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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野理發店

2019-06-28 06:02:56溫文錦
青年文學 2019年6期

⊙ 文 / 溫文錦

那個男人總是每月的第一個周末來,有時是周六,有時是周日,但至早超不過周六早上十點,至晚遲不過周日晚上九點十分。他總一個人來,默默地排號,等座,洗頭,剪發,有時修胡髭,有時不修。來時總拿著一本消遣用的書或雜志,有時是偵探小說,有時是財經或體育類雜志。

之所以記得他,是因為頭頂的文身。那文身是一張臉,第一次替他剪發時,看見頭頂上的那臉,驀然沖我笑,感覺心里有某根神經一下子被挑斷了。那臉是一幀異常年輕的少年人的正臉,既不是什么明星球星也并非哪號值得鐫刻的宗教或者政治人物,著著實實是一張普通的,眉目清秀的少年人的面容。

沒有多少對話,我默默地替他用推子推出形態有致的平頭,用梳子梳理齊整。并在四周鬢角涂上剃須膏,細致地將胡髭修理一遍。最后打水,洗臉,擦頭,用吹風筒吹出應有的形態。

當然,最重要的是,理完發,洗好臉,完了后將那文在頭頂的少年的臉拋諸腦后。

那以后,男人每次來,都點名要我理。即便是排號,也愿意擎著雜志,邊看邊等,仿佛是在咖啡館候客,極其安然,鄭重其事。男人個頭不高,從褪下黑呢大衣后白襯衫西褲緊裹的樣子看來,身材算是相當壯碩的。入春后天氣漸漸暖和了些,近幾次見他也是穿著薄夾克衫就來了。然而神態和氣色仍是一成不變的沉默。

我有時記得他的臉,有時只記得他頭頂上的臉。兩張臉同時記得的時候很少,畢竟,那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臉。大概見過他的“第二張臉”的人,這理發店里唯有我,每次來他才指名點我的吧。

說起來,這家理發店開了將近二十個年頭,頭一個主人也就是我先前的老板阿野,是個十足十的爵士樂愛好者,在店里一面墻上擺放著數額不小的老唱片,剪發時用老式音響漫不經心地聽著,一綹一綹頭發掉落磨花地板,仿佛濺起圓潤小號的金色音符。

一年前,我就是在那樣的狀況下繼承阿野這家店的。我是阿野的學徒,先前在濟南的一家美容美發學校畢業后,來到了阿野店里試工。阿野有個怪癖,剪發的時候不中意同顧客聊天,只生生地放著欲斷又連的低音量音樂,邊剪發邊沉浸在音樂的遐思中。就他這一點,愛閑聊的客人受不了,來過幾次之后覺得悶,往往改弦易轍去了其他地方,留下的老主顧幾乎跟阿野興致相投,基本上都是沉悶、老氣之人。阿野看中我的,是同他一致一樣的那一點,話不多,只顧埋頭剪發,手藝上呢,又大體繼承阿野那種樸實低調的風格。

最后他決定轉了鋪子告老還鄉時,選了我。由于長年剪發,阿野的肩椎勞損得厲害,醫生說,再做下去,肩椎怕是要出問題?!耙矇蛄?,”阿野最后和我說,“剪發差不多四十年。從十八歲干起,一年不多,一年不少。”“技藝這東西,沒有力氣到底使不上來。頭發我也剪夠了,余生只需好好聽爵士樂便可。”阿野拍了拍我的肩,走時只帶走了成扎的唱片,并留下一個銀行賬號,囑咐我將每月的店租打到這個賬上便可。

阿野走后,我把空空如也的爵士樂唱片墻擺上自己喜愛的古典樂唱片和書,并托人從之前念書的美容美發學校推薦了一名畢業生,要求是沉默寡言手藝好。那之后,我把店門口的花壇夯實筑高,沿墻種了一圈爬山虎,窗簾也換成自己喜好的淡藍綠色,唯獨招牌和鏡子依舊沿襲二十年前的模樣。

男人是阿野走后那年九月來光顧的。因為理發時阿野沒怎么和客人搭訕過,我也基本上不了解這附近的顧客情況,大部分時間只管低頭理發聽音樂。即便是遇到像他這樣在頭頂刺人臉的人,也并不以為然地一任剪下去。

他這次來是周六晚上十點四十。由于晚,這個點基本上沒什么客人,學徒也打發他下了班,理發店基本上處于半打烊狀態。我在里屋邊看球賽邊喝啤酒,時不時地覷一眼店門口光景。

“剪頭?!崩_玻璃門時門框上的招財貓門鈴發出親切的“歡迎光臨”。男人幾乎是低著頭進來的,這次他手上并沒擎雜志或夾著書本一類的東西,徑直在理發椅上坐下,仰臉閉目遐思。

我把球賽音量調到店內能聽到的程度,又吃了一枚薄荷糖清除酒氣,方才洗干凈手來到他旁邊。當我替他圍上圍布時,他突然睜眼從鏡子里看我:“能放一下貝多芬的‘皇帝協奏曲’嗎?”

