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 彬

圖1 本納德·庫肯(Bernhard Kucken)

圖2 〔德〕Bernhard Kucken 《無題》 宣紙、印章、印泥
當代藝術不是新生事物,所以不是時尚也不是潮流。與當代藝術相比,現代藝術以及現代藝術以前的藝術都可以歸屬為傳統藝術。與傳統藝術一樣,當代藝術是對社會、對生命思考與感悟的結果,只是當代藝術打破了很多界限,表達方式更為多元、更為自由,因此更加不拘一格。
盡管有為數不多的中國藝術家活躍在當下的國內外當代藝術界,但顯而易見的是,當代藝術并不為中國普通民眾所熟知,甚至并不為絕大多數從事藝術創作的業內人士所接納。因此,在中國,當代藝術是個實實在在的新鮮事物。然而,當代藝術充滿了活力,我們沒法忽視它的存在。不管我們接受還是不接受,它就在那里。
在德國卡塞爾文獻展上,我們不僅能夠看到發達國家最為前沿的藝術表達,也能看到“邊緣地區”最為原始的藝術形式。身處國際化的時代,我們需要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從而明白自己的定位。
聊城地處魯西,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內陸城市,因為運河而聞名,被稱為“江北水城”。與中國的大多數城市一樣,聊城有著悠久的歷史和豐厚的傳統文化資源,諸多民間藝術形式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但因為時過境遷,文化土壤不復存在,作為文化遺產的諸多資源已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在這樣一個固守傳統而又觀念保守的內陸城市,引進一個國際級別的當代藝術項目,可以說是一次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試水。在一系列的論證再論證、忐忑復忐忑之后,項目終于落地了。2018年3月,聊城大學美術學院正式啟動了與德國藝術類高校合作的“中德藝術項目”。
2018年、2019年連續兩年,每年的三月份,分別由德國魏瑪包豪斯大學和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的老師帶領聊城大學美術學院的學生,在古老而安寧的魯西大平原,共同進行了對于當代藝術的試水。此次藝術交流項目是聊城大學美術學院同國際一流藝術院校進行深層次學術交流和教學互動的一次探索和嘗試。2018年3月,由世界現代藝術的搖籃、世界頂尖設計類大學—德國魏瑪包豪斯大學造型學院的琳達·舒曼老師主持,交流項目舉辦了匯報展覽“A-O”,獲得了高度認可;2019年3月,項目聘請了任教于世界四大美術院校之一、國際知名的德國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的本納德·庫肯(Bernhard Kucken)教授,期間舉辦了題為《德國兩種典型藝術教育模式比對》的講座,項目結束時舉辦了匯報展覽“碰撞·融合·在線”,再次引發了對于當代藝術的研究與討論。
