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丁 顏
黑夜,街道,路燈,藥店,
這世界多么昏暗,無法理解。
你即使再活上二十五年——
一切仍然照舊。前途暗淡。
你一死——又開始新的循環
周而復始,亙古不變:
黑夜,陰溝里冰凍的污水,
藥店,街道,路燈。
——《黑夜,街道,路燈,藥店》
夜幕下,那個女人又出現在十字路口街燈下面。
當車子慢下來,一大群人從馬路上穿過的時候,那個女人很悠閑。她微微瞇起眼睛四處張望,當她看向我這邊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燈光在閃耀。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體態不臃腫甚至有點瘦,但法令紋很深,我猜想她大概四十多歲快五十歲了吧。她常常在人們下班的高峰期過后,出現在那里,也許她自己也是剛下班。她站在那里在等一個男人。一個很年輕、大學生模樣的,幾乎可以被稱為男生的男人。每次來都站在十字路口,都不過馬路,就只是站在街燈下面等,有時候一小時,有時候兩小時或者時間更長,她看上去是個很容易快樂的人,牙齒很白,偶爾會咧著嘴巴放肆大笑,可能是看到了街對面有什么好玩兒的事發生,但多半時間都很安靜。
人流車流的十字路口,人們像魚一樣從她身邊穿越過去,只有她是靜止的。所以從我這里看下去,她很顯眼。
我是前段時間發現她的。我過去拉紗窗的時候看見了她。這一十字路口,算是城鄉接壤的混合地段,樓層都不高,馬路也不是很寬闊,但天際線開闊。四周圍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果蔬菜攤、肉攤,小飯館、衣品店、干果攤之類的攤位,像鋪開的宴席,充滿人間煙火的喜樂和熙攘。人們買東西也樂于在路邊隨便挑挑揀揀,討價還價,讓馬路對面新開的大型綜合超市相形見絀。姐姐家的藥店在十字路口拐角的地方,藥店的二樓三分之一隔出來放了四張病床給病人輸液用,剩下的自己居住。
那天外面下很大的雪,紗窗開了一條縫隙,街燈泛白的光亮透進來,直射在病人臉上。我過去拉嚴窗簾的時候,看見了她。
時間不算晚,但大雪紛飛,路兩邊的攤位都撤光了,車輛行人也很少。只有她站在夜色的燈柱旁,穿深紅色的羽絨服,一大把干燥的黑發在腦后扎成發髻,落滿了雪花。
她在那里等了很久,先是瑟縮著脖子站著,后來大概冷得受不了了,便開始轉圈跺腳,手湊在嘴巴上哈氣。
后來那個年輕男人出現了,他將自己的圍巾取下來,往女人的脖子上繞,女人趁機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他用小手指輕輕地抹掉粘在她臉上的小雪花,擁抱了一下,然后牽著她的手走了。
哈,原來是一對老少戀啊。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跟小年輕談戀愛時也可以如此的執著和可愛。這種可愛不是一般的那種可愛,來自她的氣質,像是被封在瓶子中扔在深海底的靈魂,只有時間沒有蒼老。
后來只要路燈一亮,我頭探出去,準能看見她,那個燈柱,那盞路燈下面。她每天都來等他下班,然后擁抱、牽手,像十七八歲的孩子之間才做的事。
當天晚上我就跟姐姐說了這件事,我還說:“那個年輕人牽起她的手放進衣服口袋的時候,她笑得滿臉都是小皺紋。”
“哦,是嗎?”姐姐似乎毫無興趣地嘟囔了一句,走了過去,又回過頭提醒,“你這叫偷窺,道德問題。”
藥店里已經沒什么人了。冬天天黑得早,但看看時間,不過才下午六點多。通常這個時候,會有幾撥下班過來買藥或者打針輸液的人。我幫病人換藥的時候,不經意瞧了窗外一眼,路燈已經亮了。從窗口看下去,發現那個女人已經站在那里等了,還是穿著一件深紅色的羽絨服,圍巾在脖子上堆堆囊囊圍了一圈。
大概戀愛是不分年齡的吧。只要是戀愛中的女人,渾身都會有一種暖杏色的光芒,一絲絲、一縷縷,從她的眼角,她的頭發,她的手指散發出來,看上去真暖人心。
最后兩位病人輸完液,已經七點多了。我拔完針頭,下樓倒垃圾時向正在柜臺上點藥的姐姐匯報了新情況。姐姐頭也沒抬,笑著問我:“你站在高處這樣窺探別人好嗎?”
