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剛
很多年前,背著背包從火車上下來,當腳踩在站臺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種特別的心安,別樣的踏實和安穩。
我感覺與這座北方小城有一種奇異的共鳴,仿佛我就該生活在這里,盡管那時我大學還未畢業。后來,我經過畢業季的洗禮抉擇,終于還是留在了這座上學的城市。冥冥之中,我見妻子的第一面,就覺得她會成為我一輩子相伴的那個人,我對這座當時年年呼嘯沙塵暴的小城做出了認定。
再后來,我娶妻生子買房,逐漸在這里扎下根來,慢慢熟悉了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熟悉了這里帶著些許鼻音的口音,看著它高樓林立地在黃土高原上綻放出現代都市的氣息,這其中也匯聚了我和家人的氣息。對我的孩子來講,這里就是他的故鄉。哪怕省會西安、同在陜北的榆林等地,不管住多久,都沒有像延安一樣給我一種歸屬感。
我們一輩子會走過很多城市,很多時候就像去一戶人家拜訪,完事就走,但偶爾也會對一座城市產生一種故鄉般的依戀。可能是長期留住的熟悉感帶來的慣性,也可能僅僅因為某個人、某個細節的感動,慢慢地,這種熟悉和依戀便可能將它化為故鄉。
當我們留下來,就有留下來的理由,比如他。他是我幼時的朋友,當年早早輟學,踏著一列被他逃票的列車南下。過道里,呼嘯的寒風和他蜷縮的身子一起構筑了一個宏偉的方向。在上世紀90年代末的深圳,他幫人賣過衣服、工地里搬過磚、飯館端過盤子、KTV里當過服務生……10年的掙扎,并沒有為他打開一道成功的門,在一個冷眼的世界里耗盡了青春和激情。后來回鄉定居的他告訴我,他去過許多城市,但只有那個地下室的小屋能給他一種家的感覺,哪怕那冰冷的鋼鐵城市里他過著低賤的生活,但那里曾經有一個和他一樣困苦的女人陪伴著他,雖然只有4個月,但他仍把它當作一個故鄉。離開多年后,他也會懷念。
還有那位曾給我捏腳的川妹子。偶爾陪朋友去足浴,未想會聽到一個故事,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的代號是9,數之極。她和我一般的年紀,個子不高,依然能看出曾經清秀的模樣。手法很好也很敬業,讓我因為電腦前久坐而酸困的頸椎得到了一次很好的疏解。期間,她的電話不停響起,每次都掛斷,我說不介意她接電話,她卻干脆關了手機,和我說起電話那頭那個可以稱之為情人的人。她比我更早來這座北方小城,不到20歲的她第一次給客戶捏腳便遇到了她現在的老公。
“和客人產生感情是大忌,尤其是常人對我們這個行業有偏見的時候。”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看了下她的臉,很平靜地敘述。被糾纏的次數多了,很快他們便真的談了戀愛。“坐地虎”的男方家庭并不好,她在婆家人的低視和冷漠中生了孩子,滿月未久迫于生計將孩子送回綿竹娘家后便重操舊業,不想百日未過她又得了紅斑狼瘡。現實版的《活著》并沒有擊倒她,一邊堅持工作一邊給自己治病。雖然和老公感情淡漠,卻并未離婚。
兩年多后,她遇到了另外一個做生意的客戶,慢慢熟悉起來。這個大她不少的男人事業小成,穩重又關心人,兩個人慢慢成了情人,一度她曾為拯救對方的事業借給了他3萬塊錢。“我就圖個感情依靠,只是沒想到他生意失敗后原形畢露,不但不還錢有時還打我,我覺得自己連小姐都不如,倒貼錢還受傷害。”慢慢地,她的口氣變得歡快了些,“我并不指望他還錢了,我到這家店里還不到兩個月,就是為了躲他。過一陣子孩子上初中我就回綿竹了,現在我買了輛車也在那邊買了房,手里還有點余錢。我老公現在單位重組,開始在一個石油企業正常上班了,日子也比過去好過多了。說真的,我還不想離開這里,畢竟生活了這么多年,早習慣了。”
故鄉,就是出生或長期居住過的地方。而習慣一個地方,很容易就會將那里變成故鄉。由此看,異鄉成故鄉其實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有家就是家鄉,有融入便是故鄉。故鄉是游子的心病,最深切的是對童年的記憶,但不僅僅如此。一個人如果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是沒有鄉愁的。只有我們穿過日子歷經了風霜,漂泊或輾轉在多個地方,才會有一種關于故鄉的體悟,也才會對現有的保持一種珍惜和鄭重。
我現在就生活在這里,我習慣了。這里像童年一樣有過一段一段享受、快樂和親切的時光,見證過我笑中帶淚的種種遭遇,收容過我喪氣的低沉與暢快的歡笑,更留下了我刻骨銘心的愛戀和揮灑汗水的種種印痕……
他鄉成故鄉,無論如何,都是一種美好的定義。當你有這種感覺和覺悟,說明你對生活是滿足的,你對你所在的城市和環境有一種認同。而這種認同,恰恰是我們可以卸下些許負擔繼續前行的助力和支撐。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人會變,物會變,情不變,能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