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光
我們第一次前往西藏阿里的最大收獲,是在改則縣竟然一次遇見了兩位“仲肯”。
那天,牧人們正在進行山歌比賽,各代表隊的男女歌手一個賽過一個,圍坐在四周的牧民叫好聲一片。
正當評委們為誰能獲得第一名而舉棋不定的時候,最后上場的大個子牧民角瓊,唱起了《格薩爾》,僅僅是一個小片斷,一唱便是40多分鐘,把歌詠比賽推向了高潮。人們紛紛向角瓊獻上哈達,哈達遮擋了他的面頰,此刻的角瓊,倒像《格薩爾》故事中的英雄一般,受到人們的愛戴。最終,角瓊無可爭議地獲得了歌詠比賽的第一名。
角瓊的閃亮登場,也引起了我們的興趣。大法會后,我們趕去了角瓊的家。角瓊是改則鎮夏嘎村人,當時正居住在離縣城60多公里的秋季牧場上,這里的海拔高度已達4730米了。
聽說角瓊要說唱《格薩爾》,鄉親們來了不少。角瓊為大家足足唱了兩個多小時。然而,在隨后的采訪中,我們發現,角瓊還不是我們要尋找的真正的“仲肯”,盡管他八歲開始,就說唱《格薩爾》的故事,現在也能說唱五部之多了,但他還是屬于“后天”學會的,這多少讓我們感到有些失望。改則縣的人們卻異口同聲地告訴我們,洞措鄉的索南石切是位真正的“仲肯”。
索南石切那年23歲,四年前來到羅布拉康當了一名嘎舉派僧人,取法名叫確尼讓卓。
改則縣的斯地部長親自駕車帶我們來到90公里外的羅布拉康。
“拉康”有“佛堂”的意思,但這座名叫羅布拉康的佛堂不大,只有9名僧人。不巧的是,確尼讓卓幾天前進山洞閉關修行去了。斯地部長做了工作,主持同意確尼讓卓從高山巖洞中出來,專門為我們說唱。這樣一來,他先前的修行也就白費了,必須從頭再來。
1983年出生的確尼讓卓的確很年輕,相貌中平實多于靈性。由于母親死得早,他很小便與家里的羊群為伴,沒有機會上學。來羅布拉康之前也不識多少字,漢語也不會說。這會兒,由斯地部長和一位秘書給我們做翻譯。
確尼讓卓能說25部《格薩爾》的故事,秘書用藏文逐篇記錄了確尼讓卓能夠說唱的篇目。確尼讓卓很認真地告訴我們,要把這25部全都說唱完,需要一年多的時間,他請我們任選其中的篇目。我們也沒客氣,隨機點了兩部,確尼讓卓便輕松地說唱起來。

牧民角瓊。
他的語調平穩流暢,就像打開了龍頭的自來水,故事源源不斷地自然流出。事后,確尼讓卓的父親阿果卻說,已不算很流暢了,怕是很久沒有說唱的原因吧。
從2000年至今,我們采訪拍攝過三十多位優秀的《格薩爾》說唱藝人,現在一次錄下確尼讓卓三個多小時的說唱,從我們的經驗判斷,確尼讓卓是一位真正的“仲肯”,而且屬于典型的“托夢藝人”。
確尼讓卓回憶說,他13歲那年,參加了鄉里舉辦的小學速成班,全班8名同學,就他一名男生,白天時常有女同學拿他開心,他一個男孩成了受“欺負”的對象。然而,神奇的現象出現了,晚上,確尼讓卓便開始做夢,夢見的全是《格薩爾》的故事,口中喃喃有聲,還時常起身夢游,這讓7名女生也受到了驚嚇,算是一報還一報的“打”了一個平手。一連40多天的夢境,25部《格薩爾》的故事框架就這樣奇妙地裝在了確尼讓卓的腦子里。
確尼讓卓的父親也是一位《格薩爾》的故事迷,還聽村里的老人講過,自己祖上前輩中,就曾經有過《格薩爾》說唱藝人。這對于自己,尤其是13歲的兒子來講,那都屬于遙遠的過去時空。最讓父親阿果驚訝的是,在兒子會說唱的25部《格薩爾》的故事中,《衛藏曲茶》這一部,自己連篇名都從未聽說過。
當年,確尼讓卓從鄉里的速成小學回到自家牧場的時候,已然成了最受鄉親們歡迎的人,一個會說唱那么多《格薩爾》故事的少年,是何等的讓人羨慕。可是,六年后他進入羅布拉康成了一名僧人。主持很開明,并不反對他說唱《格薩爾》,但在宏大而又生動誘人的《格薩爾》故事與同樣浩瀚卻深奧的佛教經典之間,他必須做出選擇。所以,近年來,確尼讓卓很少有機會說唱《格薩爾》。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擔任過西藏類烏齊縣政協委員的卡察扎巴·阿旺嘉措,是著名的圓光藝人。12歲時,他在類烏齊寺當小扎巴,活佛對全寺小扎巴進行過圓光能力的測試,結果,在眾多小伙伴中,只有他一人具備圓光能力。
少年時代,阿旺嘉措就用銅鏡給別人占卜,結果很靈驗,在當地名氣也越來越大。進入中年,他聽從活佛的建議:觀銅鏡抄寫《格薩爾》文本。三十多年間,他也不知道抄寫出多少部《格薩爾》的故事,都被喜愛的人討了去。
熟悉他的人說,阿旺嘉措平時的藏文水平并不高,但他運用圓光方法抄出的《格薩爾》故事,卻非常有文采。
進入耄耋之年,國家大力推進搶救《格薩爾》的工作,阿旺嘉措煥發了青春。
僅在此后的十多年間,他就抄寫出了11部《格薩爾》的故事,第一部百萬字的《底嘎爾》有上、中、下三冊,1987年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在孔夫子舊書網上,有幸買到了藏文版。
我們暫且不說阿旺嘉措身上的那些神秘色彩,但他借銅鏡寫出的11部《格薩爾王》手抄本,卻是實實在在的極為珍貴的文化遺產。1991年,他被國家四部委命名為國家級“優秀格薩爾說唱家”。
任何一位優秀的《格薩爾》藝人,他們的創造力都是驚人的,把他們的說唱整理成文稿出版,
“著作等身”就不是一種比喻。同樣讓人驚奇的是,許多藝人的成長環境中,根本沒有文本書稿,大多不識字。那么,他們非凡的創作和記憶力從何而來呢?
