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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邊的母親

2019-06-30 13:01:42何喜東
地火 2019年2期

何喜東

渭河是中華母親河——黃河的最大支流,而這條河的源頭,就在我的老家甘肅通渭縣。這條河帶著老家的泥土流經麥積山下的天水,流過關中大平原上的寶雞,便來到了十三朝古都長安,與它最大的支流涇河融合。

我的孩子出生在渭河之濱的西安湖濱花園,站在家里的陽臺上,能望見蜿蜒的渭河,在這里好像放緩了腳步,在這塊黑土地上停下來歇息。渭河黃昏的景色宜人,夕陽就像魔術師,用一把巨刷把這長河抹得波光粼粼。

孩子五個月的時候,我和妻子以陪孫子的名義,動員母親來家里照顧孩子,這次稍加說辭母親便欣然同意前往。她乘坐動車沿著渭河一路飛馳,等不及看天水的麥積山,等不及看關中的大平原,像融進渭河里的一滴水,急不可耐地想流進涇渭分明的景點,和她的孫子禾苗相聚。禾苗是我孩子的乳名。

母親暈車嚴重,臨走前父親買來暈車藥、葡萄糖,讓她隨身帶著踏上了這次讓我百感交集的行程。動車電話信號時斷時續,開始我打過去的電話,母親還能斷斷續續接聽,后來接聽電話的是一個年輕男人,他說與母親同路,也在西安下車,可以幫忙照顧暈車的母親。

動車到站時,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見這樣一幅畫面:偏瘦的男孩一只手扶著母親,另一只手艱難地托著自己的大箱子,箱子上架著尼龍麻袋,左右肩膀都背著母親帶的大包小包。那一刻出站的行人仿佛都定格了,只有那個帥氣的男孩左騰右挪帶著母親沖鋒。

我趕緊上前,一邊感謝好心的男孩,一邊從他肩頭接過裝著粉條、胡麻油、扁豆的行李,攙著母親朝站外穿行。通過男孩的口述我才得知,路途剛剛過半,母親胃里的東西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隨后母親最多間隔二十分鐘就會嘔吐一次,肚子里的東西吐完了,恨不得還要將五臟六腑吐出來。他一路拍打著母親的后背,一次一次接過漱口的清水,接來嘔出的血水。

母親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看到妻子懷里的禾苗,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禾苗看到從未謀面的外婆,竟也露出可愛的笑臉。都說隔輩親,血脈一家人,母親又親小腳丫,又摸小臉蛋,一聲一聲叫著孩子的乳名。孩子正是長乳牙的時期,手邊的東西都喜歡放在嘴里面吃一下。當孩子用胖嘟嘟的小手抓起母親的手,放在嘴里一下下吸吮時,母親有些笨拙地把孩子抱在懷里,我和妻子都感動得眼圈通紅。

母親這次來,妻子早早已經把睡衣、內衣等準備妥當,但是到家的第一天晚上,面對給母親洗澡的問題,我還是發愁了。老家的人都不怎么洗澡,我洗澡最多也是夏天的時候,到小河里用石頭壘起來一個微型堤壩,聚滿水后偷偷跑去泡一泡。

有一次我開車從渭河大橋經過,我突發奇想給妻子講了個笑話,我是沿著渭河生長的,渭河現在流著的水說不定是我小時候的洗澡水,逗得妻子笑了好長時間。后來每次過年和我的發小聚會,她都要把這個笑話拿出來抖落一番。

調好水溫后,我把母親送到浴室,讓暈車的母親好好洗澡解解乏。妻子善解人意,主動說要幫母親搓搓澡,但是從浴室出來,妻子沉默了很長時間。

妻子慢慢地開口說:“面朝黃土背朝天,我今天真正理解了把這幾個字刻一個人身上的分量。”

忽然聽到大學教授在課堂上才講的話,我著實嚇了一跳,以為剛才洗澡時母親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說了什么出格的話,讓妻子誤解,這是影響家庭和諧的大問題。我試探著問:“為什么感慨?”

