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梁
馬年春節聯歡晚會上,歌手王錚亮一曲樸實細膩、深情震撼的歌曲——《時間都去哪兒了》,深深觸動著觀眾的心。唱得大江南北,人心懷舊。疏籬下,叢叢菊。虛檐外,蕭蕭竹。借問此生,何事太倉促?
某日,晨讀唐代詩人嚴維詩,頓悟時間歸蹤去處。
明月雙溪水,清風八詠樓。
少年為客處,今日送君游。
近年來,讀這首詩不下二十遍。明月里,清風徐徐;山樓下,江水悠悠。眼中所及,皆為美景??墒牵篮玫纳倌陼r光,一去永不復還??v使你我同在故地,奇怪身份卻調換了個兒,今日竟然反客為主。驛亭送別時,已然身老心老。詩尾情匿不盡,一“游”字,道盡人世風霜,天涯別離,滿心思念。人生如夢,往事成昨,來日未可期,豈容思量?
嚴維,字正文,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詩人年輕時,壯志凌云,曾游學金華書院,研習應試文章。及成后,曾于玄宗時赴長安應試,不料名落孫山。時光無聲,待得肅宗朝時,才因詩作“詞藻宏麗”進士及第??墒窃谠娙丝磥?,仕途漫漫,官場游宦,豈比得過江南山水?初,隱居桐廬。后,以家貧至老,不愿遠離為由,得授諸暨尉,掌管一邑之治安。其時年早過不惑。唐朝是時,政權頻繁更替,朝堂上下,風雨飄搖。這樣的安穩日子,當然不能久長。代宗大歷年間,嚴中丞節度河南時,選辟出任佐幕府。但維一心思戀家鄉,無心仕進。幾經周折,終回到故鄉,擔任余姚縣令。
“人道青山歸去好,青山曾有幾人歸?”同為唐代大詩人的杜牧,曾寫詩譏諷那些“滿嘴山水、一心朝堂”虛偽至極的官吏們。可是,為了江南的山山水水,當別人一心青云直上時,嚴維卻主動求退,倔強偏好,彰顯無遺。他一邊在家鄉做著小官,一邊與劉長卿、岑參、皇甫冉、韓、李端等當時名輩,交游往來,詩酒相對。大歷年中,又與鄭概、裴冕、徐嶷、王綱等一干名流,麗日歡宴,觥籌交錯間,“浙東唱和”,一時名動京城。
待得縣令秩滿后,他不得不先后在補闕、秘書郎等閑散官職上,小步躊躇而行。但是,他總是千方百計騰挪出時間,逗留在江南萬千山水里,終日與明月清風為伴,在天地間行吟唱詠。只要細讀嚴詩,就不難從中感受到“詩情雅重,挹有魏晉之風”的寫作風格。也正是因了家鄉滋養,因接了山水地氣,《唐才子傳》在評論嚴詩卷軸時,用語極其大方:“鍛煉鏗鏘,庶少遺恨。”再說了,人生在世,能自我作主自由地行走在大自然里,還能有什么遺憾呢?
因為平常交游廣泛,在嚴詩作中,送別贈酬者奇多。在眾多朋友中,維又與劉長卿性情相投,可謂“老童”,或者“詩蜜”。朋友間至純至厚的真情,總是不時流露在其傳世經典著作中。在《酬劉員外見寄》中,維信筆寫來:
蘇耽佐郡時,近出白云司。
藥補清羸疾,窗吟絕妙詞。
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
欲識懷君意,明朝訪楫師。
“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痹陟F霾天氣頻繁出現的當下,柳塘花塢,春水夕陽,單是這樣的美景,對人們來說,恐怕已是稀少難遇。佐郡當然是朝堂任命,但“司掌”白云,完全是為官別樣大境界了。煎藥、讀書,養病、賦詩,自有一番大情趣。在什么都是快節奏的今天,慢不被人待見,遲不被人待見。我們被效率、被名利、被欲望裹挾前行,漸漸失去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元樂趣,失去了人作為“第一存在”的元意義。我們在捫心自問“時間都去哪兒了”的同時,是不是該慢下來,問問我們到底為什么存在?到底又該怎樣對待生活?