“呃?”我看著鏡子里的他,一張幾乎不帶表情的臉,說不上冷漠,但很沉峻。

我默默地關了電視,打開音響,找出這張“皇帝協奏曲”,塞進了CD入口。先前我常放這張唱片,若有顧客記得,也不足為奇。

洗好手,打開理發箱開始剪發。熟悉的頭顱的形狀,熟悉的慣常的剪法。很快地,我忘記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存在,只操縱電動推子,專注于他的發梢、發際線和后頸的起伏。也許我剪得過于專注了,赫然抬頭時發現他正一動不動地盯著鏡子里的我看。

“你活兒干得不錯?!彼_口,聲音有些索然,并不包含什么實際上的語氣,“之前總在家剪頭發,曾有好幾個上門服務理發師,剪得這么干脆的你是第一個?!?/p>

“謝謝?!蔽艺f。

“并非個人在剪發這件事上有什么挑剔,只是在我個人,喜歡干脆利落地剪發。”

我點點頭,邊思考邊剪下去,大約能夠微微理解他所說的“干脆”的含意。

由于時間晚了,又不會再有什么客人,因此我得以一板一眼地配合著音樂剪下去。

“不過你干的活兒真是讓人可心??v然我認為頭發這東西不具備過分考究的價值,也必須使其歸之于合適的形態,付諸與之相襯的尊嚴。同樣是剪發,也有理解力的問題。如果對對方的性格、心情理解不恰當,想必剪不出與之相襯的發式。”男人看著鏡子,說話的時候脖頸紋絲不動。

剪得差不多,我稍退一步,審視觀望這個男人的頭型。從我這個角度看去,頭頂的文身,那個微笑的少年仿佛半閉著眼,在剛剛修葺的細密的毛發中耽于某種沉思?!莻€少年好像很滿意的樣子。注視半晌,覺得沒有什么瑕疵,便用毛巾拍打脖頸,輕掃粘在脖子上的碎發。

“可以的話,能上門一趟嗎?費用不是問題?!蹦腥似鹕頃r,從襯衫口袋掏出一枚名片。

白色的名片簡潔至極,只有縮寫為MK的名字和一串電話號碼。姓名、地址、職務,一概無。

我用手指夾著名片思忖半晌。不知為何,愈簡單的名片愈能感到它的分量。

“來的話,打這個電話即可。我會派人來店里接你。”

既未搖頭,也未點頭。我只默默地拉開抽屜,將找好的零鈔遞到他手里。

阿野離開后這一年,客人多少有些變化。這種變化說不上有多明顯,只隱約地存在某種不確切的過渡。就手藝來說,時下流行的發型樣式我都應付得來,焗染燙也有相當在手的功夫,然由于個人喜好的問題,客戶只限定在相對不那么時髦的一批人里。這一點,同阿野在時其實差不多。只不過,我同阿野本人所堅持的老式風格相比,或多或少摻雜了類似個人自由的東西在里頭。即便一個海軍式平頭,我多少也會依據客人當日的心情來決定剪發的走線。

這一點,大概那個叫MK的男人看出來了吧。

理發店開在小巷深處,原先是阿野舅舅的房子。阿野舅舅年紀輕輕時便在離這里四十里開外的普渡寺出了家,出家后房子留給了唯一的外甥阿野。住了一段時間后,阿野在平房臨街一角開了門面,豎了招牌,置辦全套的理發工具,三十八歲的阿野終于擁有了自己的理發店。那時候,舅舅已榮升為普渡寺住持。逢年過節,阿野拎著一大包干果甜點到寺廟拜謁舅舅并替廟里二十多位僧人挨個理發。我跟著阿野去過幾次,回想起來,替僧人們剃發是我從事過最為簡潔的理發方式了。

因為是舅舅留下的房子,阿野反倒想不出理發店叫什么名字合適,就老老實實地叫阿野理發店吧。阿野將鋪子轉讓給我后,店名我也沒打算改,一來因為覺得可以紀念師父,二來我本人也中意這個名字。叫著它,仿佛阿野還在店里的樣子。

前些天,店門口的榕樹上,有鳥筑了巢。也不知道是什么鳥,只聽得啾啾的聲響,時不時從日光寥落的樹蔭中傳來,聽得人怪自在的。剪發累了,我就到店門口乘著樹蔭抽煙,偶爾也喝咖啡看份報紙。徒弟細輝有時候也出來同我聊天抽煙,這使我有點發蒙?!獣r日深久,我會變成阿野,細輝又會變成我的嗎?那天細輝從唱片架上的雜物盒里發現白色名片,問我MK是誰。我說好像是個客人,不過好久沒來了,可以的話,替我把名片丟掉吧。

名片塞在那里,總覺得似乎該給那號碼打過去。不經意丟掉的話,就沒有任何顧慮了。

那人送我名片快兩個月后,理發店電話終究響了。

那天下著雨。是那種深沉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的細雨。細雨喑啞了鳥鳴。黃昏的光線因為渙漫的雨霧的緣故,讓人不怎么打得起心思。電話是細輝接的,說是找我。我拿起冷澀的聽筒,那一頭傳來男人沉厚的嗓音。

“能過來替我理個發嗎?來接你?!?/p>

我猶豫著,想說眼下其實有點忙。但這終究不是好的借口,稍許躊躇,我說好的。電話那頭頓了頓:“十五分后,來接你?!?/p>

收拾工具箱時,細輝問我是誰。我說出門替人理發,去去就來。怪答非所問的。我將剪刀用絨布仔細拭擦,推子和刮刀也換了新的刀片。思忖半晌,我在工具箱的附側口袋塞進那張“皇帝協奏曲”。他們進來時,在店門口合攏了傘,門口鞋墊上蹭了蹭雨水和泥漿,畢恭畢敬地說:“請上車?!?/p>

這是兩個男人,均穿著稍有些廉價的黑西裝,一個戴白手套,另一個染黃頭發,怎么看,都不像是中意來光顧這等理發店之人。

白手套給我撐著傘,我拎了工具箱,出門時我囑細輝,沒事的話可以早點打烊回家。細輝點點頭,猶有疑問地目送我們離去。走出巷口時看到一輛加長的黑色林肯,猶如風雨中虔誠守候的故人。

