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嘗不就是“牛百歲”

陳同藝

災難深重的十年浩劫曾使中國電影事業(yè)遭到嚴重摧殘，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她才真正獲得新生。當年，趙煥章是一位在新時期崛起的有強烈藝術追求的中年電影藝術家，他獨立導演過近十部故事影片，其中的《喜盈門》《咱們的牛百歲》《咱們的退伍兵》被譽為銀幕上的“農(nóng)村三部曲”，這三部影片都獲得“文化部優(yōu)秀影片獎”和百花獎的“最佳影片獎”，《喜盈門》和《咱們的退伍兵》還分別被授予金雞獎的“榮譽獎”和“特別獎”，在改革開放時期的電影中占有顯著的位置。許多人驚呼上影突然冒出一位土生土長卻出手不凡、擅長導演農(nóng)村影片的導演，可當時他已五十歲左右，可算是大器晚成呀。

趙煥章是我的老同學、老戰(zhàn)友，又是老大哥。老趙、楊公敏還有張亮和我，原在同一所中學，只是我和公敏、張亮是初中生而老趙是高中畢業(yè)生，同時踏上革命征途，成為人民文工團團員的。

當年，上海電影制片廠副廠長石方禹訪美歸來，他逢人就高興地說：“影片《喜盈門》在美國打響了，被認為是中國最好的一部影片！”石方禹一九八一年初把影片帶到美國，放映第一場，便博得觀眾滿場喝彩。原來，影片所表現(xiàn)的敬老愛幼、贍養(yǎng)老人的家庭倫理道德主題，恰恰是美國現(xiàn)實生活中最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

趙煥章沒有進過專門的電影院校，他是文工團出身的電影工作者，他的儀表就如同他拍攝的農(nóng)村片一樣樸實，他所走過的藝術道路，就像農(nóng)民一鋤頭一鋤頭種田那樣，是一步一個腳印從實踐中走過來的。老趙大高個兒，我們開口就叫他“趙老大”。當年趙老大一身灰布中山裝穿在身上顯得短小，廉價的豬皮鞋好像從未認真擦過油，一說話先瞇著眼睛笑呵呵的，讓人感到特別親切。

趙煥章走過了一條漫長的藝術生活道路。他青春年少時在山東濟南讀了六年中學，高中畢業(yè)時正值濟南解放，他報名參加了山東人民文工團。不久，便被分配在秧歌劇《王秀鸞》中扮演主要角色張店臣，他剛上臺時緊張得雙腿打哆嗦。后來被整編到山東大學時，他開始在話劇《紅旗歌》《鍋鏟》中擔任角色。老趙至今認為，他的“啟蒙學校”就是山東人民文工團。

一九五○年，劇團編入山東大學藝術系學習，他又在話劇《戰(zhàn)斗的成長》中飾演趙志忠。一九五二年，他被調(diào)到上海電影制片廠演員劇團。作為演員來到上影，卻一次也沒有在銀幕上扮演過真正的角色。當時的小趙第一次被分配在影片《斬斷魔爪》中飾演科長。他興高采烈地來到攝影棚，可是一排戲，導演沈浮就直搖頭，既不滿意他的表演又不滿意他的形象。剛從老區(qū)來的小趙，當然要服從導演，改演了一個無名無姓、一閃而過的群眾角色。但是小趙在攝制組工作中時時處處跑在前面，對場記和導演的工作幫助很大，這樣，他對電影場記工作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

他第一次擔任場記工作，是佐臨導演的影片《為了和平》。以后，又陸續(xù)在六部影片中擔任場記。多年的場記工作使他熟悉了電影制作的各個部門，為以后做導演打下了殷實基礎。

一九五七年，他在《羊城暗哨》影片中擔任助理導演。老趙的工作作風踏實，兢兢業(yè)業(yè)，認真仔細，講究實干，他被譽為上影廠最得力的導演助手之一。后來他在影片《水手長的故事》《魯迅生平》（紀錄片）《碧玉簪》等中擔任副導演，依然保持著勤奮好學和講究實干的作風。一九五八年開始，他與徐韜聯(lián)合導演了影片《下鄉(xiāng)趕腳》，與范萊聯(lián)導了舞劇片《蔓蘿花》，與天然聯(lián)導了《他們年紀輕》等。他師出無門卻博采眾家之長，從黃佐臨那兒學到對影片的整體構思、人物基調(diào)和表演的掌握，從吳永剛那兒學到對電影特性的發(fā)揮、鏡頭角度的調(diào)度，從徐韜那兒學到對戲的處理的內(nèi)在邏輯性和條理性等等。趙煥章年輕時像一塊海綿，兼容并蓄，從老一輩和其他藝術家身上吸收了不少長處。