如果上首詩是在寫“用出世的心做人”的話,那么作者在《答劉長卿蛇浦橋月下重送》這首詩里,是典型的“用入世的心做事”,維對朋友那份感情的真摯與看重,讓人感慨萬端、回思無窮。
月色今宵最明,庭閑夜久天清。
寂寞多年老宦,殷勤遠別深情。
溪臨修竹煙色,風落高梧雨聲。
耿耿相看不寐,遙聞曉柝山城。
磚砌的驛站,流水的官。多年老宦,世事差不多早已參透。應當講,很難再有什么,能讓宦游之人牽掛和割舍不下的了。一夜無寐,兩人詩一行,酒一盅,耿耿相看,卻只為明天即將到來的遠別。室內深情,一燈如豆,杯盤狼藉,情縱緒橫;室外自然,風平溪靜,高梧雨聲,修竹煙色。記憶里,只剩山城曉柝,明月閑庭。蛇浦橋下楊柳遠,一聲馬蹄別悠悠。在嚴詩七絕詩中《丹陽送韋參軍》,亦十分有名,惹人耐讀。
丹陽郭里送行舟,一別心知兩地秋。
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鴉飛盡水悠悠。
人生歡娛少,何處更相逢?韋參軍即將登舟北行,作者丹陽相送,轉身打馬向江南,又是一場牽腸掛肚的別離。江南望江北,江北望江南。日晚歲秋,寒鴉無跡??墒牵煅穆萌说呐笥?,你可知道江南這頭深情的期盼?兩地秋景異,江流水悠悠。亦是浩嘆,亦是凄涼,思念想去,滿是心膽裂痛。雖然一生多在江南游宦,但人在旅途的時候,總是少不了的。維在《秋夜船行》里,記載的車馬況味又是什么樣兒的呢?
扁舟時屬暝,月上有馀輝。
海燕秋還去,漁人夜不歸。
中流何寂寂,孤棹也依依。
一點前村火,誰家未掩扉。
庭院春風,樓頭思婦,是唐詩宋詞里慣常的場景所在?!懊廊诉~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總是讀上去,別有寄托。作者以標題提領文意,秋船泛水,夜行程急,已讓人心生緊。接著,載以扁舟馀輝,海燕漁人,旅途寂寞之感,昭然撕揭。再接著,以“寂寂”疊中流之水,“依依”加孤棹之聲,讀去淡淡傷痛,深叩心扉。詩尾遙望前村,燈火門扉,既是實物描摹,亦是遠景虛擬,旅愁情結,深沉渾厚,歸意急迫。既然有旅途,就難免有時借宿他鄉。在《宿天竺寺》中,詩行之間,佛法禪意,身心靈動。
方外主人名道林,怕將水月凈身心。
居然對我說無我,寂歷山深將夜深。
一路走著走著,才發現前不挨村,后不著店,不得不借宿寺院。古剎、禪院、僧鐘、佛卷、青燈、經文……在繚繞香火間,在清淡齋飯里,名林茂泉,水月凈心?,F實的感知,官場的感受,仿佛里,我是萬象;朦朧間,萬象無我。像是哲學思辯,像是生命思考。輾轉反側際,人世經歷,清濁莫分。惟見山寺深處長夜深,菩提樹下一片心。
歲月遷延,同樣是在雙溪,宋代女詞人李清照避難浙江金華,在《武陵春·春晚》中,寫出了文化雙溪的另一種容顏。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是時,清照年過五旬,國破家亡,流離異鄉,無依無靠。丈夫死后,作為一個文化人,窮盡前半生所藏之文物,大半散佚。悲苦詞情,穿透紙背。詞中風住塵香,用筆小巧,蘊藉含蓄。然而,日色已高未梳頭,生離死別,心涼如灰。物是人非,正不知何以為繼時,轉而縱筆,無盡痛苦,未語熱淚流。紅塵看遍,惟有山水可以撫慰自己??墒牵绱松钪氐耐纯啵绱松钛诘陌С睿蝗~輕舟,豈能承載?
