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永志 賈珅
【摘 要】以中低收入經濟體為樣本重新核算發現,發展中國家的勞動生產率差異主要源于人均資本存量的差異,因此資本深化是發展中國家增長的重要動力。后發國家在中低收入階段面臨儲蓄能力低、基礎工業發展不足、企業盈利能力弱等難題,在中高收入階段還會面臨技術發展路徑依賴導致增長動力結構難以適時轉換的問題。從增長動力結構看,中國經濟發展的主要經驗是依靠內部積累實現資本深化、采取了有利于長期發展的工業化戰略、重視企業發展和競爭力提升、重視自主科技研發能力的發展。未來,要在提高投資質量和效率的基礎上繼續推動資本深化,推動基礎產業與制高點產業協調發展,進一步優化市場主體結構、加快培育領先企業,補足基礎研究短板,著力推動源頭創新。
【關鍵詞】 發展核算;增長動力;中國經驗
Absrtact: With the low-middle-income economies as samples, it was found through recalculation that differences in labor productivity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mainly lies in the differences in capital stock per capita, and therefore, capital deepening is an important driving force for growth of developing countr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rowth dynamics structure, the main experience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China is achieving the capital deepening through internal accumulation, adopting an industrialization strategy conducive to long-term development, attaching importance to enterprise development and competitiveness improvement, and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development of independent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capabilities.
Keywords: Development Calculation; Growth Dynamics; Chinese Experience當前,中國發展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要成功應對復雜的外部環境變化,關鍵是要在科學認識經濟發展一般規律和深刻總結中國經濟發展經驗的基礎上,實施正確的戰略和政策。
一、通過發展核算審視發展中國家的增長動力結構
從長期看,一國人均收入的增長取決于勞動生產率的增長,而勞動生產率則主要受勞均物質資本擁有量、勞均人力資本、全要素生產率(TFP)三類要素的影響。發展經濟學采用“發展核算”方法分析各類生產要素的差異對勞動生產率國別差異的影響。發展核算的經典結論是,勞動生產率的國別差異主要由全要素生產率的差異導致。例如,美國斯坦福大學經濟學家瓊斯以2010年數據所做的測算顯示,勞動生產率的國別差異約有70%要歸結于全要素生產率的國別差異,而勞均物質資本、勞均人力資本差異的影響合計只有30%。
傳統發展核算是把所有收入水平的經濟體放在一起分析比較,這存在嚴重缺陷。因為不同生產要素對勞動生產率增長的貢獻度隨發展階段的變化而變化,把處于不同發展階段的國家放在一起進行統計分析會產生偏誤。根據我們的重新測算,如果以低收入和中等收入經濟體為樣本進行發展核算,這些經濟體勞動生產率差異有75%左右要歸結于人均資本存量的差異。從圖1也可以直觀地看到,發展中國家在勞均資本存量方面與美國的差距比全要素生產率更大。