我稍稍收拾了一下病房,就搬了個靠背椅坐到靠窗的那兒,望著對面路燈下的女人發呆。過了一會兒,突然,那個年輕人從對面跑過去,蒙住了那女人的眼睛,軟語呢噥,有點像韓劇里的鏡頭。由于逆著光,我好幾次都沒看清那位年輕人的臉。
“好可惜啊,我又沒看清那男的臉。”我回頭跟上樓來的姐姐說。
“你也真夠無聊的,持續觀察一對老少戀。”
聽她的話音,好像對老少戀沒有絲毫好奇心不說,還挺嫌棄。
姐姐好像已經將樓下藥店的門給關了,在客廳開了電視,然后拖鞋一路吧嗒吧嗒過去,拿來一包薯片打開放在茶幾上。側躺在沙發上,一手支撐著頭,一手握著遙控器,眼睛一直盯在電視上。這形象讓人覺得真難過,曾經那個連睡覺時都怕將發型壓變形的姐姐不知道哪兒去了。
“今天晚上姐夫不回來嗎?”
聽我這么一問,姐姐懶洋洋地抬胳膊按了一下遙控器,背對著我問:“啊,你說什么?”
我只好又問:“今晚姐夫不回來嗎?你這么早關了店門。”
“會回來的,可能會比較晚。”
從那天開始,我不自覺地在意起對面路燈下的那個女人來,路燈亮了之后,時不時地瞟上她幾眼。可能外面真的是冷,她總瑟縮著脖子,走過來走過去。難道她就真的這么愛那個年輕人嗎?我可做不到這樣去愛一個人,在冰凍三尺厚的冬天,一等等幾個小時。
樓下藥店的門丁零咣啷一陣響,姐夫帶著一身的寒氣從樓梯口上來了,眼睛眉毛上都是水蒸氣,姐姐坐起來問道:“今天出診的地方遠嗎?”將遙控器放在茶幾上,手伸進袋子里,銜出一片薯片,吃了起來。
“不遠,就是路不好走,車開不過去,徒步走了很長一段距離。”
姐夫邊說邊卸去身上的棉衣,里面的襯衫在燈光下白得跟他的白大褂幾乎一個色調。
等我再回頭去看那個女人時,她已經不見了。他們已經走了。街上好像也沒什么人了,十字路口的那盞路燈,再看上去就孤零零的。但不遠處有一家小餐館,在黑暗的夜色中看過去,卻格外溫馨。透過玻璃窗,看到能容四個人的座位上僅只坐了一位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滿頭銀發,好像在拿勺子喝湯,喝得很緩慢,有時候會停下來,好像在歇息。六七十歲的老人,穿一件灰黑的棉服。手指上大概是有戒指的,隔著一條街我看不太清楚,但動的時候,總有光在閃爍。一個有人照顧的老人,應該不會在這個時間點一個人出來吃飯。所以我看了他很久,看得我自己都能聞到一種蒼老和孤獨的氣味,不由得聳起肩膀抖了一下。我就在想,此時此刻如果他身邊有個人,夜色下的小餐館又這樣溫馨,一起暖洋洋地吃飯會不會好一點。
我還在看窗外,姐姐提醒我,該去睡覺了,早睡早起。
姐姐通常是不會在家里做飯的,但一遇到周末,又常常大動干戈,做很多菜,管你吃完吃不完,她說飯還是要做的,不然就沒家的味兒了,在桌上擺好茶杯碗筷,使喚我下樓去叫姐夫。藥店的門一次一次地被推開,人一個一個地進來,姐夫忙得團團轉。姐姐像是努力在控制情緒:“你告訴他,如果再不來吃飯,就沒他的飯了。”
我很無奈,就又趴在樓梯的欄桿上大聲喊:“姐夫,飯已經端上桌了。”姐夫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了句“來了,來了,馬上來……”。之后又不見他上來,再下去發現他人已經在車子里了。姐夫是個大夫,醫者父母心,常常被人叫去深山溝里出診時,他二話不說,提著藥箱就走。
姐姐明顯是生氣的,抱怨著白做了這么一大桌子菜。她盛了一碗米飯給我,說:“不等他了,我們吃。”
吃飯時沒什么可聊的,我就又提起:“那對老少戀中那個女人雖然年紀不小了,但總給人一種別樣的感覺,很安靜,很快樂。”姐姐依然漠不關心地“嗯”了一聲,繼續往嘴里送食物。
“她的小男朋友,看著個子高高的,背影帥帥的,遺憾的是我到現在都還沒看清楚他臉長什么樣子呢。”
“你關心別人的男朋友干什么?”