妻子說:“走進浴室,我第一眼看到媽的身體,竟然都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女人的身軀——太瘦了!胳膊細得和咱們的孩子差不多,腿細得我一把就能握住,一層松松的皮蓋在肋骨上,清晰地看見腹腔凸起的骨頭,胸前的兩團肉干癟地垂下來,只有乳頭才能讓人想起來那是女人的器官——如果那還能被稱為乳房的話。”

我竟被妻子的話驚得從床上直直坐了起來。母親身體的消瘦程度,我一無所知。從上學到畢業工作,這十年時間我很少抽空回家,作為兒子對她的晚年生活狀況了解少之又少,我有多么不稱職?

“媽說莊稼人的身體都是這樣。但是我看到以后,你知道我想到什么了嗎?”妻子直直地望著我。

“什么?”

“像一具木乃伊!”妻子沉默了一會兒,深深地嘆息道。

我忽然意識到,莊稼就像長在母親身上的螞蟥,已經把一位莊稼人一點一點吸榨干了。

每年的六月天,熟透的麥子窸窸窣窣交頭接耳,金黃色的一片一片向我們揮手致意,等待著回歸糧倉。母親是急性子,村里人還是午休的時候已經收拾好了四根扁擔、四把鐮刀、四份干糧,催著我們一家人頂著烈日踏入她最自豪的收獲戰場。在通往莊稼地的羊腸小道上,我們魚貫而行,仿佛要開始一場盛大的儀式。父親光著膀子扛著兩根扁擔走在前頭,母親步履匆匆扛著兩根扁擔跟在后頭,姐姐背著干糧低著頭排在第三位,我拿著鐮刀跟在后面就像一條小尾巴。

麥子是通人性的。一把一把的麥子在父母親手里像聽話的孩子,一捆一捆被歸置在麥茬上,而我手底下的麥子橫七豎八亂作一團,似乎故意和我過意不去。母親看不過我割麥子的手藝,分配給我一個拾麥穗的任務。后來看到的一幅世界名畫《拾麥穗的女人》,便是我客觀生活的真實寫照。

麥子割倒以后,我們坐在彎彎的扁擔上,吃著一人一份的干糧,看著滿地收獲的麥子,便是那個夏天最愜意的時光。母親揉開一粒飽滿的麥穗,拿在手心里一揉一吹,就剩下深黃色的麥粒。她給我和姐姐一人一把,放在嘴里嚼食有一股濃濃的麥香。

夕陽掛在山頭的時候,我們一人挑著一擔麥子,又依次走在羊腸道上。路很窄坡很陡,母親的扁擔好像要咬進肉里的一條蛇,嵌在她黝黑黝黑的肩膀上,隨著承重的腳步一上一下有節奏地晃動。金色的麥子對著她張牙舞爪,夕陽映透她額頭的汗珠。母親仿佛腳下生風,跑過小路跑過橋頭跑向家的方向。此時的鄉村已經被夜幕籠罩,彎彎的扁擔像極了掛在天邊的月亮。

妻子默默地聽完我講的往事,趴在我肩頭哭了好久,嘴里面一直說著,咱們一定要對媽好!一定要對媽好!

離開家上完大學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挑擔的把式也是一個莊稼人的手藝,母親與扁擔相融一體的協調,百煉剛化為繞指柔,像極了一位武林高手,達到了人劍合一的境界。

扁擔何嘗不是母親最得心應手的兵器?她和父親靠著肩上的扁擔挑起了我們兄妹的人生,挑起了我們家里貧困的光景,打下了屬于一個莊稼人的武林。

一站一世界,一程盡繁華,這是無與倫比的長安美景。母親到我身邊以后,游遍長安美景,嘗遍長安美食,便成了我的心愿。

西安城墻由十二米高十二米寬的幾億塊青磚夯起來,處處透著當年的華貴風采,這是帶著母親游的第一站。大雁塔的恢宏氣勢,在夜晚音樂噴泉的映襯中氣魄奪人,這是帶著母親夜游的起點。西安的面條像褲帶,鍋盔塞鍋蓋,碗盆不分開,油潑辣子一道菜,回民街的砂鍋滾燙,鐘樓的羊肉泡膜濃香。