《格薩爾》藝人全都出現在英雄史詩《格薩爾》廣為流傳的地區。
藏族歷史上曾經長期部落征戰,人民生活困苦,渴望格薩爾式的英雄來解救,這是較深層次上的精神渴求。因此,這些需求也為《格薩爾》藝人的生存提供了條件。
許多優秀的說唱藝人大多從青年時代、甚至少年時代,就游走在青藏高原上。山川原野的甘露、日月星辰的靈氣,滋養著他們的才華。
《格薩爾》說唱藝人在云游四方時,說唱《格薩爾》的故事,是他們生存的唯一手段。他們熱愛《格薩爾》勝過自己的生命,不斷提高豐富自己的說唱技藝,成為一種自覺。
降邊嘉措先生在他的《格薩爾論》中,用一章的篇幅對藏民族普遍存在的“萬物有靈”的觀念進行了論述,他稱其為“托起雪域文化的根基”。由此而引申出的“靈魂不滅,靈魂外寄,靈魂轉世”的觀念,對藏民族的影響是全方位的。一些《格薩爾》說唱藝人,還自稱是《格薩爾》大王手下某個人物的轉世。
值得注意的是,《格薩爾》說唱藝人在說唱的開頭和結尾,都會向佛祈禱,一旦《格薩爾》的故事展開了,佛教的影響就弱了,人民性躍然而出。
需要關注的一個現象是,今天的《格薩爾》說唱藝人仍然生活在《格薩爾》的精神世界里,在他們的思維乃至行為方式中,往往分不清哪是現實哪是史詩故事。
藝人們從不認為自己的說唱是藝術創作或是在編故事。恰恰相反,他們始終認為自己是在敘述歷史,是在講述格薩爾大王真實的故事。
所有的《格薩爾》藝人在說唱時,都要戴一頂帽子,否則就沒有記憶,不能進入《格薩爾》的“時空”說唱,這是為什么?帽子的造型、色彩雖然不盡相同,但在帽飾中都要有一套戰馬裝備。奇怪的是,在這套戰馬裝備的飾物中,偏偏缺少了一副馬鞍,這又是為什么?
那就聽聽藝人是怎么說的吧。
桑珠老人是繼扎巴老人之后,又一位當今高水平的國家級《格薩爾》說唱家。十多年來,他共錄制完成了近60部《格薩爾》的故事。
說到《格薩爾》說唱藝人的帽子,桑珠老人說,這牽涉到《北方降魔》和《霍嶺大戰》兩部史詩故事的內容。格薩爾王降伏北方黑魔王后,在愛妃梅薩和已經歸順的黑魔王妹妹阿達拉姆的挽留下,格薩爾王在北方一住就是九年。此間,嶺國遭到霍爾國的洗劫,霍爾白帳王搶走了嶺國第一美女——格薩爾的妻子珠牡。格薩爾王在接到仙鶴送來的消息后,匆匆趕回嶺國。
為了能進入霍爾國,格薩爾王專門做了一頂奇特的帽子。他來到霍爾國城下,連說帶唱地贊美自己帽子的非凡功能。霍爾國守城的士兵,終于相信了眼前這位會說“帽贊”的賣藝人,是個對霍爾國有用的人,便放他進了城。
于是,格薩爾王從內部制伏了霍爾王,救出了珠牡。從此以后,所有《格薩爾》藝人在說唱時,都會有一頂格薩爾王當年的帽子,如果不戴上這頂帽子,就不能說唱。
事實上,這是《格薩爾》說唱藝人的標志性招牌。
玉梅的帽子是父親傳給她的。
玉梅的老家在那曲索縣,父親洛達是一位力大無比、聞名四方的《格薩爾》說唱藝人。玉梅從小就喜歡聽父親說唱《格薩爾》的故事。
十五歲那年,玉梅在后山放牛羊,不知不覺在草地上睡著了。她夢見自家門前的兩個小湖里,分別走出來的黑湖妖和白湖神都來爭搶她,雙方爭執不下時,白湖神說,她是我們《格薩爾》的人,以后要成為一名女“仲肯”的;黑湖妖聽說后,便松了手。后來,天上飛來一只大鷹,啄了玉梅的右臂,一陣疼痛,醒了,從此右臂上有一青印,玉梅如是說。
在我看來,玉梅說唱《格薩爾》故事的能力,更多地得益于父親的耳濡目染。父親去世前,就曾對玉梅母親說,自己說唱《格薩爾》的“央”(“福運”的意思),已經傳給了玉梅。

牧歸后,角瓊妻子用長繩將山羊角捆住,然后擠奶,這群山羊大約一次能產兩三斤極具營養的山羊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