姐姐停下筷子,往自己的碗里盛了些湯。
“不是,我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見到差距這么大的老少戀,好奇。”
“好奇害死貓,吃飯。”
“……”我懷疑姐姐根本就沒聽我在說什么。
“我煲的這湯真不錯。”沒問我要不要,就直接也往我碗里也加了一勺湯。
“你說他們最后會結婚嗎?”
“不好說。”
“是不是戀母情結比較嚴重的男生,才會找一個比自己大很多的伴侶?”
“我怎么會知道。”
姐姐一邊喝著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我津津樂道的問題。
“可是他們若真結婚了,先老的那個人先死了,留下來的另一個也挺孤單的。”
“誰先死,誰不死,這個誰能說的上……”
“可是……年齡就是代溝啊。”
姐姐又往自己的碗里舀了一勺湯,無動于衷。唉,算了,關于這個話題好像只有我自己有興趣,像個怪胎,還是悶頭吃飯吧。
電話鈴聲響了,姐姐起身去接。
回來時,連眉毛都在笑,捏了一下我的臉,說:“我的小乖乖,明天王家阿娘要來,我得做點什么準備。”
“王家阿娘?就那位抱養孩子的中介人?”
這位王家阿娘是這一帶最有名的接生婆,以前女人生孩子去不了醫院,就由她來接生。有人家盼兒子,生下來若又是女兒,不得已,也經常悄悄依托王家阿娘,看有沒有人家想要收養孩子的,請她帶為傳話。時間一久,人們就都知道誰想要收養剛生下來的小孩兒,就去找王家阿娘,她那里一定有信息。
“那她要來……,是不是說明你可以抱養到小孩兒了?”
姐姐只是含混地笑了笑,繼續低頭吃碗里的米飯,臉上喜滋滋的。
要我說姐姐吧,作為一名小學老師,在我看來真的已經算是生活過得非常美滿的女人了,平常不過就是一邊給小孩子教教書,一邊回家隨便操持一下家務,每逢節假日,高興的話就來藥店里面幫幫忙,沒心情的時候就獨自在家睡覺、曬太陽、看書或者追劇。但遺憾的一點是姐姐因為疾病根本沒法生孩子,這讓所有人都嘆氣。
姐夫倒是很寬容,對有沒有孩子都不在乎,看得出,姐夫和姐姐的感情很好,不然因為孩子的事情早就離婚了吧。姐姐說反正姐夫也是無時無刻不在為各種病人而忙,有了孩子也是忙,還不如讓他忙得專一一點。話雖這么說,但姐姐想要抱養孩子的念頭,三四年前就有了。

⊙ 亨利·馬蒂斯 作品7
姐夫不在,姐姐自從接了那個電話之后,就進廚房手腳停不下來地忙,就只有我在看藥店,一直到很晚之后,才將藥店門關了,手酸脖子僵地上二樓。姐姐還在廚房,不知道又在折騰些什么。于是我又搬了那把靠背椅到窗戶旁邊,路燈下面的那個女人還在那里,還是那件羽絨服那條圍巾,在燈柱下面踱步,她很早就在,已經等了很久了。
那個年輕男人好像就在附近哪里上班,下班時間不大確定,但一般都比較晚,最早也在傍晚七八點。不知她還要等多久,這讓人骨頭都哆嗦的寒冷……
那個男人終于來了,還是從街對面向她走去,高大的背影,擁抱她,她將頭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牽著她去旁邊的飯館吃飯。飯館里人不多,他們點了湯和面,從這里看過去,她的吃相幾近狼吞虎咽,很快吃完自己盤子里的,又從他盤子里撥過來一點,她看上去真的很餓,大概是從黃昏一直站著等他等到現在,什么東西都沒吃的緣故。
他們吃了很長時間。他在她對面點了一根煙,抽了起來,她好像并不想讓他抽煙,拿過煙,摁熄在煙灰缸里,一縷青煙,裊裊散盡了。