車倒是好車。

白手套進了駕駛室,黃頭發替我開了門。坐進過于冗長的車體里,仿佛季節又倒退回去一些時日,春日的溫煦不復存在。車里冷浸浸的,黃頭發關門悄聲無息。頎長的車子在細雨黃昏中駛出巷子,一聲不吭地融入下班時分的車水馬龍。

以為很近,因為來時只用了十五分鐘。豈料路途漫長得讓人誠惶誠恐。若是早去早回,我大概也來不及有何遐想,偏偏車身子狹長,路途又遠,白手套和黃頭發神情肅整如送葬青年。

⊙ 亨利·馬蒂斯 作品5

想到什么都不說似乎也不太好,我將將問出了一句:“這是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黃頭發的語氣恭謙有禮,答復卻甚是傲慢。

可能是由于細雨的緣故,我并不感覺車在開,反而像無聲滑行的潛水艇。車窗外熱鬧的車流為車內平添了某種寂然。車子緩緩駛過跨海大橋,沿著高低山路起伏跌沓。到目的地時天色已然全黑。

不知為何,海的這一頭夜色黑得出奇。車子駛進一座偌大的院子,隱隱的三層小樓的昏黃窗燈讓我多少得以窺見這所別墅的側影。

沒有路燈。我只拎著工具箱,跟著白手套黃頭發進了別墅,沿著樓梯徑直走上二樓。穿過橫亙著巨大真皮沙發和半人多高的屏風,在露臺上我看到了那個男人?;鞌囍枪夂痛盁舻乃膫扔翱雌饋硭坪跄塘嗽S久。

“先生?!卑资痔渍f道,“帶來了?!?/p>

有一剎那,讓人疑心白手套的話音被吞沒在濃郁的夜色中。

“很好?!蹦莻€叫先生的男人回話時,我們四人之間的空間已經接近真空好久。他轉過身來,還是那張臉,只是頭發由于過度生長而讓臉顯得有些失真。“就在這里,可好?”男人彬彬有禮的語氣同白手套如出一轍。

我不置可否。看著白手套(眼下他已褪下手套)和黃頭發從樓下端來了理發椅、鏡子、立式臺燈和小型擱架,儼然一套齊備豪華的露天理發臺。

露臺很寬闊,就這棟別墅的大小來說,這個露臺闊得有些離奇,仿佛竭力往海那段伸出去的什么觸角。我就著淡然的海風沉思了一小會兒了,開始往擱架上掏工具?!坝小实蹍f奏曲’,需要嗎?”

仿佛在問要不要來根煙。

男人點點頭,示意白手套從我手中接過那張CD。

音響設置在大廳,渾厚的鋼琴和管弦樂隊交織的聲響,如夢似幻地滌蕩在露臺。以海和天空為背景的理發對我來說尚屬首次,然而由于理發臺準備充分設備精良,理發人選——我對眼下這個男人的頭和頭發也相當熟稔,所以實際上進行起來相當得心應手。

男人無話,我亦無語。作為得心應手的理發伙伴,我們似乎在星空與海風中達成了某種默契。前后各一的兩盞立式臺燈亮得恰到好處,我屏息靜氣地用推子從脖頸往更深處推去,一瞬間我似有推子直達那人肺腑深處的錯覺。

當然,我錯得離譜。

按規定的程序理完發,我拿起一面鏡子照亮男人的后腦顱。這枚鏡里的后腦顱連同文在頭頂的少年面容映在對面的鏡像中,顯得真摯、淳樸、栩栩動人。男人稍微仰了仰頭,讓后腦勺更全面地出現在鏡中,他從面前鏡子深沉地凝視后鏡中自己頭頂上的臉,稍許,方才擺正頭,示意我撤去鏡子。

我收起鏡子,并用絨布擦拭刮刀和剪子。音樂還沒有停,就著遠處細弱的濤聲來聽,貝多芬顯得異常遼遠。

“在樂曲結束之前,你還可以喝點什么。”

我要了白蘭地。

男人起身后,輕佻但并不過分地揚了揚頭顱,隨即像剛才那樣,若有所思地站在欄桿邊,面對大海。

理發臺撤去之后,白手套端來托盤,盤上放著一杯白蘭地,高腳杯下壓著張支票。支票邊角被海風刮得四下扇動。

“要不了這么多。”我飲啜著白蘭地,注視著男人與月色,思忖著這雨后的月色與理發酬金之間的現實邊界。

“嚯。樂曲結束后,就可以送你回去了?!蹦腥撕孟駥@曲子了然于心。

也許這是該收下的。不知何故,我覺得收下這張支票比拒絕要好。將支票揣進兜后,我默默呷了一口酒,白蘭地味道芬芳,香氣也甚為得宜。從我這個角度看去,文在男人頭頂的少年人,在暗夜砌成的微光里隱約呈現出一種無可抵擋的醉人華年。

那真是一張少年臉呵。此時我對自身的理發技藝產生了某種奇異的自我質疑。

樂曲結束后,白手套將CD從唱機取出,裝入封套后遞到我手里。我抬起頭看他,這個表情肅整的青年人臉上現出“請回”兩字。

走至樓下時,我轉身仰看那露臺。月色中的露臺相當壯闊,男人的身影并不在露臺那一端,只有露臺上種植的小型喬木輕微晃動的巨大影子。

“如果下雨,會在哪里剪發?”我問了個相當冷的問題。

“會等雨停。”這回黃頭發倒是客客氣氣回答了我。

回去后,差不多十點。魆黑的理發店緊閉大門,細輝自是回去了,連門口的理發招牌燈也一并熄黑,只等半爿月光冷冷地映在窗臺和“阿野理發店”的“野”字上面。

我多少有些訝然。平常日日在店里待著,夜里鎮守在店里,這幅場景多少年沒有見過了。好像是上一回,同阿野到幾十里外的阿舅寺里去,同寺里的和尚理發那次,那時的夜晚,有現在這么黑。