趙煥章寶貴的中年時代是在十年動亂中度過的，這期間他與傅超武聯(lián)導了《戰(zhàn)船臺》，與魯韌聯(lián)導了《俺村來了新媳婦》，自己獨立導演了《管得好》。這些影片都已隨著歷史而消逝了。在那樣的歲月，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他的藝術才華，事實上是被淹沒了。一九八○年，他五十歲了，導演了《海之戀》。到這時，他從事電影事業(yè)二十八年了，參與了那么多影片的創(chuàng)作攝制，《海之戀》才是他獨立導演的第二部影片。這部影片采用黑白與彩色交替的畫面，悲則悲得深沉，喜則喜得熱烈，從多方面揭示了十年浩劫中年輕人的生活命運和內(nèi)心世界。這部影片上映后，觀眾好評如潮，大受歡迎。

老趙在導演風格上追求真實、自然、順暢、簡潔，構思比較嚴謹。他導演的影片中，很少看到花里胡哨的“閑筆”。這里，我提兩件事。在影片《海之戀》中，本來有一段南下與立秋身穿西裝禮服結(jié)婚的幻覺鏡頭，最后老趙下決心把它剪去了，代之以反復出現(xiàn)的海鷗飛翔鏡頭，使人物的命運得到更深沉有力的展現(xiàn)。再如影片《喜盈門》中，老爺爺雨夜被迫離家出走一場，本來有著名歌唱家李雙江唱的一首插曲，歌聲倒也悲憤欲絕催人淚下，可是當老趙聽了不少同志的意見后，還是決心剪去了這首歌。影片后來在美國放映，由于當?shù)赜^眾難得看到一部沒有插曲的中國電影，這也成了《喜盈門》大受歡迎的一個小小因素。電影“農(nóng)村三部曲”集中體現(xiàn)了趙煥章的藝術風格，它們以嚴謹?shù)恼w構思、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濃郁的生活氣息和泥土味，贏得了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八億農(nóng)民的深深喜愛。《喜盈門》突破國產(chǎn)故事片歷史最高上座率，觀眾近七億人次。山東農(nóng)村還出現(xiàn)了“村村都有牛百歲，戶戶豐收喜盈門”的春聯(lián)。“水蓮”式的媳婦、“牛百歲”式的農(nóng)村干部、“方二虎”式的退伍兵，成了許多人仰慕的對象。

趙煥章剛接到《喜事盈門》（即后來的《喜盈門》）劇本初稿時，全國各電影廠拍農(nóng)村題材的影片不甚了了，那時比較時髦的要算反映地下斗爭或異國情調(diào)之類的題材了。可是老趙獨具慧眼，他被《喜事盈門》劇本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陶醉和吸引了，他不僅愛上了這個本子，而且甘當不掛名的劇本編輯，一次又一次地協(xié)助農(nóng)村業(yè)余作者辛顯令同志討論、修改劇本。他特別珍借劇本的“土”味，一開始就提出，不搞情節(jié)的曲折玄乎或生硬噱頭，要在挖掘人物的內(nèi)心感情和開掘家庭倫理道德的主題上狠下功夫，一定要拍攝一部樸實感人的“莊戶電影”，充分展現(xiàn)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生活面貌。《喜盈門》的創(chuàng)作始于一九七九年。那時，“高、大、全”的流毒尚未肅清，所謂的正面人物，幾乎無一例外作為“主角”，占領著電影的“世襲領地”。顯然，趙煥章把轉(zhuǎn)變?nèi)宋飶娪⒆鳛橐徊坑捌闹鹘莵砜坍嫞捅仨毚蚱啤白蟆钡乃枷敕\。他堅持從實際生活出發(fā)，敢于“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魯迅語），在影片中重墨描繪在親戚關系中常見的生活：強英如何頑固守衛(wèi)自己小家庭的利益而制造婆媳、妯娌、姑嫂之間的不和，虐待年邁的老爺爺，結(jié)果也帶來小家庭的瀕于破裂。情節(jié)并非驚天動地，都是從針頭線腦的生活小事中提煉的：一條滌綸褲料的誤會，一架大衣櫥的爭讓，一次吃兩樣飯的風波，甜甜蜜蜜的私房話，婆婆媽媽的說長道短等等，其中都蘊含著倫理道德的沖突和不平衡。對強英的轉(zhuǎn)變，也不是靠正面說教，而是動之以情，終于使她和丈夫破鏡重圓，并改變了她對老人不敬不孝的錯誤態(tài)度。影片拍攝得情景交融，意趣盎然。