過去的點滴生活,像濃墨滴在潔白的宣紙上,一滴滴在我和母親的談話間彌漫開來。我講得仔細,母親聽得認真。

七年前我應聘進這家石油國企,北郊街道兩邊的空地,一夜之間建起了高聳入云的綜合商業樓盤。抬頭看著路邊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新的大樓,我的心里總是空落落的,這一棟一棟方方正正的住房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單位的工資一直徘徊在溫飽線上下,我是搭上了國企福利房的這趟末班車,算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對于從外地來到西安打拼的人,擁有自己的房子,才算是在這座千年古都扎下了根。這次接母親來西安,看到母親臉上綻放的燦爛笑容,我覺得生活已經像花兒綻放的姿勢向我打開。

母親和她最疼愛的孫子在一起,和我們生活一段時間,或者從此一直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便是讓她養老了,便是在兒子身邊享福了。

長河落日圓。我帶母親到渭河邊散步時,眼前就是這樣的美景。暫時離開鋼筋水泥的樓房,母親精神明顯好了很多,話也多了起來,話里叨念著家長里短的瑣碎事,麥子黃了要割、玉米熟了要掰、地結痂了要耕、豬長膘了要喂,話里話外都是要回去的意思。

吹面不寒楊柳風,但渭河的風吹不淡我煩瑣的思緒,我暗暗生母親的氣。親孫子還比不上家里的豬嗎?吃喝玩樂還比不上地里的玉米嗎?我用這些都留不住母親的一顆心,這讓我覺得作為兒子有多么失敗。原來母親這次同意過來,僅僅是為了親眼看一看日思夜想的孫子,親耳聽一聽一直隔著電話的呢喃,再剩下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兒。她心里牽掛的是與土地有關的事。

土地、莊稼、牲口已經和她融為一體,成了長在母親身上的一部分,成了她剪不斷的蒼穹。而這些,恰恰就擋在我和母親之間,讓我和母親漸行漸遠。

我給母親算賬:“一年下來,玉米兩千斤,大麥一千來斤,土豆幾百斤,胡麻一兩百斤,還有養的那兩頭白豬,兩只花貓,七八只土雞,一共變賣不到一萬塊錢。以前家里窮,你和我爸拿糧食供我們上學,現在可以享福了,你們不種地,到我們身邊來養老,幫我們帶孩子,也算是我們盡孝了。你這么著急回去,讓村里人還以為我待你不好,把你趕回去了。”

母親說:“孫子我也看了,乖得很。房子我也住了,好得很。西安我也逛了,美得很。我就是心里急,想回去了。這幾天我一晚一晚睡不著,睜著眼睛到天亮,一天一天頭暈。”

我緩和了口氣:“你跋山涉水來一趟不容易,待上一年半載再回去。再說了你知道這一趟回去要多少車費嗎?”

我理解從土地里刨錢的母親最在乎錢,也不讓我們亂花一分錢。就是這次來西安,妻子帶著母親在商場買衣服,逛了整整一天,看中了一件花棉襖。妻子付完賬走出商場,隨口說到衣服的價格后,母親執拗地要把衣服退掉,說自己穿那么貴的衣服就是糟踐錢。

母親問:“車費多少錢?我來的時候帶了些錢,除過給禾苗的壓歲錢,剩下的應該可以買回去的車票。”

母親來的第二天早上,就掏出了一沓鈔票,說是提前給孫子的壓歲錢。妻子抵不過母親的一再說辭,便替孩子收下攢了不知道多久的血汗錢。

我拉著她的手說:“你來的時候暈車成那個樣子,你走了我怎么還放心讓你坐車,最起碼要開車把你送回去吧?來回一趟過路費和汽油費,最少也得千八百,都趕得上你賣一年土豆的價錢了。”

母親猶豫了,看得出花這些錢讓她心疼了,但還是勉強地說:“我不用你開車送我回去,這一趟都把我半個豬的價錢跑沒了。你給我買票我自己回去,我一個人能來,就一個人能回去。”她說著便已經開始撩起外衣,從貼身衣服的口袋掏出皺巴巴的鈔票來。

我趕緊按住母親的手,把錢塞進她內衣上專門縫的口袋里,強硬地說:“禾苗剛和你熟悉,離不開你。而且我最近要出差,出差回來了再考慮回家的事!”