拎著理發箱,在附近轉了一圈。不知哪戶人家傳來《神雕俠侶》的主題曲,隔著巷子聽來有些冷。

回店后,我順手鎖了門,理發招牌燈也沒再開,放下箱子徑直上了二樓。更衣,洗澡,驀然想起自己還未吃晚飯,便從冰箱里拿出中午吃剩的蝦仁炒飯,放進微波爐熱了來吃。

說來也怪,邊看電視邊吃飯時,我腦海里總浮現那張少年臉,究竟名片上寫的MK是那男人呢,還是文在那男人頭上的少年呢?猛然覺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臨睡前,我給阿野寫了張明信片,照例是“日日甚好,萬物安然”這話,想著,又順手在明信片上用圓珠筆涂上那張臉。只因那臉在心里,局促得緊。

明信片是第二天細輝給寄的。一月一信,這是我同阿野約好了的,見明信片如見店。我想阿野至少也惦掛這店,有時他寄來臘肉野味,味道好,掛在后門的屋檐。我時不時取下拈來切片,配酒,酒喝得好了,就給他寄去明信片。

那一日,我接到阿野電話:“明信片收到了。那男孩是誰?”

我懵然半晌,方才答道:“隨手畫的。沒誰,不認識?!?/p>

“噢,不要再畫了。”他說。

這是自我去海邊別墅給男人剪發的第十六天。阿野的說法有點怪,莫非他給MK也理過發?想來可能性也有,但不大。

總之,阿野的一番說法,使我把那事忘得差不多。

白手套和黃頭發月月來,來時并不預約,只拿了牌號呆然地站立門口,一個望風景,一個看報,只等我把手頭顧客忙完,便徑直將我“請”上車去。我不太中意這種做法,又想不出更為得體的婉拒的理由。白手套和黃頭發固是拿了牌號的,也在認真排隊——排法固然是別扭,畢竟按了規矩行事,也不好多說,只依次剪完,便收拾什物拿上理發箱去了。

一次去,那個男人囑咐我不必再帶CD,說完他示意白手套。白手套走進廳里,拿出一張新的唱片,放入音響。鋼琴和管弦樂隊交相輝映,激起廳堂連帶露臺的空氣更深邃的回響。這是“皇帝協奏曲”的另一套版本,我邊聽邊往擱架上擺放理發什物。熟悉的曲子陌生的演繹,讓我對眼前這個男人的頭顱以及發梢,更迭了新的認知。

夏天結束時,我已去了海邊別墅上門理發四五次。除此之外,理發店的生意同平日并無兩樣。天氣好時,又沒有客人的話,我便同細輝坐在店前的榕樹下喝啤酒聊天——夏天是啤酒,春秋是咖啡。有時我會漫然侵入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對這街頭巷尾的居民的頭顱發梢之熟悉,怕是超過了其本人。作為理發師,固然是不怎么中意同人聊天,對顧客職業生活幾乎可說是一無所知——可是事實往往如此,愈同人交談得少,就愈對其頭發了解得深。

“老師,”一次,細輝突然同我講,“那人來過?!?/p>

“誰?”

“不曉得,他的頭發里……”

“唔?”

“頭發里有人,一男孩,長得很像你的畫。”

“唔?”

“記得嗎,你讓我幫你寄過一張明信片,上面那男孩,一模一樣?!?/p>

我不清楚理發師是否屬于眼光敏銳之人,否則隨手畫畫這種事,何以可以將具體的人解釋得這般到位。我問細輝那“頭發里有人”之人是誰,細輝搖了搖頭,“沒有具體跟他攀談,是個瘦高個兒,喉結很深,剪的是普通的那種背頭發型。”

“一個人來?”

“通常一個人來。”

“忘了他吧。”我想起阿野的話。

“唔,”細輝說,“不過他總來,一個多月兩個月,來一次?!?/p>

我再未答話,只生生地灌了口啤酒,見頭頂樹隙間有搖曳的藍天,又藍,又遠,又遠,又藍。

我大概是得了某種癔癥,自細輝說他也瞥見頭發里的少年以來,自己也便疑心又將在誰的頭頂發梢碰到那少年,以至于剪發時小心翼翼,撥開一綹綹頭發,想看一下。老的,少的,中年人,婦人,還有吵吵鬧鬧的小學生、中學生,逐個剪過去,終究是沒遇到。還好。

細輝所說的那個瘦高個兒的到來,是自那次聊天兩個月后的事情,連細葉榕的葉梢都快沒入深秋的季節。這天下午,細輝去了洗滌用品批發市場,采購一些洗頭膏和染發劑。我兀自在店里,掃地,擦鏡子,收拾什物,順道連剃刀和剪子也逐個拭擦過去。音樂很輕,我放的是肖邦的鋼琴曲。

瘦高個兒來時兜著手,進門問我細輝在嗎。我沒有在意,只低頭拭刀,答了一句他不在,并說:“剪發嗎?我也可以。”

瘦高個兒遂安安靜靜坐下來,坐的是細輝那號理發椅。

“剪什么?”