這一觀察意味著發展中國家在中低收入階段要加快增長,重點是要加快資本深化,這與二戰后的全球發展經驗是高度一致的。利用賓州大學世界表數據可以計算1961-2010年全球70個經濟體的不同生產要素年均增速及其與經濟增速的相關性。其中,物質資本存量年均增速、勞均人力資本年均增速、全要素生產率年均增速的總體均值分別為4.5%、0.9%、0.6%,與GDP增速的相關性分別為0.8、0.64、0.3。從國別經驗來看,最近50年全球經濟增速最快的中國、日本、亞洲“四小龍”等經濟體的物質資本存量、勞均人力資本、全要素生產率年均增長平均分別達到8.3%、1.2%、1.2%,分別高于同期全球平均水平3.8、0.3、0.6個百分點。這些經驗說明,物質資本存量的高速增長是支撐成功追趕型后發經濟體經濟增長最重要的動力(表1)。
二、從經濟增長動力結構看后發國家面臨的增長難題
二戰之后,在新的國際政治經濟格局下,處于低收入階段的后發國家要實現資本深化,普遍面臨著儲蓄水平低、基礎工業能力不足、企業競爭力不強等因素的制約。部分后發國家依靠吸收外資、扶持重工業等措施進入中高收入階段后,則又面臨科技發展自主性不強、增長動力難以及時轉換的問題。
(一)低收入制約儲蓄能力,資本深化缺乏支撐
從增長動力結構看,低收入經濟體加快追趕的核心任務是資本積累,資本積累需要國民儲蓄支撐,但必要消費的存在導致處于低收入水平的經濟體儲蓄率普遍較低。根據世界銀行提供的數據,將除中國以外自1960年開始有人均GDP統計數據的90個經濟體,按照1960年人均GDP水平分為6組,統計各組經濟體在1960-2010年期間的10年平均儲蓄率。可以發現,國民儲蓄率與人均收入呈現十分顯著的正相關(表2)。
低儲蓄率造成資本積累速度慢,又會對長期增長形成制約,導致經濟體陷入“低收入→低積累→低投資→低生產率→低收入”的惡性循環當中。例如,非洲國家布隆迪1960-2010年平均儲蓄率接近于0,在這50年中始終處于最不發達國家之列。理論上,中低收入經濟體可以通過外部融資來解決工業化資本不足的問題,但在現實當中依靠外部融資實現經濟持續快速增長的例子非常少見。這是因為,發展中國家如果以股權形式融資,就必然要讓渡經濟主權,這樣即使實現了發展,增長紅利也不歸屬于國民。如果依靠舉債投資,就會導致宏觀金融風險增加。債權的特點是喜歡“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一旦債務國經濟出現不利苗頭,外部資金就會快速流出,極易引發債務危機和長期衰退,這是一些非洲國家、拉美國家落入發展陷阱的重要原因(圖2)。
(二)基礎工業發展不足,資本品依賴進口推升工業化成本
在物質層面,資本深化主要通過資本品的投入來實現,資本品的生產依靠重工業。發展中國家的產業通常更多集中在初級產品和輕工業上面,基礎工業發展不足會大幅度推高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成本,使經濟發展必需的能源、通訊、交通基礎設施等條件難以滿足,導致其低勞動力成本的比較優勢難以發揮。1972年非洲出口38噸劍麻或者7噸棉花的外匯收入可夠進口1輛卡車,到1980年則需要出口138噸劍麻或者28噸棉花才能換回1輛卡車。
部分東亞經濟體能夠實現成功追趕,也不是簡單地依靠“比較優勢”。20世紀60、70年代,韓國從美國、日本進口了大量質優價廉的資本品來推動其工業化。按照世界銀行的數據,韓國在1960-1980年的平均儲蓄率僅為16.1%,但資本形成率高達24.4%。韓國在工業化起步階段能夠從發達國家大量進口廉價資本品,是由特定歷史、政治條件決定的特殊情況,這對于多數發展中國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三)企業競爭力不強,制約盈利能力和資本積累