那天晚上,母親再沒跟我說一句話。她倔強地沿著渭河湖濱路走在我前頭,好像要順著這條河逆流而上,追隨那一輪掛在地平線上的夕陽,步行到這條河的源頭。這是母親生氣的標準。小時候我闖禍讓她生氣,她就是這樣的表情,一天也和我說不上一句話。

我出差開始了油田一線的專題片拍攝行程。陜甘寧蒙一路行走,就像一次漫長的朝拜。帶隊的趙處長是我老鄉,在車上我把母親來家里的情況說了出來。趙處長也幾度動容,感慨天下的母親都是最偉大的人。

趙處長在會戰初期,跟在油罐車揚起的塵土后面來到油田,從此他的足跡踏遍了大油田的溝溝壑壑。趙處長說他現在經常在夢里回故鄉,但夢醒后,故鄉成了他再也回去的地方。他的父母相繼離他而去,兄弟各奔東西,現在老家只剩下幾間坍塌的老房子。他還是很喜歡吃羊雜碎,喝小米粥,最舒心的事莫過于吃一碗洋芋叉叉、一碗剁蕎麥面。

趙處長語重心長地開導我,你給你的母親算了一筆賬。我也給你算一筆賬,如果把這兩筆賬算清了,你就會更深刻地理解你母親的心思,一個農民的一生。

他分析說,從表面上看,現在農民種地是賠本生意,成本加上人工到最后變賣的人民幣,遠遠趕不上當下物價的飛速增長。但從深層次看,一個農民的一生應該是最值得贊揚的一生。他們從一而終誠誠懇懇,一頭一鐵鍬地朝著土地要收成。只是社會大發展的潮流,正在淘汰傳統的農耕方式,社會變革的價值觀,正在沖刷大眾對農民價值的認同感。

從存在感和價值感的角度來說,你不讓農民種地,剝奪農民種地的權利,就是不讓一位俠客行走江湖,不讓一位戰士沖鋒陷陣,不讓一位商人下海淘金。你貌似善意,實則扼殺一個人的本性。

我終于明白,不能以孝順的名義綁架父母親的身體,強迫他們待在鋼筋水泥澆鑄的牢籠里。

送母親回家,是我出差回來不久的事。恰巧那段時間,發生了一件對母親來說石破天驚的事件。

那天晚上剛剛睡熟,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我迷迷糊糊地下床,看到母親站在門口,消瘦的臉上掛滿了淚痕。

“你爹剛打電話說,你外婆過逝了,腦溢血沒搶救過來。”母親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愣愣地望著母親,大腦空白了幾秒鐘,隨即緊緊地抓住母親發抖的手,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我立即撥通了家里的電話,從父親口里證實了噩耗。

一夜未眠。我請了假,天亮便驅車趕往老家。這次我們是沿著渭河逆流而上,我的心懸得越來越高,母親的表情凝重得可怕,似乎都到了崩潰的臨界點。她的身體不時顫抖,嘴唇干裂,眼睛發紅,滿是悲傷和疲憊,一路上不斷說著外婆的生平往事,一路忍不住流淚嘆息。

農村的時光慢悠悠。土坯墻上的花貓,磚瓦房上的綠苔,都伴著我的童年一點點生長。

我家和外婆家隔著一座山的距離,步行需要穿過一個鄉鎮的街道。需要聯系我母親,外婆只需要在每月逢三六九日的時間,給趕集的鄉親捎個話“讓玉琴到家里來,烤的饃拿一些回去吃”“讓玉琴到家里來,地里種的土豆要刨”“讓玉琴到家里來,花椒紅了要摘”就可以了。

玉琴是我母親的名字。鄉親碰見熟人,也會按照外婆捎來的話,讓趕集的熟人路過門口的時候,隔著墻頭喊相同的話。這樣口口相傳的方式,讓我們兩家越走越親。我出生后沒有見過奶奶,所以一直把外婆喊奶奶。