本納德·庫肯(Bernhard Kucken)(圖1),主講教師。畢業于德國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1998年被聘為德國包豪斯大學教授。2003年,受時任德國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院長、世界著名繪畫大師馬庫斯·呂佩爾茨(Markus Lüpertz)聘請任教于德國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與托尼·克瑞格、卡特里娜·弗里奇等國際知名藝術家有著密切合作。
庫肯教授多次在意大利主持以文藝復興傳統雕塑為主題的藝術項目,致力于探索傳統元素的當代藝術轉換。項目期間,朝夕相處,逐漸互相了解。他對于陌生而遙遠的東方文化高度的敏感與領悟力令我欽佩。初次見面,我們互贈畫集作為紀念,我送他的畫集上蓋了我的一方名章。第二天,他就向我提出了他的訴求,他想用同樣的材料嘗試做作品。后來,他果然刻出了屬于自己的兩方印,并做出了一系列作品。他用方章刻了兩個背向彎曲舞動的男人體,用橢圓章刻了一個伸展上揚的女人體。之后,他以刻好的方章為單位,在宣紙上用朱砂印泥不斷重復疊加出了一個大的方形;圓章的邊緣被剔除,他以女人體為單位在宣紙上作出了類似于DNA或星云般無限旋轉的螺旋體,作品散發著無始無終、循環往復的生命意境;此外,圓章還被他用來在宣紙上印出了線狀構圖,如同米開朗琪羅《最后的審判》中上升或者下降的人體鏈條,只是語言極簡;同樣一枚圓章,被他螺旋上升印在柱體上,仿佛是某個原始部族的圖騰柱。在他的作品中,我不僅看到了傳統篆刻技術的新式應用,而且看到了太極,看到了陰陽。回望自身,當我們提到印章時,就會同時想到篆書,因此才有“篆刻”之稱;當我們提及木刻時,腦海里便會同時浮現出門神……諸如此類,正可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對于自身文化,我們有時候真的需要跳脫出去,需要遠離與回望,以他者的眼光,旁觀流淌在自己骨血中的文化基因。惟其如此,才能對于滋養我們的傳統文化保持高度的敏感(圖2)。
在我的工作室,茶與古琴屬于日課。日復一日,他不僅在福建巖茶大紅袍中喝出了花香,而且感悟到了古琴的“大音希聲”!他自稱是我的學生,我們相約,待我赴德,他將為我泡茶、撫琴。
琳達·舒曼(Linda Schumann)(圖3),主講教師。德國魏瑪包豪斯大學自由藝術系主任麗茲·巴赫胡博(Liz Bachhuber)教授助教;包豪斯大學優秀畢業生,優秀畢業生獎學金獲得者;美國明尼阿波利斯藝術與設計學院訪問學者、獎學金獲得者。
琳達認為,藝術來自內心最直接的感受。她認為美是極端私人化的概念,而非公共、普世的標準。對她而言,視覺上的美不是作品的目的,更深層次的感受與深思才是作品的本意。她用作品探討人、生命、世界之間的關系,瞬間、變化與永恒之間的關系。基于此,她將自己作品的關鍵詞定位為“惡心”。她拒絕使用無生命的物體,而是以動物尸體等有機體為材料進行創作,希望觀眾在直接的感官體驗之后反思作品的內在深意;同時,在歐洲“以人為本”的文化語境下,她思考著人與其他生命體之間的關系—人是生命體,動物也是,都有感受,二者有何區別?她的一些作品呈現了死亡的過程與死亡的瞬間狀態。借此,她思考死亡的過程是什么,死亡到底是什么,死亡是開始還是結束,身體死亡后靈魂去向何方……進而探索通過材料將體悟表達出來的過程中,作品應該表達事物的靜止狀態還是發展過程。她的一件作品《螃蟹》,在螃蟹尸體旁邊立了一塊墓志銘,記錄了這只螃蟹的一生—它從哪里來,它的生命歷程,它為什么來到美術館。