企業是資本積累和技術進步的載體。相比工業化國家,發展中國家的企業在產能規模、技術水平、管理能力等方面通常都存在著明顯劣勢。在開放、競爭的市場環境下,缺乏國際競爭力的后發企業難以盈利,資本積累也會受到影響。2010年,按照世界銀行營商環境評價,上中等收入、下中等收入、低收入經濟體中評分最高的分別是馬來西亞、格魯吉亞、尼泊爾,其營商環境在183個受評估經濟體中分別排在第20、第24、第86位。但是三個經濟體此前10年的資本存量增速在各自收入組別中分別排在(46個經濟體中的)第19、(38個經濟體中的)第34、(29個經濟體中的)第9位。市場便利并未給這些國家的資本積累和經濟增長創造明顯優勢。(表3)
(四)技術發展容易陷入路徑依賴,增長動力結構難以適時轉換
在資本邊際產出遞減的規律約束下,資本深化要不斷推進,必須實現持續的技術進步與產業變革。后發國家通常依靠引進吸收來獲取新技術,但如果不適時推動科技自主發展,在一定階段后就會面臨技術被“卡脖子”的危險。前蘇聯是這方面一個典型的例子。作為后發國家,前蘇聯把引進吸收歐美國家先進技術作為技術發展的捷徑。利用歐美國家在20世紀發生的幾次嚴重的經濟危機,前蘇聯以較低的代價獲得了大量先進設備和技術。然而,在20世紀70年代末,美國出臺了《出口管理與控制法》,對西方的高科技出口開始嚴格管理,利用隨后的蘇聯入侵阿富汗事件,美國進一步禁止西方向蘇聯出口高技術,包括之前已經限制的軍事技術和進一步擴大的計算機、電子、光纖、半導體等民用技術。蘇聯從外部引進新技術的通道基本被切斷,基礎技術自主創新能力短時間難以發展起來,這是導致前蘇聯經濟增長在20世紀80年代大幅放緩的一個重要原因。
三、從增長動力結構認識中國經濟發展的經驗
(一)重視儲蓄,堅持以內部積累為主實現資本深化
在計劃經濟時期,中國在極低的收入水平下,通過一系列制度安排來控制消費、提高儲蓄,支撐了物質資本的快速增長。1960-1978年,中國平均儲蓄率達到31.5%,相比同期低收入經濟體10.7%的平均儲蓄率高出20.8個百分點。1956-1978年中國物質資本存量年均增長6.5%,在同時期有統計的71個經濟體當中分別排在第13位。改革開放后,中國引進外資的力度不斷加大,但中國仍主要依靠內部儲蓄實現資本積累。1979-1993年,中國凈出口率僅在三年中出現了-1%以上的逆差,其余時間均處于平衡狀態或有微小順差。1994年后,中國成為資本輸出國。1979-2012年,中國平均儲蓄率達到40.6%,比同期中等收入經濟體的平均儲蓄率高出10.7個百分點。堅持依靠內部儲蓄實現資本積累,有力地維護了中國的發展主權,使中國避免了淪為依附型經濟體、高債務國家。得益于此,中國在應對外部危機沖擊時,就具有了充分的政策自主性和較大的政策發力空間。
(二)采取了有利于長期發展的工業化戰略,同時,注重因應發展需求變化推動產業協調發展
中國在人均收入水平還很低的計劃經濟時期就十分重視基礎工業的發展。從短期來看,發展資本密集型重工業不完全符合當時的比較優勢,但是從長遠來看,建立起相對完善的工業體系特別是基礎工業,為后續的工業化提供了有力支撐。1952-1978年,中國重工業產值占工業總產值比重從35.5%提高到56.9%,。在工業基礎初步建立后,中國更加重視不同產業的協調發展。20世紀80年代,工業部門增長最快的是為內需和農業生產服務的輕工業。90年代初期,中國消費品嚴重短缺的狀況已明顯改觀,而能源、原材料、基礎設施等的制約則又變得突出。90年代中后期,以石油化工、機械電子、汽車制造等為主的重工業發展開始加快,重工業產值比重在2007年上升到70%以上。目前,中國是世界上產業結構最完整、工業門類最齊全的國家,開始加快信息技術、先進裝備、新材料、生物醫藥等戰略新興產業的發展。
(三)重視企業能力建設,依靠綜合政策舉措和體制改革不斷提升企業競爭力
新中國成立后,為在資本極度稀缺的情況下實現企業發展,中國通過建立公有制來最大程度地集中資源、發揮規模優勢。通過統籌調動資源,中國以相對于工業化國家快得多的速度建立起了一批能夠支撐現代化發展的工業企業。改革開放后,適應企業發展的需要,中國實行了穩健、務實的所有制結構調整。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以鄉鎮企業為主力的集體經濟比重快速提高,在1996年達到39.4%。90年代后期開始,中國對國有經濟布局進行了戰略性調整,國有資本逐步從一般性競爭行業退出,159萬家鄉鎮企業中轉制為股份制、股份合作制企業或個體私營企業。經過不斷深化改革,中國企業競爭力不斷增強,進入世界500強的中國企業由1996年的2家增長到2018年的120家,與美國(126家)已非常接近。