那時候在外婆家,早晨從暖烘烘的土炕上醒來,那扇布滿格子的窗子透著光亮,拉起格子窗看到玻璃上冰花奇異綻放。從被窩里鉆出來,外婆圍著圍裙邁著小腳掀開鍋蓋子,冒起的熱氣哈在灰白的頭發絲上像霧像霜。她給我碗里的洋芋菜抹上油潑的紅辣椒,就著剛腌的冬咸菜,吃一口余味濃香。外婆慈眉善目,我剛穿的布鞋半個月就露出了大拇指。她熬夜點燈,長一針短一針補著我永遠補不住的鞋面。那一雙雙布鞋像溫暖之舟,載著我渡過歲月之河。

快到家的時候,天空開始下雪,雪花像柳絮漫天飛舞,肆意擴張自己的領地。大雪把村莊繪制成簡約大氣的風格,一路望過去都是淚眼朦朧的輪廓。母親說,這是老天為外婆在戴孝呢。父親已經在村頭等了多時,他的腰也比以往彎了不少,頭上肩頭落了厚厚一層雪。

父親說外婆的腦溢血是老毛病了,去年年底就出現看東西模糊、視力下降、頭暈目眩、站立不穩的癥狀,最近和外公拌嘴,一直情緒不好,才引起腦溢血復發。我爺爺當時和幾個老伙計在橋頭打牌,家里沒有一個人,等鄰居串門發現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我多么希望這是一場夢。從昨晚接到父親電話的那一刻,我就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和愧疚。現在農村變成了老年人的聚集地,一個年輕人也沒有。我的舅舅姑姑都在外地,外婆和外公兩個人在老家相依為命。現在只剩下外公一個人,日子就變得更為艱難。

外婆的墳冢落座在下坡的樹林間,入葬時下著雨夾雪,坡下一片泥濘。母親長跪在外婆的墳前不起,送葬的人穿著白色麻布孝衣排出長長幾十米。我在后來的無數次夢里,都清晰地看見那個凄冷的清晨,嗩吶悠長的聲音在黎明開道,好多星星都被吹落在外婆的靈柩旁。

我的眼淚就像那場雨夾雪,順著臉頰鋪天蓋地。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對我說我娃不哭,也不會有人像小時候一樣把我從摔倒的雪地里扶起。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不管后來我寫了多少懷念文章,每一篇都看似杜鵑啼血,也抵不過當時悲傷的十分之一。

詩人牛慶國在懷念逝去親人的一首詩里寫:“能被寫在書里的人/就會在書里一直活著/只要她是個好人/讀我的詩的人,他們都是我的親人/誰在我的詩里讀到你的名字,誰就是和我一起給你祈福……”這首叫《我把你的名字寫進詩里》的長詩讀得我熱淚盈眶,每句話有碌碡軋過麥場的分量。

外婆去世后,母親一直自責,說如果早早回來幾天時間,這樣的事情或許就不會發生。她說沒有照顧好外婆,讓她在能享清福的時候去了。母親一邊打吊針,一邊強撐著打理完外婆的后事。她長時間跪在潮濕的地面,讓原本消瘦的身體變得愈發憔悴。看著悲傷過度的母親,我們便又動員把她和父親接到我們身邊生活。

我說:“到我那邊待一段時間吧。”

母親說:“都去過了,還去干什么。”

我說:“那到我姐那邊待幾個月,咋樣嗎?”

母親說:“我暈車,坐一次車就要一回命。”

我說:“你想回來,我開車送你回來。”

母親說:“我走不開。我走了頭七都沒有人給你外婆上墳,我走了百日都沒有人給你外婆燒紙。”

聽著母親壓抑的哭聲,我心軟了。我們兄弟姐妹、舅舅姑姑都在外漂泊,陪在母親身邊最親的人不在了,她在這個世上再沒有母親了。即便是我們兄弟姐妹輪番給母親做工作,最后還是像準備不足的起義,在母親低沉而堅決的抵抗中敗下陣來。