他們在從飯館出來,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他好像在說什么,她看著他。她不說話,依然看著他,他有些索然,抬起頭重新整理自己的圍巾。又伸出手來幫她重新圍了圍巾,微笑著,放心了。牽著她走,她突然又非常高興,開口大笑,牙齒很白。
不知道怎么回事,偷偷地看他們看久了,反而有點……喜歡他們。談戀愛嘛,快樂不就好了嗎?一整天在藥店里轉來轉去,晚上睡覺前總有點惘然,索性每天都搬來椅子坐著望一望窗外,算是對心靈的安撫吧。看著路上行人匆匆,好像都很忙很亂,但仔細一點看,它其實跟一部場景搭得不太地道的電影沒什么兩樣;一些西裝革履的人,神情陰郁,一些皮膚粗糙的人,眼神卻清澈明亮。每天就在那個時間點也就只有那個人從那個地點經過。大概所有的人的生活軌道都是很難改變的,就像一個傳送帶上面,一個物品掉落了下去,后面的物品就都跟著會發生變化。為了保持巨大的穩定和平衡,人們都盡力盡責地沿著軌跡走。
對于跟那個女人談戀愛的那個年輕男孩兒,我倒是充滿了好奇,他個子很高,很英俊,刀砍斧削般的容顏。藥店的旁邊就是綜合超市,傍晚去幫姐姐買東西時,我看見了他,他在超市離門口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小攤位,給人貼手機膜,賣耳機充電器之類的小東西。從超市門口進去一轉頭就能看見他。
白天的十字路口,永遠都是車水馬龍、塵土飛揚。只有等到太陽落下去,一切都才會跟著變淡變暗靜下來。超市門口結賬的隊伍排了很長,我一轉頭就看見了那個男生,他正在幫人貼手機膜,時不時會抬頭向對面路燈下的女人看過去。為什么這么年輕好看的男生會喜歡上一個老阿姨呢?正在我納悶的時候,前面的收銀員沒好氣地提醒我:“后面的跟上。”
“哦。”我推著購物車慌手慌腳地向前移。
兩大袋子水果干果蔬菜之類的東西,連提帶拉,一點一點挪上二樓,放在地上的一瞬間,感覺腰和手指都已經斷了。
“阿塞婭。”
還沒等我喘過氣來,就聽見姐姐在廚房里叫我。
“干嗎?”我手撐著腰應道。
“鍋里的油是燒過的,放三四分鐘后將辣椒面子潑一下,我得趕緊給人回個電話。”
我推開廚房門進去,活生生被嚇一跳,原來姐姐也是神廚;各種湯,各種配菜,各種糕點,都是她自己折騰出來的。
燃氣上平底鍋里的油是炸過糕點的熟油,我現在的任務就是等三四分鐘,然后用它潑辣子。
姐姐被廚房里的熱氣蒸得鼻尖上冒汗,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開心,邊撥著號碼,邊低聲跟我說了句“小心熱油,別燙著自己”,然后手機放在耳朵邊,急匆匆去客廳跟人講電話。
半天之后,我聽見姐夫的聲音,他頭探進廚房問我:“你姐姐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慌忙跑出來看見在茶幾旁哭成一攤泥的姐姐。“從昨晚開始就莫名其妙瞎折騰到現在。”我半是自言自語地嘀咕。姐夫看著我的手,急迫地喊:“油油油!”我低頭一看,剛一著急攪拌油潑辣子的筷子,還夾在手指間,筷子頭上的辣椒油順著我的手指一直流到胳膊上,還好還好,懸而未滴。我立馬一翻胳膊去廚房洗了。
“王家阿娘給我介紹來的孩子,腿有毛病。”姐姐眼睛哭得紅彤彤。
“什么?”姐夫好像還沒太明白。
“我不是讓王家阿娘做牽線人,我們抱養一個孩子嗎,她……”姐姐又哭上了。
“哎喲,你真是沒事找事,沒有孩子就沒有孩子,你看這不挺好的嗎?”姐夫伸手扶姐姐坐沙發上,輕輕使眼色給我。呵呵,你自己的老婆自己哄,我聳聳肩,拿起手邊的護手霜往手上涂起來。
“沒有孩子是不行的。”
“沒有孩子天會塌下來嗎?”