八詠樓,原名玄暢樓,為南朝時東陽郡太守、著名史學家和文學家沈約所建。樓落金華城區東南隅,坐北朝南,面臨婺江,樓高數丈,高屹于石臺之上。樓成后,太守喜之不禁,筆墨紙硯,欣然為樓侍候。
登臺望秋月,會圃臨春風。
歲暮愍衰草,霜來悲落桐。
夕行風衣鶴,晨征聽曉鴻。
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東。
寫完此詩,太守意猶未盡,又以詩中每句為題,再擴詠為八首之唱。詩隨興致所致,長無定句,句無定字,不期竟成當時文壇名篇。從唐代起,遂以詩名,改玄暢樓為八詠樓,以志紀念。女詞人當然不會錯過這樣的文化勝跡,清照曾在《題八詠樓》里,一改婉約風格,用詞潑墨,極其豪放:
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文字之美,不過筆者得妙于心,覽者都會其意。時空之外,今天執卷“少年為客處,今日送君游”時,亦難免觸景傷情。遍讀嚴維,山山水水,明月清風。他似乎施出某種魔力,總能在文字之間,把誠樸真摯的感情,滲透在雙溪等自然景物的描寫中,又能在往昔今朝、人情世故里勾勒出別樣自然畫圖。
噫!縱辭有盡,然意不絕。嚴詩辭藻之外,物我兩忘,遺世獨立。人生且哀且樂之意,宛然在心,斯盡善矣。一讀之,喜不釋卷;再讀之,一觴數嘆。千年之后,試借二十字,成《古今詞》,追述大詩人一世別樣情懷。
信有花間客,逐雁動歸心。
明月清風外,遺落萬世閑。
何時月照嵩山雪
南北朝時期,山水詩人謝靈運曾在其詩《歲暮》篇里,有“明月照積雪”之句,讀上去,意境高潔冷峻,充滿靜默禪韻,世俗功名,皆可忘卻。感覺很難得句出其右者。可是,沒想到的是,孟郊在其詩《洛橋晚望》中,將此句化用為“月明直見嵩山雪”,更是別有一番景致,令人叫絕。
孟郊,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年少時曾居嵩山,中年兩試落第,年近五旬榜中進士。由于朝中無人,一直無職。南北客游近五年,才出任江蘇溧陽縣尉,負責分判眾曹、割斷追催、收率課調等事務。身為小吏,有時可能因催租繳稅,鞭打百姓。郊秉性耿介倔強,如此下去,何日是頭?深感平生抱負難展,遂終日放浪,興愁賦詩。因不事曹務,時久竟至公務多廢,引得其主管不滿,縣令罰郊半俸,并以假尉代之。
嗚呼,“一為趨走吏,塵土不開顏?!苯疾痪萌ヂ?,幸得河南尹鄭余慶所薦,往豫出任水陸轉運從事,試協律郎。遂舉家北遷,離開江南定居洛陽。孰料在花甲之年,又逢母仙逝。東野情傷,辭官歸隱。公元814年,待得鄭余慶鎮守興元時,再邀東野為其幕府參軍一職??珊尢於势洳?,在赴任途中,郊暴疾而終。
作不出詩,則不出門的“詩囚”東野,先是屢試不第,接著仕途艱辛,加上中年喪子,一生窮愁潦倒。遍讀其詩文,多見饑寒交迫、窮愁困苦之怨懟情緒。臨墨狀寫時,難免有民間苦難、世態炎涼之筆。即便是今天吟詠去,亦惹人生憐,讓心集苦??蓱z郊清寒終身時,家無長物,由韓愈等友人湊錢買棺,方才殮葬洛陽。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在《洛橋晚望》中,東野用聊聊四句就勾畫出一幅山水畫。落筆在晚,交待時間;用力在望,著墨空間。洛水冰上的天津橋,行人清絕的阡陌上,透過榆柳疏落掩映的閑閑樓閣,嵩山明月清輝映照的厚厚積雪由近及遠地呈現給世人,幽寂森冷,峭拔壯闊,詩境意象,明麗新奇。用筆如此高簡至淡,誰能輕易想得到東野當下正過著無比端然清苦的生活?在苦難殘酷無情的現實里,詩人是怎樣用短短二十八字,把退之之奧、子厚之淡、文昌之雅,齊齊搗碎揉爛囊括其間的呢?