圖3 琳達·舒曼(Linda Schumann)

圖4 〔德〕Linda Schumann 《無題》 磚、樹根、木
見到琳達之前,先見到的是她的作品,入目皆是動物尸體,視覺沖擊和心靈震撼都不小,我先入為主地認為琳達是位高大而強悍的女性。但事實上,她瘦瘦小小、冷靜、警覺、成熟。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共同討論自己國家的傳統文化及現狀,討論聊城的葫蘆和她媽媽花園里的葫蘆,討論中國的美食和德國的美食,但很少討論藝術。從一開始拒絕說中國話到會說“謝謝”,我能感受到她狀態的轉變(圖4)。

圖5 崔凱 《鱷魚》 新型材料 2019年

圖6 張彬 《無》蠶繭、蠶絲 2019年
崔凱,主講教師、翻譯。德國魏瑪包豪斯大學自由藝術系主任麗茲·巴赫胡博教授助教;德國包豪斯大學優秀畢業生,優秀畢業生獎學金獲得者;德國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大師生”稱號獲得者。一位優秀的青年藝術家,一位讓學生愛恨交加、愛不釋手的麻辣老師。中德藝術項目因為他而成為可能,在項目過程中,他比誰都兢兢業業、認真負責。他以可愛的美國短吻鱷為題材,運用了嬰兒般的色彩,表達對表象與本質的思考(圖5)。
博士,項目發起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試水者。畢業于中央民族大學美術學院,用藝術和文字表達感悟。喜歡老子和釋迦牟尼,喜歡印度文化和日本文化;認為宗教、哲學和科學的起點和終點是一致的,這種一致性正在隨著人類認知度的不斷提高而被證實;喜歡純粹性,試圖從不同文化中提純終極根源。探索的觸角從中原文化到邊疆民族,從亞歐大陸到南太平洋島國,從原始藝術到當代藝術。人在旅途,樂此不彼。
喜歡德國藝術家沃爾夫岡·萊普(Wolfgang Laib),他像隱居在喜馬拉雅雪山中的僧侶,沒有性別,沒有頭發,沒有欲求,像影子一樣游走在蜂群中采集花粉與蜂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作品充滿著冥想的氣息,散發著巨大的能量,這股能量無聲無息、無色無味,悄無聲息地把人從瞬間帶入永恒。
我對蠶絲充滿喜愛,它微微的光澤、綿軟的觸感、倔強而脆弱的韌性都令我著迷。我希望這件作品是一個若有若無的存在,因為蠶絲的特性,它看上去很弱,仿佛不存在,但它是在那里的,而且很強大。生命在其內轉化,它既是結束,也是開始(圖6)。
從庫肯教授身上,我看到了德國教育對學生思想的尊重,那種尊重發自心底、自然而然,沒有任何刻意的成分—即便學生做得不夠完美,沒有達到教授心中的高度,他最終依然會尊重學生的想法。當然,在從方案制定到方案實施的過程中,他會在討論過程中通過提問的方式把問題點出來,引發學生思考,幫助他們提升創意,但如果學生堅持,他便放棄,他靜待花開。我曾經一度質疑這樣的教育理念,也曾經想為了作品質量把自己的想法加給學生,但我忍住了。畢竟,人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成長的過程,我們都在路上。
好的老師成就每個人自己,而非讓他們成為老師的影子。在電影《Pina》中,我同樣看到了對于被教育者的尊重。皮娜·鮑什(Pina Bausch)被譽為“德國現代舞第一夫人”,是德國著名的現代舞編導,在影片中,通過對舞者的訪談,我們看到,皮娜對于他們最大幫助便是幫助每個人找到了自己。
項目過程中,老師以自身藝術修養開闊學生眼界、拓展學生思路,通過嚴謹的實踐操作將創意一步步轉化為作品,幫助每位同學找到合適的視覺語言,最為根本的還原自己的所思所想。師生以作品的形式共同思考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之間的碰撞、傳統文化與當代思維的融合,探討傳統文化在全球化的當代重獲生機的諸種可能性。在作品中,可以欣喜地看到同學們對傳統的反思、對生命的感悟、對環境的認知,看到同學們跨材質、跨專業、跨學科的大膽嘗試與探索(圖7—圖9)。
兩次中德藝術項目分別聘請了德國魏瑪包豪斯大學和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的老師。因為包豪斯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這所大學在國內可謂大名鼎鼎。而對于德國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則鮮有耳聞,事實上,這所院校是大師的搖籃,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馬庫斯·呂佩爾茨(Markus Lüpertz)等都與這所學校有著不解之緣,他們個個如雷貫耳。
本納德·庫肯教授先后任教于德國包豪斯大學和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因此對這兩所學校的教育體系和教學理念有著深入了解。項目過程中,他結合自己多年的教學經驗,做了一期講座,分別介紹了包豪斯大學和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兩所著名藝術學院的教學體系。我們發現,二者既有著諸多相通的教育理念,也有著不同的教育方法,但毋庸置疑,二者在培養頂尖藝術和設計類人才方面,是殊途同歸的。
作為項目的發起者、組織者和參與者,我希望通過與世界頂級藝術類院校的合作,在局部刮起一股或強勁或柔弱的風。在項目中,學生們嘗試用作品表達自己最為原初的思考,釋放自己的天性,用材料訴說對于生命的感悟。從一個思想的原點到作品安放在展廳,他們廢寢忘食、日以繼夜,每一步都做得扎實而努力。雖然他們還稚嫩,但他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盡管他們還懵懂,但我始終堅信,此次學習經歷,對于他們而言,絕不僅僅是完成了一件自己意料不到的作品。更為重要的是,在他們的心里,已經種下了一顆種子,未來的某一天,遇到合適的氣候和土壤,種子會生根發芽、破土而出,使他們更加強大。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那一天到來時,才是真正的收獲季。

圖7 曹躍港 《待機耗電》 炭、水、玻璃紙、魚缸、蠟 2018年

圖8 張志輝 《注射》 注射器、顏料、水 2018年

圖9 高文軒 《對等》 石膏、木條、耳機、毛氈 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