“沒有孩子家就不像個家。”姐姐比剛才哭得更厲害了。
“這個不行,那我們重新再收養一個不就行了嗎?”
“就這一個,我已經等了三年了,哪有那么多孩子讓你隨隨便便來收養的?”
“那我們再等三年……”
我站在沙發旁邊,聽平時寡言的姐夫像哄孩子一樣勸姐姐,有點想笑。以前就連媽媽都沒這么好言好語地勸過姐姐,三句話不對,隨便拿起什么東西,劈頭蓋臉幾下,就都消停了。
這一天算是就這樣陰沉沉地被折騰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已經恢復神氣,頭發在腦后綰了一個髻,看上去沒有多大傷悲。
“今天早上我們做什么早飯來吃?”
“還做?”我驚呆了,她昨天做的那些,夠我們吃一個月了吧。
姐姐沒說話,看著我笑了笑。
我拉開陽臺的門,外面又是厚厚的一場雪,萬物都被覆蓋得沒了棱角。姐姐將一條圍巾籠在頭上當帽子,也走過來看雪。
“你看那兒。”遠處的潔白山脈間隱約露出更遠的雪山峰頂,閃爍著寂靜的藍光。我指給姐姐看。
“待會兒陽光出來后,那些藍光還會跳躍發亮,像鉆石一樣。”
沉默了一會兒,姐姐說:“我這些年一直都想要個孩子呢,有時在哪兒看見長睫毛大眼睛的小孩兒就想悄悄偷過來自己養。”晨光在姐姐的臉頰上閃爍,細細的小絨毛變成了一層毛茸茸的光輝。
“人活著是不是特別容易孤獨,我最近晚上從窗戶看街景,好像大家都過得不易。”
“是啊,年齡越大越孤獨,你姐夫在藥店里忙,我在學校里忙,我有時候都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兒,特別盼望你們誰可以過來陪陪我。”
我抱了抱姐姐的肩膀。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小小十字路口上環衛工人沒鏟干凈的雪,都已經融化結成了冰,在陽光下明晃晃地刺眼。我們倆都在陽臺上站著,兩個人好像都有點傷感。
今年寒假,我本打算要去找家醫院或者醫療機構實習的。老師的要求是自己自由去實習,最后交一份翔實的實習報告給他就行。雖然如此,但我還是懶洋洋的,每天晝夜顛倒,在家里看劇、打游戲癱了一周多。跟姐姐講電話時說起這事,她開心死了。
“你來你姐夫的藥店實習,我跟你姐夫說,再讓他給你開工資,一舉兩得。”
“能行嗎?”
“大小也是一個規范合法的門診,怎么不行?”
“那好吧。”
打完電話之后,我迅速收拾了一番,搭車六十多公里到了這里。我決定在這個小門診,當個小護士,完成我的實習報告,另外再拿到工資,太好啦,生活處處見陽光。
姐姐心情不好,感覺整個藥店都跟著她的心情一起灰暗了下去。陰沉沉,有氣無力。我像往常一樣照顧完病人,關了藥店的門,照舊搬靠背椅去窗戶邊坐著。
對面路燈下的女人不見了,可能他們已經走了吧?
整條街都燈光暖融,人們來來去去,各種聲音嘈雜。我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地看著一個又一個過路的人,獨自低頭匆匆走路的人,扶著老母親走路的兒子,牽著孫子過馬路的爺爺,蹲下來幫孩子系鞋帶的爸爸,手挽手路過的情侶,精神不振的學生,喝醉酒的人,失意的人,興奮到大呼小叫的人……都被燈光暖暖地給照亮。當我眼神再掃回來的時候,他們兩人又出現在了那個路燈下了。那個女人好像在跟年輕男人耍小脾氣,走了幾步停下來往回走,年輕男人跟上來牽住她的手,她轉過頭看他,他將她連抱帶哄帶到了公交站臺。還是那么顯眼,一高一矮,緊牽著手。可能等的時間太長了,她又有點站不住,走下臺階,轉身,又一蹦跳上來,身體很輕盈,大風刮過來,將她頭頂的碎發吹得飛起來,她用手壓著,將頭又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用雙手護住了她的頭,風過了,她抬著沾滿碎發的面孔,對他笑。昏黃的路燈照著他們,黑暗中我看得很清楚。可是為什么一個這么年輕的男生會喜歡上一個老阿姨呢?這種事在電視上是見過不少,但在現實中……我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漸漸地意識陷進黑暗的旋渦里,抱著自己的膝蓋睡著了。就那樣睡了一會兒后,感覺肩頭被人輕輕搖晃,下一個瞬間,意識到自己已經睡著了,然后才猛然醒過來。是姐姐,她問我怎么睡在這里,還開著窗是不是不舒服之類的話。
室內的燈光灼人眼目,我站起邋里邋遢地移到沙發上才算真正醒過來。
“你怎么還沒睡?”