“老樣子?!?/p>

“老樣子?明白了?!?/p>

給瘦高個兒披上圍布時,我細心瞅看他的頭型,頭發質地。這是剪發的第一步驟。瘦高個兒頭發梳得齊整,稍稍隆起的前額發梢往后梳去,沒有用定型水,頭發干凈齊整黝黑,然而稍稍粗劣了些。

用梳子撥開他頭發時,我一下子瞥見了那張少年臉。因著熟練的緣故,我沒有遲疑。只照舊老練地分撥,梳理,檢查,并細心地用夾子撇開一側頭發,捋起一綹順順當當地剪下去。

是同一個少年的臉。我心里想。因為潛藏在濃密密的發梢下,我也只是邊剪邊窺視到那面容。隱約的眼、隱約的鼻、隱約的下頜和無法完全確認的神情,許是不同人不同頭型的緣故,少年的面容雖然與記憶中那人的一致,然而又有全然不同又極其相似的神情。

剪發時我噓了一口氣。

“怎么了?”瘦高個兒突然開口問道。

我沖著鏡子里的他笑笑,搖搖頭。

他瞥一眼鏡里抓著頭發的我,說:“我這頭發啊,差不多二十年了,沒變過發型咧?!?/p>

“是嘛。這款發型,蠻經典的?!蔽也辉趺磿奶欤回炆瞄L截住客人聊天的話頭。這一次,因為文在他頭頂的少年面容的緣故,我沒能截住。

“準確來說,是十四歲那年,十四歲那年我哥帶我整了這個背頭。他說這頭好看,神氣,時髦,有周潤發的氣勢?!?/p>

“唔?!?/p>

“我想吧,人這一生,運勢這東西多少是受發型影響的。留了這頭二十年,我算是搞懂了這其間的關系。發型弄得太好不行,太差當然也說不過去,馬馬虎虎,與身份地位什么的相得益彰就完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好像也是那么回事?!?/p>

“我說唄,你們理發師,摸過成百上千人的腦袋,這方面的道理當然在行。喂,”瘦高個兒一下子斜過頭來,搞得我差點剪錯了方向,“有件事想問問,問也不要緊的?”

“什么事?”

“中意我頭上這刺青吧?”

“不錯?!?/p>

“小時候我哥找畫工給我刺的。起初以為刺的是個麒麟,完工后才知道是這。為什么不曉得,據他說這個比麒麟更能佑護我。實際上能不能佑護不曉得,總而言之一年年地在我頭上存活著。很多時候我基本上忘了他的存在,畢竟我是有濃密頭發的人,且能用鏡子照那地方的時候并不多。所以,”他略微頓了頓,“你見過這人嗎?”

“誰?”

“我頭頂這個。”

“怎么這么問?”

“我去過很多理發店,都說沒見過。但是那次問細輝,他說不曉得,不過他說可以問問你?!?/p>

“唔。是嗎?”我說,“莫不是真有此人不成?”

“噢,不是嗎?”瘦高個接著說,“這人斷然不可能是臆造出來的,一眉一眼那么真切,每次看,都像同我對話?!?/p>

“確實有點。”我默默然剪下去,這一次,我修出了幾近完美的弧線。

“實在太活靈活現了,我頭上的這孩子。刻在我頭頂時,我還像他那么大。你知道,我夢見他好多好多次?!?/p>

“什么樣的夢?”

“很久很久了,從他在我頭上開始,就會有夢。有時我也并不夢見他,但多數時候夢里他會來。他好像介于我的親人和戀人之間的一個角色,不可能說清楚的,因為他總在我夢境的邊緣。既不參與我的人生,當然這是指夢里人生,也不完全從我人生里消失??偸侨綦[若現,每次我想要跑過去同他說話,這孩子一溜煙地跑了。說來也怪,從我十幾歲夢見他起,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他還像從前那個樣子?!?/p>

“呃,”我說,“畢竟他在你頭頂上,樣子沒變過?!?/p>

“所以,知道一些情況的話,請告訴我。”瘦高個兒突然噌一下扭過頭,說。

“小心點,先生。”我說,“畢竟還在剪發?!?/p>

“嗯?!笔莞邆€兒轉過頭去,盯住對面鏡子里的我。

“不是可以把頭剃光嘛,這樣子這孩子不就露了出來?”我不緊不慢地說。

“那不成,刺這圖案時,我哥說過,得像女人守護自己的私處那樣守護他的存在?!?/p>

“是嗎?你哥呢?”

“死了。在牢里和人打架,被人用鐵條刺死了?!?/p>

“唔?!蔽艺f。

“是那時候,那時候我才想到要找頭頂上這人的?!?/p>

我拿了把掃帚,仔細清掃著方才剪下的頭發。瘦高個倚在門框上,雙手抱在前胸,默然看我。修剪一新的他,除了頭發,身上其他地方仍呈頹然之勢。

“喝咖啡嗎?”掃完地,洗好手,我見瘦高個兒仍一動不動站在那兒。

“嗯,好。”

煮咖啡的當兒,瘦高個兒在店里的藤椅上坐下來,搓著手??Х葔亍斑葸荨钡匕l出水汽升騰時的馨香。我給他斟了咖啡,又給自己倒上。

“謝謝?!笔莞邆€兒端起咖啡,“對了,叫我納虎便好了?!?/p>

我點點頭,凝視著納虎梳得端正的鱸魚似的頭,那里面藏著一個孩子,我黯然想到。作為理發師,我不怎么同顧客做一般性的交往,像眼下喝咖啡聊天的機會少之甚少??墒悄呛⒆?,我打心眼兒里認為眼下同我交往的是那個孩子。

“都像是一種病了?!奔{虎姿勢熟練地點起根煙,“每次剪發,我都相當的惶恐。你想不到吧,這種感覺究竟是怎么來的,我也搞不清。只知道對理發師甚為挑剔,不瞞你說,挑剔程度堪比病人找醫生?!?/p>

我沉默不語,一下子想起每個月接我上門理發的MK先生。

“細輝這伙計剪頭發簡單,利落,又不怎么多話,讓他打理我這腦袋,自是相當的放心。當然,你也不賴?!?/p>

“謝謝。”我淡然一笑,“歡迎常來。”

