
我似乎感受到了被動攻擊的利刃,那是媽媽精神軍火庫中唯一一件還能用的武器。媽媽繼續說著,已然忘掉了剛才我對她大喊大叫的事情。
“我有點事情想問問你,你有時間嗎?”
“沒有,媽。我沒時間。我受不了了!”
“你怎么嚷起來了?”
我嚷是因為你根本不是我的媽媽,你只不過是一個可憐母親的替身,沒法幫我照顧孩子,或者做一個正常的外婆,甚至不知道問問我今天過得怎么樣;我嚷是因為同樣的話我今天晚上已經跟你說了五遍;我嚷是因為你讓我想起所有我害怕的事情:年老多病、感情脆弱、壞運氣、失去的痛苦、人生無常……聽上去很恐怖吧?可是你讓我想起了這些。
一旁的女兒目睹了一切,她聽到我大聲訓斥自己的媽媽,毫無耐心,把我愛的人當作負擔。我不僅沒有做成一個“好人”,還給女兒樹立了壞形象。
我煩躁地坐在沙發上,感覺自己真是失敗極了。
“我能跟外婆說話嗎?”五歲的女兒問道。
我一言不發地把電話遞給了女兒。
“嗨,外婆!”
我聽到電話那頭媽媽驚喜的聲音。
“嗨,小寶貝,你好嗎?今天去上學了嗎?”
是誰施了什么魔法嗎?女兒只不過叫了一聲“外婆”,媽媽居然像個正常人一樣,一下子說了這么多。
“去了,外婆。今天是‘分享日,我帶了好多‘神奇女郎手鏈去學校。”
“你能按下免提嗎?”我悄悄地對女兒說。
女兒照做了。電話那頭瞬間傳來一聲歡呼,我媽媽告訴我女兒,她有多么愛她。
然后,我聽到媽媽說:“你能很快來看我嗎?”她的懇求里透著對陪伴的渴望。疲憊不堪的感覺突然從我的身體里消失了,我不再感到憤怒,看到女兒耐心地對待她脆弱的外婆,我的心暖暖的。
“外婆,我們這周末帶你去坐旋轉木馬好嗎?我騎‘青蛙,你可以騎我旁邊的那匹馬。”
“噢,那真是太好了,親愛的!”
她們的對話讓我吃驚。
“告訴我,你今天去上學了嗎?”她又問了一次。
“去了,外婆。今天是‘分享日,我帶了‘神奇女郎手鏈去學校。”
“是嗎?你真棒!”
“你想聽我唱歌嗎?我跟安妮學了三首歌。”
說完,女兒開始唱了起來。
夜晚的涼風緩緩吹進窗子,房間里亂成一團的雜物像一床柔軟的棉被在我周圍鋪展著。我靜靜地聽著女兒對著話筒唱歌,溫柔地呵護著她的外婆。
長久以來,我都暗自希望女兒有一個“真正”的外婆。可是今晚,她用行動告訴了我,她確實有一個真正的外婆,她愛她。也許她不是我希望的樣子,但對女兒來說,這一切都再正常不過——照顧你所愛的人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
她們對著電話親吻、道完晚安之后,我跟女兒說該洗澡了。她嘟著嘴不愿意,但我還是放好了水。不管怎么說,我仍然是她的媽媽,她只不過才五歲而已。
然而,今天晚上,女兒教會我了怎么做一個成熟的人,該怎么對待自己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