“我已經一覺睡醒了,起來喝水,看見你睡著在那里。”
姐姐說著又拿遙控器打開了電視,然后開始削蘋果,問道:“你要吃嗎?”
“不吃。”電視上播的是一檔午夜綜藝。
“其實我也不吃,我就是覺得無聊。”姐姐放下削了一半的蘋果,很無奈地笑笑。
這個假期好漫長,我突然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完全清醒了。
“姐夫還沒回來嗎?”
“沒有。”姐姐往沙發這邊坐過來,靠在了我身上,熱乎乎的,“我打算收養那個孩子。”
“什么?”
“我打算收養那個孩子,就是患了小兒麻痹癥的孩子。”
“那樣的孩子好像很難養吧。”
“王家阿娘說考慮到我們家是開藥店的,就介紹給我們,這樣那個孩子可能就會少受點罪。我覺得有道理,我想我收養孩子的初衷是好的,沒打算從孩子那里獲取什么,只是給孩子幸福,在此基礎上派生出家庭的快樂。”
面對姐姐的這一番話,我著實不知再該說些什么。電視里的男主持穿得花里胡哨,在逗一群女嘉賓大笑。姐姐說:“我就是怕你姐夫不答應。”
“你跟他說了嗎?”
“還沒有,不太敢說。你姐夫是個惜時如惜命的人,直覺他沒興趣來與我共同撫養一個不健康的孩子。”姐姐看著自己的指甲,語氣里竟是為難。
然后我們兩個人都沒再說什么,姐姐繼續靠著我看電視,看著看著也睡著了,我沒叫醒她,在她的頭下墊了抱枕,拿毯子蓋給她,之后關了電視,回自己房間睡覺。隱隱覺得姐姐其實并沒有如她往日表現出來的那般樂觀和開心。
日子每天都這樣忙忙碌碌、寡然無味地過著。唯一讓人欣慰的就是看到那對老少戀的出現,那個女人真執著呢,每天都來站在同一路燈下,等同一個人,這可能是他們之間的一種小浪漫吧。我想要是有個人能每一天,不管怎樣的天氣,怎樣的溫度,都來等我,那我也一定會被感動,說不好就跟著他走了。
那天早上,姐姐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在藥店門口掛起了今天只營業到中午兩點的通知。姐姐和姐夫要外出,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問去哪里。
姐姐神神秘秘地笑著說:“去接一個小寶寶回家。”
“當然要去。”
我有點莫名興奮,問姐姐:“哪里的小孩兒?”
“就原來那個。”
“姐夫同意了嗎?”