那個叫納虎的男人離開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揣想文在他頭上的那個少年。與文在MK頭上的那個少年相比,文在他頭上的少年顯得更為年幼一些。是的,年幼了那么一丁點。盡管是細微的差別,但那樣的臉一旦沒入眼簾后,實在是難以忘懷。

說實話,我很注意不讓自己和納虎有什么更深入的交往,許是出于先前阿野的提點,許是純粹下意識地保持距離罷了。但人和人之間,往往有時候由于某種命運節點而不可避免地交會,總覺得我手持的剪刀也好,剃刀也好,無端端地能夠誤入那地方——那是別人心下無可遣懷的私密之處。

就像納虎死去的哥哥所說,是需要像女人守護自己的私處那樣守護的一種存在。

那天傍晚,納虎一個人來。店里我和細輝都閑著,納虎坐上我那張理發椅,說,老樣子。我放下手里讀著的小說,起身替納虎圍上圍布,細心拾掇梳子、剪子、剃刀和吹風筒。

距上次他來剪發,不過一個半月。這個時節天涼得很快,日頭一收,便感到暮色四合下的暗寂冷意。我讓細輝把鏡前燈和側燈打開,方才細察看他的頭發。

白手套和黃頭發就是那時候來的,從鏡中看去,穿黑西服的這兩人真實得不像理發小店的一部分。他們走得愈近,理發小店就愈像是孤島般,漂浮得愈遠。

門一拉開,招財貓門鈴發出親切有致的“歡迎光臨”,并裹挾著秋日沁人的涼意襲來,我并未轉頭,只自顧自專注打理眼下客人的頭發。“您好。”聽得身后細輝同白手套和黃頭發打招呼的聲音。兩人并未回答,只聽白手套徑直問道:“還等幾人?”“就這,一人?!奔気x的回復過后,是漫長的鉛一般的沉默。

換剪子當兒,我順手擰開了旁邊擱物架上的收音機。沙沙作響的古典電臺,浮蕩著裊娜的煙一般的小提琴協奏曲。

靜下去剪發當兒,其他人是可以不理睬的。

納虎沒怎么開腔,許是有旁人在場的緣故,他兀自半瞇著眼,聽任我撥弄他的頭。

白手套的手機響了,是諾基亞慣常的手機鈴聲?!拔梗?,好的?!卑资痔字v完電話,湊近我,“七點鐘出發,沒問題吧?”

我看了看鏡子里對面墻上掛鐘,點點頭。

可能是來電鈴聲打亂店內空氣平衡的關系,白手套湊近我之后又站回原地,一時間我變得有些手拙,隱約覺得納虎頭發里那少年看著我,在說:“沒關系吧?沒關系吧?”

待我漸次恢復左右手平衡時,納虎的頭發已剪出了八九分樣式,只差吹頭發打理造型了。我叫細輝過來:“替這位客人把頭發吹一吹,我先去忙?!闭f話間,我往納虎背上拍了拍。“再會?!蔽艺f。

鏡子里納虎巴巴地瞅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沒有特別的意味,只睜開半瞇縫的眼睛,表示接受的樣子。

擦了擦剪子和剃刀,一并裝入理發箱,我洗了手,轉過身來,說:“好了?!?/p>

白手套和黃頭發交換了一下眼神,轉而用極其留神而仔細的目光審視著我的動作和眼神。他們看得有些久,以至于讓我覺得自身失去了平衡,仿佛我身上有哪里不被認可和接受的部分,被他們用目光一點一點地剔除出來。

“請?!睅酌腌娭螅S頭發把“請”字咬得簡潔有力,那是一個慣常的,出于他口中的彬彬有禮之詞。

拉開玻璃門時我扭身看了看正在吹造型的細輝,納虎和細輝的身影交疊在鏡中,白手套和黃頭發的身影也不可避免地出現在這兩人旁邊,這究竟是否就是所謂的命運的節點,那時的我,并沒有多想。

還像之前幾次那樣,只是寬大的露臺,因著涼夜和颯颯海風的關系,顯得過于荒誕。冷倒是不冷,卻是涼。連提前擺在夜空下的理發臺,都顯得過分寂涼。開了燈,燈光之外的地方已經找不到邊界感,仿佛露臺的其余部分是海和夜空的一部分,并不屬于這所房子。

MK尚未到來。我站在離理發臺兩米遠的燈光邊緣等他——作為理發師,是不習慣坐那個理發椅的位置的,就好比醫生不中意在手術臺休息一個意思。我站得稍遠,默然傾聽濤聲。

四下無人,白手套和黃頭發將我領到露臺后,說了聲“稍等”,便杳無聲息地離去。正值晚飯時間,卻不覺得餓,與其說不覺得餓,不如說身體意欲已然退后,只剩下各種感官浮蔓在星空月色之下。

有那么一瞬,我自是覺著自己是和那少年獨處的。從先前一位少年處出來,轉而踏上另一少年的領土。海風噗噗地吹著,攪著露臺兩旁的一人多高的盆栽植物的葉子。愈往遠看,黑得愈厲害,那爿海渾然捉摸不透,除了偶然遺漏的細小星光,只得深海藍色的混沌。注視得累了,我便低下頭去,樓下是一方半弧形的游泳池,粼粼的燈光稀釋著池水的暗黑和幽藍,看上去既狡黠,又迷人。等待MK的時間里,我的目光便在暗夜的海和游泳池之間往復逡巡。

等待MK是常有的事,但這一次,也實在是太久。我深呼吸一口氣,轉動脖子,咔咔作響的頸部關節使我的渙漫的思緒稍稍聚攏起來。這位寄存于兩個男人頭頂的少年人究竟是誰?回想起第一次見納虎時他說過的有關少年的夢境,愈想愈覺奇崛。