那年秋天，當老趙就要率領《喜盈門》攝制組去煙臺農(nóng)村拍攝外景前，我在電影局資料室遇到他，他正捧著一冊冊厚厚的國畫集、年畫集，入神地翻看著。我倆是山東老鄉(xiāng)，談起秋天的膠東半島鋪金疊翠的豐收景色，真是津津樂道。老趙指著一幅畫著絲瓜、葫蘆的國畫深有所感地說：“這在咱們山東故鄉(xiāng)可是到處可見哪……”當我欣賞影片《喜盈門》時，影片果然是樸實、細麗、熾烈的農(nóng)村年畫風格，可見老趙早已胸有成竹了。

影片《喜盈門》的成功，給趙煥章帶來意想不到的榮譽。但《喜盈門》不過是老趙鐘情于農(nóng)村題材影片的好的開始，此后他勤勤懇懇地在“希望的田野”上耕耘，又接連導演了《咱們的牛百歲》《咱們的退伍兵》，奏響了電影“農(nóng)村三部曲”。

記得當他拍完《咱們的退伍兵》時，我去趙煥章家串門，當時我不知道他導演的新片《咱們的退伍兵》在京引起了強烈反響。他剛遷入新居，還未認真收拾過，房間空蕩蕩的，一張比縫紉機臺板略大的舊寫字臺，一個堆滿書的老式書櫥，算是最引人注目的了。我倆沒聊幾句，《文匯報》記者尋蹤破門而入，漫談式的采訪，話題從《咱們的退伍兵》送審獲高度評價的“重大新聞”，談到“農(nóng)村三部曲”的佳話。記者告辭后，室內(nèi)煙霧騰騰，老趙打開窗門，夜色朦朦，冬日夾著嚴寒的清風吹了進來。

“你不知道，從北京到上海，這些天，我聽到的贊揚和鼓勵太多了，過了。我自己需要降溫、清醒，對嗎？”煥章從來沒有像這樣鄭重其事地對我講過話。此刻，他那股子憨厚、謙誠、略帶幾分幽默的神態(tài)，使我不得不以欽佩而又有些“同情”的目光點頭稱是。

從此，老趙走上了一條浴滿陽光的康莊大道。他勤懇而執(zhí)著地追求著，探索著，幾乎沒有好好過過一次春節(jié)，每年有七八個月在北方農(nóng)村生活、拍戲。他雖是一位又高又壯的山東大漢，卻患有嚴重的胃竇炎，痛起來臉上直冒冷汗。可有一次他對我說：“咱家鄉(xiāng)的面食對我的病倒有好處哩……”說罷呵呵大笑起來。

記得在一九八二年的十二月，我和煥章一起睡在山東省榮城縣成山衛(wèi)公社鋪著電褥子的熱炕頭上。夜已深了，遠處傳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山村的夜晚顯得更是靜謐。我倆都興奮得睡不著，老趙笑呵呵地問我：“老弟，怎么樣？這一趟沒白來吧？”那次我們是帶著《咱們的牛百歲》送片下鄉(xiāng)，他告訴我，他喜歡山村的清風，田野的廣袤，村舍的恬靜，甚至農(nóng)舍炕頭上的山東年畫，但他更喜歡新農(nóng)村的沸騰生活和那些質(zhì)樸熱誠的老鄉(xiāng)。他說起我們白天和晚上剛剛見過的牛百歲的原型老支書代宗學、干部曹進啟，菊花的生活原型浦英娜，簡直對他們家里針頭線腦的小事都了如指掌。他帶著深深懷念之情告訴我：“田福的生活原型張瞎子不久前因為喝多了酒，死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老趙真的就是一位純樸、直爽、重感情，甚至有點兒土里土氣的老農(nóng)，這牛百歲何嘗沒有他的影子？

如今銀幕上優(yōu)秀的農(nóng)村電影久違了，讓我更加感到老趙的可貴。不知廉頗老矣的老趙還能執(zhí)導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