“嗯。”
姐夫開的車,我們三個人一起去的,地形復雜,山路歪歪扭扭并不好走,到的時候天幾乎已經黑透了,姐姐指指車窗外,說:“就是這里。”我和姐夫一起觀望出去,沒幾戶人家亮著燈,整個村莊都是荒蕪的灰色調,而姐姐要去的那家人則在分岔的曲折小巷盡頭,得慢慢走一段有點陡的上坡路。姐姐說她一個人去抱孩子,讓我們倆在車里等。三個人浩浩蕩蕩進人家家門,抱人家孩子,像打劫一樣,到底是有些過分。道理都被姐姐講完了,我們還能怎樣。
坐在車里等的時候只聽到一聲又一聲凄厲的狗吠。
“你答應姐姐收養這個孩子了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夫“嗯”了一聲,聽起來完全是一副中年男人的冷漠口吻。但又回頭對我微微笑了笑。
“我姐之前還在擔心你不愿意。”我呵呵地笑。
“哈,我怎么會不愿意呢?”姐夫又笑了笑。
“嗯……可能是怕孩子不健康,又怕給你帶來麻煩。”我講話講得有點尷尬。
“不會的,大夫天天跟……”狗吠聲停了,姐夫又往窗外看了看,“跟不健康的人打交道,不會怕麻煩。”
“我不是這個意思,畢竟病人跟家人不一樣,需要付出感情。”
“我明白。”
“姐夫為什么不喜歡小孩呢?”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不喜歡小孩?”姐夫轉過頭看向我的眼睛。
“我看出來的。你給小孩打針時跟對待大人一樣的態度。”
“我對小孩冷漠一點,你姐的壓力就會少一點,不然她又得為沒有孩子而自責。”
“這樣啊。”有點羨慕姐姐。
“當然啊,小孩與父母之間的緣分是天定的,有小孩自然要好好養,沒小孩就當沒小孩過了,天地之間變化無常,大家都平安健康就很好了。你姐收養小孩首先得她自己開心,這樣收養來的小孩也就開心了,這樣我也開心,大家開心,對吧?”口拙的大夫……但是他的這番話真使人高興。
我們默默地在車里等了一會兒。外面黑漆漆的,偶爾還像是有飛鳥掠過樹枝草叢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不是飛鳥,再更遠依然是從藥店里也能看到的青黑色的高山。
“這一帶還真是荒涼啊……”
“這里還算好一點,再往深山走,連路都沒有,車子根本過不去。”
“你覺不覺得越是這樣荒涼偏僻的地方,人們就越能得一些亂七八糟負擔不起醫療費用的疾病?”
我說出了一句自己從未認真思考過的話,但我真正想到的是夜色本身的黑暗要比沒有被燈照亮的黑暗神秘,所以這句話聽上去就像是在胡說八道。
“話也不能這么說,疾病到哪兒都有,只是在這些地方更容易壓垮一個家庭,也就被報道出來得更多一點。”
怎么還不出來……,我們在車里坐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姐姐出來。路上走的時間很長,等在車里的時間更長。我焦急地開窗看向車外,只有天空中被月光照亮的云團,在暗暗移動,忍不住攤開手心伸向窗外,又迅速縮了回來。
我問姐夫:“要不你進去見見小孩的父母吧?至少得感謝他們一番才對。”
姐夫搖頭:“我聽你姐的,就不見了,就當是從產房里抱出來的自己的孩子。”
我心想,姐夫對孩子漠不關心的言行舉止背后,其實是因為愛著姐姐吧。他自己也是想要收養一個孩子的,但這件事由姐姐提出來,再由姐姐一手操辦,這既傷害不到姐姐還能讓姐姐快樂。可以肯定,姐夫將這個小秘密深藏在心里很多年了,等它自己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絕對是這樣的。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姐姐抱著裹好的孩子像抱包裹一樣,從土坡上慢慢走下來,我下車幫忙接孩子,姐姐伸手給我的時候,嘴里還輕輕地說:“慢點慢點。”
“這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我問姐姐。
“是女孩兒,還沒滿月,可愛得不得了。”
第二天,姐姐忙著在家照顧孩子,姐夫忙著出去給收養的孩子辦各種手續,還說過幾天要給這個小孩辦一個滿月宴之類的。反正將我一個人擱在藥店里來來回回忙了一天。
晚上上樓看見姐姐邊給嬰兒熟練地換尿布,像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邊努嘴哄她開心,這種神秘的連貫完全不能用自然規律來解釋。我走近看了一下那個小嬰兒,是很可愛,眼睛非常明亮,像是浸潤在水光之中。然后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腿,什么缺陷也看不出來。姐姐意識到了我的視線,溫柔地笑著問我:“看什么呢?”我感到臉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捆綁著,笑得很尷尬,真懷疑自己心理有問題。