MK不知何時到了來,無聲無息地在我身畔站了好一會兒。

“這海啊,一到冬天嘩然作響?!?/p>

我轉過頭,見MK抱臂看我,臉上一貫的無甚表情。

“不知是風聲,還是濤聲。冬天一來,凄厲得緊?!?/p>

“海不都是這樣嗎?”我說。

“可不,和人的頭發一樣,都有脾性嘛?!?/p>

“唔。”準備理發之前,我將那海又看了一遍。

MK的頭發長得快,是那種恣肆的,放任的長法。也許這同頭發主人性情生活習慣無不相關。每次來,我都會頗為認真地查看一番,再開始下剪。

坐在理發椅上的MK,輕閉著目,任我處理他頭上桀驁的亂發。一個多月沒修剪,作為平頭來說,已經開始往不確切的地方生長。我用梳子按著發際仔細梳理,將叉出邊緣的亂發攏到合適的位置,方才拿出剪刀,開始修剪。

剪刀經過他頭頂的少年臉時,我的右手稍稍遲疑片刻。他頭頂的少年的臉,同幾個小時前所見的納虎頭頂的那張臉,幾無分別。怎么看,都像耽染著淡淡的笑意??墒牵医K究噓了口氣。

“哎,怎么?”MK問道。

我不該嘆氣的。什么時候我都該保持平靜,對著他頭頂這張臉有所感觸不是稱職的理發師該有的表示。“對不起。沒什么?!蔽叶ㄉ竦?。

“哎,繼續。”

我仍是修得細致,仿佛為了彌補方才嘆氣的失誤,我精準地、一絲不茍地在那上面移動電推子。

“今天理了幾人了?”他突然問。吱吱作響的電推子襯得他的問話很是干燥。

“仨。”

“不多嘛?!?/p>

“是有點少。包括這,四?!?/p>

“呵,是嘛。”他的笑聲有點嘶啞,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笑。不明所以的,緘默的笑。

我移動電推子的手幾欲停下來,終究還是穩穩當當地移動下去。

“對了,”他又說,“你知道的嘛,我這個頭啊,始終是不大方便給人看的地方?!?/p>

我未作聲。

“你知道先前的理發師去了哪兒嗎?”

我搖搖頭,看著鏡子里的他。

“喏,那里?!彼蕴鹣骂M,面無表情地指向遠處魆黑的海。

“或許成了人魚理發師?!蔽艺f。

“可不,一到冬天就嘩然作響,吵著要上岸來?!彼f著閉上目,稍稍抽動了鼻翼。

收拾停當后,我從白手套托盤上接過支票和紅酒。因為沒有音樂,我不知何時才算了結。我攏靠著欄桿,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酒,海風突兀地從身后侵襲,一陣又一陣。MK頗為紳士地撣干凈身上的碎發,又正了正衣領,回過頭來對我說:“謝謝?!?/p>

“不客氣。”我說。

目送著MK離去的背影,我看得見他頭頂的少年,囚徒式的不自在的笑臉,一個勁兒地朝我這邊綻放。那人和這人,都同樣擁有一個心靈吧。我驀然想到這一點,再一抬頭看,MK早已消失在門廊后。

返程的路上,我在后座上一言不發地緊盯白手套的后腦勺。四下閉合的車體全然阻隔了盤山路上的海,和海風。我被一股無辜的倦意所裹挾,總算覺得餓了——這種餓,是方才支絀緊張體力過后的排山倒海的餓。我深深地閉目,一任自己被這股饑餓所侵占。

回到理發店,吃了細輝給我預留的外賣披薩,喝了兩罐啤酒,遂把店交給細輝,自己返身上樓,洗澡之后倒頭沉沉睡去。

那之后,我過了相當平靜的一段時日。照例每天打攬顧客,閑時喝咖啡聽唱片,忙的時候固然也有,但兀自揮動剪子不緊不慢按次第理發即可。阿野寄過來從山里打來的野豬肉,沉沉地晾掛在后門,想一想都覺得甚是滋味。細輝同巷口幼稚園的聲樂老師談了戀愛,隔三岔五不時請假,我也樂得批允。自那次剪發,納虎那家伙也有兩個多月沒再來過,頭發已經相當長了吧,興許是找到了其他合適的理發師?我既憂心他貿然前來理發,又暗自希冀他能貫如往常般過來。這般矛盾的,不確切的愿望,或許正是事物的兩面性。

然而納虎終究未有再來,與此同時消失的還有月月準時到來的白手套和黃頭發。自那次同MK理發后,白手套和黃頭發也未有再來。當納虎和MK連著三四個月不再出現時,我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你知道先前的理發師去了哪兒嗎?我這個頭啊,始終是不大方便給人看的地方?!弊詈笠淮瓮琈K理發時他所說的話,在我心頭陣陣回響。

不是什么事也沒有嗎?

正因為什么事也沒有,才讓人覺得憂心吧。

我提筆給阿野寫明信片,又是“日日甚好,萬物安然”,撫慰我,也撫慰阿野。我在電話里問阿野最近打了什么野味,明信片是否有收到?

“明信片?”阿野詫異,“什么時候的事?”

我告訴他上上周給他寄了明信片。

“自上次你畫了那個男孩,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收到你的明信片了?!卑⒁罢f。

他這么一說,我沉默了。

“有什么事嗎?”阿野又問。

“沒有,挺好的?!蔽艺f。

秋天正式結束的時候,我收到了拆遷辦的通知書。沉沉的戳著鋼印的公文,事務性地道出了這間房屋拆遷的緣由、時間、補償和其他補充條款。怎么看,都像一則與我無關的新聞簡報。

然而,那是事實。

我給阿野掛去電話,話筒里傳出空寂的信號音。

一次,兩次,三次。

打通阿野電話是一個星期后的下午。

“是嗎,”阿野在電話里輕輕地說,“叫你忘了那張臉,你辦不到嗎?”