(四)重視自主科技能力的發展,根據國家發展需要和經濟基礎不斷調整科技戰略和發展路徑
在計劃經濟時期,中國就充分認識到科學技術發展對于經濟建設的重要性,提出實現“四化”目標關鍵在于實現科學技術的現代化。國家組織編制了科技中長期發展規劃,建立了科技人才培育體系,取得了一批具有重大戰略意義的科技成果。改革開放后,科技發展的重要性進一步提高。中央提出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論斷,領導實施了若干重大科技研究發展計劃和攻關項目。進入21世紀后,中國科技研發投入加快增長,目前,中國研發總支出居全球第二,對基礎科學和新技術領域的投入力度不斷加大。
四、對未來發展的啟示
(一)在提高投資質量和效率的基礎上繼續推動資本深化
根據賓大世界表數據,2014年,中國的全要素生產率相當于美國的43.3%,而人均物質資本存量僅相當于美國的30.6%。中國要順利邁入高收入國家行列,必須高度重視、繼續推動資本深化。在當前外部需求充滿不確定性、傳統產業和既有生產環節投資邊際效益不斷下降的情況下,要加大擴需求、穩投資政策力度。同時,加快優化投資結構,使資金能夠真正配置到有長期發展前景的先進制造業領域和有助于促進人力資本提升的現代服務業。
(二)推動基礎產業與制高點產業協調發展、高質量發展
制造業是支撐資本深化的基礎,實現資本深化必須依靠強大的制造業體系。2012年以來,中國工業經濟比重不斷下降,這其中既有結構演進的規律作用,也與制造業需求低迷、發展預期惡化導致的投資下降有關。要應對這種變化,一方面要以先進制造業作為產業升級主攻方向,加大研發投入力度,推動制造業向高端邁進;同時,要充分認識到上游基礎性工業對于國家產業體系安全的重要意義,通過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進一步提高上游工業的質量和效益,實現傳統產業與新興產業的協調發展。
(三)進一步優化市場主體結構,提高產業集中度,加快培育發展行業領先企業
推進產業升級和資本深化,必須發展好堅強有力的企業主體。當前,中國國有經濟與非公經濟已基本形成上下銜接、分工協作、共同發展的格局。未來,要進一步激發各類市場主體的積極性、創造性,深化國有企業改革,加快布局優化、結構調整和戰略性重組,為民營企業創造更加公平、便利的營商環境和發展條件。要加快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破除制約企業兼并重組、行業結構優化的制度藩籬和行政壁壘,進一步提高產業集中度。同時,要注意防范、堅決防止可能出現的人為壟斷、反競爭商業行為。
(四)加快補足基礎研究短板,著力推動源頭創新
資本深化要保持高效、可持續,需要生產技術的不斷進步。從國內外發展形勢看,中國加強自主創新能力的要求已空前迫切。重應用研究、輕基礎研究是中國創新投入結構現存的突出問題。未來,要緊緊圍繞建設現代化強國的戰略目標,發揮中央財政資金引導作用,鼓勵創新強、財力好的區域加大基礎研究投入力度,實施更大力度的稅收政策等鼓勵社會資本支持基礎研究,加快推動基礎研究能力發展和成果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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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Jones,Charles,2015,“The Facts of Economic Growth”,NBER Working Paper,No. 21142.
(* 侯永志,國研中心發展戰略和區域經濟研究部部長、研究員;賈珅,國研中心發展戰略和區域經濟研究部副調研員、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王藝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