母親可能是用這種守護,彌補自己對外婆的愧疚吧。

母親就是一團火。兒女出去各過各的日子,還要回來圍著火盆取暖;如果母親有一天不在了,火熄滅了,兒女也就散了。那段時間,我陪著母親在村里的地盤上,或者說在母親的地盤上,留下了很多腳印。

我家安臥在百十來戶的小村莊里。村莊像順著山坡滾下來的一簸箕豌豆,錯落不一地灑在矮山一面。橋頭就是村里的一年四季,初春的橋頭是鄉親打牌閑聊的地方,上了年紀的老人曬著日光回憶一生的時光;盛夏的橋頭是麥子垛的集中場,莊稼人一年的光陰都壘成麥垛的高度,在過路人的贊賞中自豪;晚秋的橋頭晾曬驢糞的腥臭撲鼻,這是晚上暖烘烘熱炕的最佳燃料,是一冬季暖炕的保障。

母親帶著我到外婆搬遷以前的老房子待了很久。母親指著房子門前的楸樹說:“這棵樹比你外婆的年齡還要長。楸樹需要兩個人合抱,大概二十來米五層樓那樣高,樹的枝枝蔓蔓伸出去一二十米遠。”

我記憶里,那棵楸樹光禿禿的樹枝上,春天會長出繁密的花骨朵,那些花骨朵在一場春雨的早晨蔥蔥郁郁綻放開來,從村子的各個方向看都是粉白的一團,像雨后的云霞。楸樹的花期短,可能上一周學的時間,就能撿到落下來的花朵,早上凋謝的花朵還是新鮮的模樣。有一次在樹下還撿到過一顆掉下的鳥蛋,從此我就以為楸樹上的鳥是把蛋孵在花朵里。那次當我想明白這個道理時,我驚呼著跑進院子,連擋門板絆倒我后的疼痛都顧不上,撲到外婆身上說出了我的重大發現。納鞋底的外婆聽完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的皺紋皺起來一層又一層。

母親說:“那時候村里人說外婆家都不說名字,而是說大楸樹底下的那家。”她小時候在村里看見這棵楸樹,就是家的方向,楸樹的方向泛起的裊裊炊煙,就是號令吃飯的狼煙。

一棵樹肯定也有記憶,樹的年輪就是人的回憶。那些碩大的樹葉,應該也和母親一樣躲在夜里忍不住哭泣。

也是那天聽母親說,身體健康的四爸也開始臥病在床,想不到這種不測風云會降臨到我的親人身上。

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里,直子反反復復地對渡邊說:“你要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我曾經在你身邊。”直子肯定明白,記憶是個有漏洞的容器。我們的記憶都會漸漸褪色,我們和直子一樣都是失憶癥患者。

臨走前的清晨,公雞打鳴聲點點零星,鳥叫蟲鳴讓空氣格外清新。我熟悉這里的一切,青杏子、白槐花、綠麥穗,這都是我熟悉的。我熟悉的還有坍塌的矮墻頭、荒廢的木柵門、斑駁的黑窯洞。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動員母親和我一起看禾苗,但是母親的態度還是那么堅決。

我帶不走父親母親,帶不走這里熟悉的一切。

車子轉彎,駛向山頭,我忽然發現父母一前一后回家的背影。父親雙手背在身后,母親扶著腰走在前頭。目送著他們顫顫巍巍走向只有兩只小貓陪伴的家里,我忽然喉嚨發緊,眼淚涌出眼窩。

我忽然明白了龍應臺說的,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就是今生今世不斷的目送,目送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

尾聲

此時從西安渭河大橋望去,一輪夕陽掛在蜿蜒的渭河之上,昏黃的暮色傾斜一地。我一個人在車里,慢慢踩下剎車,傾聽夕陽與長河的呢喃,聽見靈魂與鄉土的私語。滄海桑田里,這些小溪流進我的血液;春華秋實里,那些糧食生長成我的骨骼。

時光是一把溫涼刀,劃斷了農村這座舞臺的帷幕,劃開了農村與我之間的聯結。這座橋的一頭連著城市,一頭連著農村。這座橋就是一個暗喻象征,我從這里離開,就是和生我養我的臍帶隔斷;我從這里回來,就是和厚重熟悉的大地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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