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書香（外一篇）

余華

今夜，目光輕撫過碼成城墻般的書脊，于是想起那個擱置許久的心愿：讀一讀紙質的書卷，嗅一嗅久違的書香。

在柔和的燈光下，一本書被打開了，它靜靜躺在那兒，散發出淡淡的書香。我的書房，因為有了這本被翻開的書，顯得美麗而靈動，充盈而有思想。所謂潔者不衣，慧者不語，我好比面對一位無私袒露智慧的哲人，在這本擁有古老形式的書本里，分明讀出了無盡的嘆息和愉悅的傾訴。

法國女作家尤瑟娜爾說，我最初的故鄉是書本。這讓人十分認同與感動。書是我目光中最初的古典花園，花園既有花木的呼吸瀟瀟，也有清泉的嘆息幽幽;既有若有若無絲竹之聲，也有吱吱呀呀水車之聲。我們手捧書本，穿越時光之川，心游八荒，充實自己，提高自己，凈化自己。一本好書，就像一艘引航船，曾引領我從狹隘的地方駛向生活無邊無際廣闊的海洋，她不但給予我智慧，還時時鼓舞我在現實中容易懈怠和趨從的心靈。

其實，我們讀書不只是一種求知行為，更是一種審美行為。今日，書籍已經成為一種獨立的審美客體，她紙質的形式與其所承載的美學功能已不可分割。無論是桂院秋風，還是春月時花，我們在平實的鉛字之間，總能看出滿紙的春花爛漫、風雨煙云。所謂人書相看兩不厭，書中三味，常嚼得我們滿口清香。在人生路上，我陶然于書山路的濃蔭與清幽，一腳踏進了日日余音繞梁，月月不知肉味的境地。

每當端坐于那些方頭方腦被稱之為電腦的家伙面前，于靜默中，漠視方塊字在手指下跳躍而出，卻沒有了觸手可及的意境，再也嚼不出那些幽遠的況味，就連信手涂鴉隨批亂注的樂趣也給剝奪了。在電腦與網絡大行其是的年代，有人斷言，再過若干年，書籍大概只能陳列在博物館里供懷舊的人憑吊了。嗅慣書香的人無比傷情，書籍似乎變作了古墓中恍惚的麗影，漸行漸遠……這讓我想起一句老話，相忘于江湖，或許這正是一種境界，正如現實里的愛情，在相識中走近，又在相知中行遠，但無論遠近，一生你都會惦記，有這么一個人，曾經深刻地走進你的生命！

此刻此景，一豆燈光、一本書籍仿佛都是暗夜深處躍動的生命。今夜，擁書入眠，任由一個關于書的夢自由舞蹁躚。

守望寂寞

在各類傷神耗志的時尚文化的裹挾下，現代人心靈的空間早已喪盡了田園牧歌的閑適與小橋流水的寧靜。“一夜臘寒隨漏盡，十分春色破朝來。”這是只駐留在唐宋的“驀然回首”的詩中意境。耐不住寂寞的人，總有千種百種的理由讓自己清靜不住。身陷繁榮的霓虹與虛妄的燈紅酒綠，我們何曾有時間與“寂寞”獨處？

一位登山者說，我無數次登上乞力馬扎羅山，就為看看那山頂的雪。在近乎偏執的努力里，是什么牽引這位登山者，終其短暫的一生，腳步匆匆，跋山涉水，而不知疲倦。我們知道，一切含辛茹苦的事業，無一不需要凝神守志的寂寞之道。而唯有真正甘于寂寞的人，才能超越寂寞！我努力思索這人生詩里的所有意象，寂寞其實是一種境界，耐得住寂寞該是一種既樸素又深遠的東西，這好比從高堪“手可摘星辰”的山頂垂懸下來的一根無形的細繩，能給予所有寂寞的攀登者以一絲依歸與安慰。

季節快要進入隆冬的時候，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突然寄來信箋，信頁淡淡地寫了幾行。“偶然里，又聽到你的消息……”我無法想象朋友將信投進郵筒時的心情，也許像一扇被人遺忘多年的窗子，在某個不經意的日子又被重新開啟，撲面的春風瞬息入懷。曾有段日子幾乎是無聲的，就像老磁帶中的空白處，轉動的時候沒有任何歌聲，可吱吱呀呀的確實就存在那兒。

有首老歌唱道，寂寞的心情，該如何表白？你最掂記的朋友也許在某個城市的某條街道和你一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帶著她理解的所有憂傷與幸福，和你正淋著同一場雨，思憶起同一件往事。

在人影幢幢、笑語喧嘩的人群里，寂寞是難得的日子。就像在鋼筋水泥的森林住得久了，忍不住就想要與泥土的芬芳親密接觸。要享受寂寞帶來的恬適，就不妨遠離俗情，做煙霞泉石的主人;不妨置身名利競奔之外，用花木禽魚來陶冶性情;也不妨割畫出只屬于自己的寧靜空間，頭枕落葉，泡一壺茶，焚一炷香，捧書而眠;還不妨張開你容納海天的心空，貫穿到你山一程、水一程，行萬里路的黑夜與白天。

我邁步走向燈火闌珊處，驀然回首天際，隱約中飄來歌聲：走過了一山喲——又一山，過了一江喲——又一江……歲月的履程就這樣寂靜無聲地撫過蒼生，就像憶起和忘掉一個朋友，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只是固守在寂寞的日子里，無來由地去了又來，來了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