我想,其實我至少沒有記起他呀。

阿野囑我去普渡寺找舅舅?!胺恐魇撬?,事情弄到這個地步,也許只有慶云法師還能說得上話?!?/p>

阿野的舅舅,現在叫作慶云法師。我不太清楚慶云法師是否還記著凡俗里他出家前的這套老房子,即便記得,老法師怕也毫無掛礙吧。

不過,我對這間理發店實在是非常中意,安安靜靜地為客人剪發,閑暇時聽唱片喝小酒,在野鳥出沒的榕樹下納涼,一切對我來說都恰到好處的。為了這恰好的好處,我覺得,不妨問一問慶云和尚。

阿野幫我向慶云約了日子,他囑我帶上理發箱:“拆遷辦的通知書就不要帶了。老舅子不中意看哪門子政府公文,陪他喝喝茶,為和尚們剃個頭,就差不多了?!?/p>

到了那日,我早早囑細輝認真看店(還未告訴他拆遷辦的事),自己上二樓洗了澡,刮了胡髭,換上一件干凈齊整的白襯衫,套上灰夾克,下樓提了箱子,出門前去普渡寺。

我坐上前往郊縣的公交車,在秋末初冬蕭索的山路上一路搖晃而去。半途有農民、帶著嬰兒的哺乳婦女、喧鬧的小學生和趕集的老太太上車或下車。我總是先注意到他們的頭發樣式,再顧及其他。在顛簸的通往山上的車子里,我突然想,自己有生之年,還能再為他人理發嗎?默默地,縱情為人們理發的愿望,還能夠實現嗎?

慶云和尚比想象的要壯實,豁朗得多。幾年前和阿野一起來到寺里時,他還是個干干瘦瘦的老頭,如今的他,愈老愈矍鑠愈朗然,簡直像個敦實的老孩子。

慶云大約是知道我來意的,只呵呵地笑著,問我喝茶好嗎?

坐了兩個多小時鄉村大巴,又走了半個小時山路。累倒不累,只嗓子隱隱生煙。我點了點頭,專注地看著慶云舀水,煮水,燒水,最后洗杯,泡茶。

“寺里的和尚好像少了很多。”我說。

“是啊,”慶云說,“大概一半吧。這個地方偏僻,有的出家人愿意到更大的寺廟去取經修讀?!?/p>

“噢?!蔽亦鄣卮盗丝诓?,方才慢慢吃下肚。

“我哪,都七八年沒出山咯。阿野打電話來,還以為這孩子又鬧什么事了?!?/p>

我頗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注視喝光了茶的細白瓷杯。阿野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被他舅舅稱作是孩子啊。

“呵,沒事就好?!睉c云看著我,問,“你,極其中意理發吧?”

我點點頭:“怎么看得出來?”

慶云捻了捻胡須——實際上就是幾根長短參差的白胡子,說:“因為你呢,實在是打心坎里喜歡作為理發師存在的人,跟阿野這孩子一樣,所以容易分辨得很?!?/p>

盡管不太明白,我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爸x謝?!蔽掖鸬?。

“在我們出家人看來,這是件好事。干好理發這件事,不容易唄?!睉c云說著給我斟了茶。

“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呢?”我問。

他瞇著眼睛,琢磨似的看著我的表情,半晌不作聲。隔了片刻才開口道:“理發箱帶來了吧?”

“嗯。”

“先給師父們好好地剃頭吧?!?/p>

跟著慶云不緊不慢地喝完茶,在齋堂用過午膳,我隨著一個小和尚入了后院。

“這,”小和尚指著后院一棵榕樹樹蔭下的空地,“擺這兒。”

放下箱子,隨小和尚去客堂搬了兩張竹凳,一張用來坐,另一張用來擺家伙。擺式同幾年前一模一樣。

小和尚抱著手注視了我的理發家什好一會兒,說:“我去喊他們來?!毙『蜕袀€頭不高,圓滾滾的腦袋配著嚴肅的眼神,使他看起來虎虎有生氣。這孩子,上回來,大概還沒出家吧。

小和尚依次喊了七八位師父過來,每位法師來時均是雙手合十,說聲阿彌陀佛方才開始。在濃密的細葉榕的蔭翳下,我沉著氣,安安靜靜地逐一為法師們理發。清寂的樹蔭,恬淡的理發方式,讓我想到了那什么,忘掉了那什么。法師們總在理發的時候持咒,不出聲地、安然地數著手里的念珠。

果真我是忘掉了那什么嗎?我并不是太明了,只覺得心里某種深邃的東西被緩慢而黯然地拔除,或許那是一直以來困聚在我心中的少年人叆叇的神色、渾然無解的凝聚物。法師們在理發時仿若入定了似的,那是比我沉默不語更為沉寂的沉寂。過去那段日子因為理發而讓我透不過氣的、不可思議的觸感一點點地渙散,在悠長的初冬的溫暖下午,為法師們理完發之后,覺得整個人多少變得透徹起來。

“不用完膳再回去嗎?”小和尚問我。

“不用了,謝謝,怕趕不上最后一趟公交車?!蔽艺f。收拾理發箱時,慶云站在僧房的二樓看我。我沖他揮手,他笑得像個神仙。

終究,阿野理發店還是拆除了。那是自我去普渡寺一個月后的事情。腦海里那少年大概消失了吧。不知為何,我和細輝坐在理發店舊址門前的細葉榕下喝啤酒時,鳥鳴已經歸于寂寥了。我想給阿野寫明信片,說“日日甚好,萬事安然”,也想涂抹上那個少年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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