其實,千百年來,在東野五百多首詩文中,能鑄成炎黃子孫共同文化心理的,當然是膾炙?人口的《游子吟》。可惜的是,在當今工業社會里,人們可以四處購買衣服,很難真切體味行吟中的濃情別意。所能見到的紡線織衣場景,極可能是鄉村博物館中的雕塑??墒?,在古代農耕文明中,那幾乎是平常人家生活中的必備物用。線與衣、母與子、別與歸、草與春,在這四種文字組合里,到底孕育著、凝聚著幾多山高水長的人間深情?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此詩在《全唐詩》題注中有“迎母溧上作”。是時,東野任職溧陽縣尉,年屆五旬。作為孝子,家境稍有好轉即迎母同住。詩中擷取兒子遠行前,母親織衣而別的尋常細節。密字迭用,意指走針迫急,辭心不忍;遲字復迭,意指思緒紛呈,念歸至切,實謂“命意真懇,措詞亦善”之最佳范例。隨著對東野詩文的深入了解,竊以為,若要讀懂讀透《游子吟》,還應和著另首孟詩《游子》來參閱,方有至味。
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
慈親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萱草有“金針”“黃花菜”“忘憂草”“宜男草”等別名,屬多年生宿根草本,短根狀莖,花柄長細,花形橙黃,呈百合花樣筒狀。先生在詩中以萱草起興,極可能取其忘憂兼宜男之意。堂前種植,宜男宜室,百年好合,祈愿生活富足,樂而忘憂。奈何游子一去未返,以至慈親過度想念,看花不見花,沉浸在深深的思念之中。姑且不妨和著兩首游子詩味,再跨過時空來感悟和體會,那就是多年后孟母辭世之際,東野居喪看透世事,離職歸隱林泉之下。郊對母拳拳赤子之情,可謂感天泣地。
自打小就讀孟詩,但從沒想到自己的人生,會同東野走得如此之近。去年春天,我有幸被中組部選派,前往浙江掛職一年。行前,除了要同家人進行充分溝通求得理解外,作為川人,我騰出大量時間用作關于浙江的功課。越是深入山水浙江文化浙江,越讓自己感到肅然起敬。初,尚不知道分配去向。于是我就在想,如能自己挑個地兒,會是何方?當我試著把心靜下來,永嘉書院、西子湖畔……甚至來不及比選,《游子吟》竟然題壓心中。同樣作為遠游人,孟郊故里,或與此行有關?
可能正是因為這份心思,結果分配時,還真遂了此愿。難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至今猶記得去德清報到的當晚,只身去塔山森林公園,登高望鄉。途中不經意看見東野故里的指向,一時興奮不已。行至山頂岔路口,見有用心者,摘下一把鮮艷的杜鵑,傾置于孟宅示牌石碑之上。到底是文化之鄉,如此美境雅意,豈容錯過?是時,夕照落盡,天已向晚,路上幾無行人。畢竟是初游者,不諳前方路況。但是我幾乎沒作任何猶豫,繼續揮汗向著故里方向尋去。
遺憾的是,孟郊故宅的恢復修建,尚在規劃之中。怪不得在塔山野地,尋行許久終沒找見孟宅。不知不覺間,暮色悄悄深暗了下去。春日坡嶺,萬物葳蕤;山谷之中,夜蛩幽鳴。此刻此際,密枝橫徑,孤身急行。步聲拍拍回響,以為有人偕行。駐足靜聽,卻是四處無聲;邁開腳,又聞步聲。心下生急,回望塔嶺,愈加峻峨巍然。如折身回去,顯然不太可能。
偏偏此時,又有兩只山鳥,爭巢惡鳴,一時嚇得膽破心驚。何時才能走出大山?雖暗中叫苦,只得咬牙前行。后來急中生智,循著溪流,方才出得坡山??蓱z慌急之下,通體透汗濕衣。有時也不禁自問,如此這般為何?仔細想來想去,這不過是文化的召喚,或者說是文化的力量。
對!這就是文化的力量、文化的召喚。在漢唐詩文中的“郊寒島瘦”,縱使料峭悲涼,縱使郁懣頓挫,為何總引著人們主動親近那寒,走近那瘦,不就是世間別樣的力量?仔細體味了去,那抹寒,不就是先生“詩從肺腑出,吟輒愁肺腑”的字寒么?那抹寒,不就是先生“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的身寒么?那抹寒,不就是先生“到此悔讀書,朝朝近浮云”的心寒么?在《苦寒吟》中,東野如此寫道:
天寒色青蒼,北風叫枯桑。
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壯陰奪正陽。
苦調竟何言,凍吟成此章。
此章中,無一句不是在言寒,無一句不是在說冷,讀來寒氣逼人,冷入髓骨。詩人借助這些文字,表象在刻畫自然之寒,在寫意境之寒,其根本不過想要交待的是,其生存環境苦寒之深況、之艱澀,之端極。每句獨成孤峰,連看續為峻壑,彼此之間,互激互蕩。東野用筆格力功底,終成絕世永寒。那么,這些寒、這些冷,是不是無病呻吟的呢?當然不是。我們可從解讀郊《臥病》一詩,窺見其胸中至深至切的苦寒。
貧病誠可羞,故床無新裘。
春色燒肌膚,時餐苦咽喉。
倦寢意蒙昧,強言聲幽柔。
承顏自俯仰,有淚不敢流。
默默寸心中,朝愁續暮愁。
東野晚年寄居洛陽,為生計充當下級幕僚,官職卑微。日子本已窮愁,何期又添惡病。此章細讀了去,勾畫出詩人自己老、病、窮、羞;愁、孤、悲、憤。為了減輕妻子的擔心,“時餐苦咽喉,有淚不敢流”,默默無言中,惟有借助文字,朝愁續暮愁,明愁接今愁。在寸心之間,苦吟以寫苦況,苦況詠咀苦詞。其窮愁境遇,豈容復加?先生四十八歲時,中進士已逾兩年,仍候命無職,客游汴州,得與韓愈相逢。人未老,鬢先衰,后者以“白首夸龍鐘”憫之,心痛先生過早老態之像。
縱觀東野一生,在貧苦掙扎之中,慢慢就少了當年書生銳氣。在其《游終南山》篇中,似有看透人生虛妄之懷。
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深谷晝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
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
到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
面對終南山終年不絕的萬壑清風,面對升起復落的日月經行,在奇、險、幽、絕的大自然面前,作者意識到人作為個體的如塵渺小,感到此生飽讀詩書的困厄無為,已然可笑。先生把自己置身長風松柏之下,慢慢地就平靜了心緒。詩人漸漸悟到,人的一生歸根結底,不過是來于大自然,又歸于大自然,先前朝朝暮暮追求的那些功名利祿,實謂神馬浮云而已。早知如此,當初讀過那多書破過那多卷,又有什么用處呢?
從《登科后》中“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躊躇滿志,到《借車》篇“百年徒役走,萬事盡隨花”的萬事皆空;從《秋懷》篇中“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的顧況幽嘆,到《洛橋晚望》篇中“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的淡然恬靜,東野窮其一生,不過是想把平生心血,化成寒徹體膚寒透髓骨的文字,牢牢刻畫成漢唐詩文的一座碑銘,亦刻畫在炎黃子孫的魂魄中。
盡管后人對孟詩有“格局狹小,氣象局促”之批評,但我一直在想,如東野先生一開始就生活在富貴安樂的世界里,那么今天我們是否還能讀到如此寒硬俊朗的詩文?透過千年的歲月,明月猶在,嵩山猶峨,即便再把塔山故里回望,即便再把嵩月夜雪回望,那路險心平的正氣,那心境空闊的力量,永代永世,總讓人懷想,讓人仰望。
正是依著塔山心懷念想,正是憑著高古引頸仰望,眨眼之間,德清客居期已屆滿。此別去,何相逢?當年昌黎贈別先生時,“吾愿身為云,東野變為龍”,愿化己身為云,從龍東野而去。
是的,無論世事如何流轉,歲月如何演進,我們總要“低頭拜東野”。可是,我又能拿出什么來拜別先生故里?歸去來兮,我一邊頌著《游子吟》,一邊打點行裝。就著今宵,且借四十字,權作《別題東野故里》,謹志仰懷。
江南此夫子,冰雪生肝腸。
吟哦筆未舉,寒霜凍墨芒。
遺世五百篇,讀去淚沱滂。
嵩山夜雪急,月老地荒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