姐夫依然出診晚歸,姐姐在忙著照顧小孩兒,我收拾完一切,搬靠背椅過來坐著看窗外。今天天好黑,但夜色越黑,路燈就越亮,我也就看得越清楚。
馬路對面有點喧囂和嘈雜,路燈下的那個女人好像剛與一對過路的母女發生了什么沖突。那對母女購物袋里的牛奶被打散,在地上融化出一片白。那位母親撿起地上的東西,拉著女兒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出去很遠,還不忘回頭罵她。路燈下的女人可能被嚇著了,眼睛慌亂地眨動著,緊張到不知所措的樣子。
年輕男人迅速從街對面沖了過去,擁抱著安撫她,似乎對她說了句什么。她將頭抵在他的肩上,路過的人有向他們投以曖昧的眼神。她抬起欲哭未哭的臉,一把推開他。
“啊!”我被他們突如其來的爭執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他們怎么起爭執了,很突然地,她猛地扇他耳光,出手很重,臉頰也因用力而變紅,他們廝打在了一起,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看不清楚,躊躇了一兩秒,穿著拖鞋跑下樓,打開藥店門,跑到街對面,但……剛才的聲響和喧囂都已經不見了,周圍只有幾個看完熱鬧還沒散盡的人。他們已經走了。
昏黃的路燈照耀著長長的街道,街道上依然是來來往往的行人與車輛。我又拖著拖鞋慢慢悠悠走回來,腦袋里朦朧一片,像做夢一樣。突然一只流浪的小黑貓一下從藥店前的路燈下躥進了黑暗的角落,嚇了我一跳。看過去,那片黑暗,真夠可怕的,黑黑的夜里那些沒有被照亮的黑暗中潛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想到這里,嚇得我不由得脊梁骨一陣發冷,快步跑進了藥店。
然后,再接下來的十幾天,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個等在路燈下的女人,好可惜,世界上又有一對快樂的戀人分手了。
街道上的人群,每一天都在熱鬧地喧嘩。像電影里拖沓冗長,毫無意義的畫面。我正趴在柜臺上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支圓珠筆時,那個年輕男人就推門進來了,他走向我姐夫,跟我姐夫說話的時候,背著光,一張臉浸在陰影里面看不清楚。他很年輕,但不似以往,他穿的是藍色牛仔褲,褲腿的邊緣已經磨得起須。上身是黑色羽絨服,圍巾很皺,黑發凌亂。他買的是止痛片。他剛轉身離開,姐姐就從樓梯下來,問道:“他媽媽去世幾天了?”
“六七天有了吧。”姐夫回答完后還嘆了一口氣。
一時一種焦躁感瞬間無聲無息地充滿了我的全身,使我原來因為無聊而漫不經心的身體僵硬了起來。
姐姐好像意識到我不大對勁,歪著頭看我。
“怎么啦?”
“我……我……我之前不是讓你看你沒看嗎?就老少戀……十字路口街燈下面的那個女人和那個年輕人每天……剛出去的那個年輕人……”我講話講得語無倫次。
但姐姐和姐夫都已經聽明白了,姐姐撲哧一笑,口水都出來了。
“那是他媽!”
聽到這句話,天知道我的臉色變成了什么樣子。
姐姐已經笑到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笑的姐夫硬是繃緊臉沒笑,假裝若無其事地轉回身去藥房拿藥。
“你跟我之前說老少戀的事,我沒在意,你原來是在說他們啊。”姐姐止住了笑,又開始笑,又咬牙止笑,“不能再笑了,她已經成亡人了,可憐的。”
姐姐后來還將我的這個天大的誤會說給來吃滿月宴的親戚們聽,他們也都笑得前俯后仰,都問我是怎么想到的。
聽著這些笑聲……明明是笑聲,卻像一條沾著火焰的鞭子在抽打靈魂,轟隆隆響。
姐姐跟我說,這家人原先舉家去南方城市開面館。因為喜歡小孩兒,男孩兒長到十五歲后,就又生了一個小女孩兒,人見人愛的那種。某天正值下班高峰期,媽媽帶著小女兒出去買菜,就一個等紅綠燈的時間,小孩子就不見了,后來調監控,看到是被人抱走的,不知道抱哪里去了,一直都沒找到。媽媽一下精神崩潰,常常一個人跑去那個商場門口等孩子,拉也拉不回來。沒有辦法,他們只能關了面館,將媽媽給帶回來。她回來后什么都不記得,就只記得一個紅綠燈,將這個十字路口當成女兒被抱走的那個十字路口,一快到夜幕降臨時,就一個人收拾妥當要出來等孩子,不許人跟,不許人攔;不跟不攔還算平靜,一攔就弄得披頭散發,哭喊打鬧,擾得四鄰都不安寧。平時都是由丈夫陪著來,但長年累月的,還是吃力,兒子放假回來就又接替父親。
那天晚上風很大,窗外有撲過來的風聲。我沒有再去窗戶邊看,看了那么久,也只看到了人們在路燈下被照亮的樣子,潛藏在黑暗內里的又都是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