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林
作為民俗事象,“儺”在中國源遠流長,分布廣泛。“儺”之本義,《說文通訓定聲》解釋:“擊鼓大呼似見鬼而逐之。”其屬于人們驅除邪祟祈求平安的儀式活動。“戲劇即儀式”①[英]哈斯克爾?M?布洛克:《文化人類學與當代文學批評》,見[美]約翰?維克雷編:《神話與文學》,潘國慶、楊小洪等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7頁。,“以歌舞演故事”的中華傳統戲劇,在發生學層面跟原始宗教儀式不無瓜葛。王國維論述“上古至五代之戲劇”,便從巫儺文化切入,去追溯戲曲藝術的發生,提出“后世之戲劇,當自巫、優二者出”的觀點(《宋元戲曲考》)。儺或儺祭、儺儀是巫師主持下敬神祛鬼、逐疫驅邪、消災納吉所進行的宗教性活動。“早期儺戲的演職員多由儺師們兼任,當儺祭活動中出現戲劇性人物時,儺師更兼有宗教和戲劇兩種職業。”②曲六乙:《中國各民族儺戲的分類、特征及其“活化石”價值》,《戲劇藝術》,1987年第4期。學界有將戲劇劃分為“儀式性戲劇”和“觀賞性戲劇”之說,認為前者遠比后者更古老原始,是戲劇的本源和主流所在。著眼儀式戲劇,考察儺壇神靈信仰,不難發現,民間供奉的“儺公”“儺母”就多有其為伏義、女媧的傳說。
“儺公”“儺母”之稱在晚唐李淖《秦中歲時記》有載,曰:“歲除日進儺,皆作鬼神狀,內二老兒儺公儺母。”或以為,“儺公儺母的出現,是唐代儺儀世俗化的表現。”①蕭放:《春節習俗與歲時通過儀式》,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這里記述的是秦地長安風俗。端公戲是中華儺戲體系中一大支流,從橫跨南北、涵蓋橫斷山脈六江流域的藏羌彝民族走廊看,陜西有(如寧強),四川有(如平武),云南也有(如昭通)。寧強位于漢水源頭,漢水南接巴蜀,東連楚土,在此端公戲流行的秦巴山區,向來巫儺氣息濃厚。作為儀式戲劇,端公頭戴面具,手持司刀、令牌,行使請神、驅鬼、除祟職能,表演相關的戲劇化內容。陜南端公戲在儀式表演中要設壇場,張掛神圖,供奉各路神靈。2012年秋季,筆者走訪寧強,當地人就多次講他們的端公戲。《陜南羌族》中有伏羲、女媧故事,“寧強民間羌族口碑相傳:‘洪水滔天’時期,在洪水退盡后,人間只剩伏羲女媧兄妹,為繁衍人類,兄妹決定成婚……生下一個無手無腳的肉團,這就是混沌。他們將肉團砍成小塊遍掛于樹上,第二天凡掛肉塊的地方都有了人家,從此人類開始繁衍。”該故事亦談及端公的來歷:“為紀念伏羲女媧,人類把他們的形象刻成雕像,供奉膜拜。這就是最初的祭祀活動,專門負責祭祀活動的人,就是端公。”②程文徽:《陜南羌族》,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8—59頁。女媧信仰在川西北羌區有傳播(筆者有論文研究此),并投影在羌族釋比頭戴法冠上,其法冠由七塊牛皮組成,有五塊牛皮形狀一樣。五塊牛皮各繪一位神靈,正中為元始天尊,左右依次為太上老君、真武祖師和女媧娘娘等。2017年,羌年期間筆者去岷江上游茂縣,走訪釋比肖永慶及其弟子,他們便說其頭上法冠右側第一位女神是女媧娘娘。如此表述體現出“地方性知識”特征。此外,貴州民間儺壇所奉儺神譜系,有的以玉皇大帝或三清為主神,有的以儺爺(伏羲)、儺娘(女媧)為主神。2014年10月,筆者在貴州道真,看見縣民族博物館中有當地儺壇主奉神頭“二帝雙皇”(木雕),其又稱“二帝君王”,乃是“指人類始祖伏羲、女媧”③《道真人文——中國貴州道真首屆仡佬族儺文化藝術節暨國際儺文化學術研討會會議手冊》,組委會2014年9月編印,第85頁。。在云南昭通,“端公戲以人祖伏羲、女媧為儺頭。”④王勝華:《云南民間戲神崇拜與演出儀式》,《民族藝術研究》,2002年第4期。
稱儺公儺婆為伏羲女媧亦見于巴蜀地區。據《四川儺戲志》,巴蜀師道戲有粱平正一派虛皇壇,尊奉太虛玉皇和三寶天尊,其壇場布置的神案上共六層,頂層為“三清”居中,其左右是伏羲、女媧⑤嚴福昌主編:《四川儺戲志》,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61、313頁。。對儺公伏羲和儺母女媧的崇拜見于不少民族,尤其在西南地區。儺堂戲又稱儺壇戲、儺愿戲,見于黔東、黔南、黔北的土家族、布依族、仡佬族、苗族、侗族和漢族中。儺壇戲是在事主家的堂屋或院壩演出,其神壇布置講究,正對堂屋要以竹子編扎“三寶龕”,分為三個殿,中間是王母殿,左邊是玉皇殿,右邊是老君殿;龕之正面和兩側,懸掛三清圖、師壇圖、八廟圖等,俗稱“案子”;龕前置桌為神案,桌上供奉儺公(東山圣公)、儺母(南山圣母)。“儺公、儺母是司儺大神,又被稱為‘人皇’或‘二帝君王’,在儺壇教義中他們被附會為伏羲和女媧。伏羲、女媧原為西南少數民族傳說中再造人類的始祖,怎么會成為儺堂祭祀的司儺大神呢?對此,儺壇巫書《三元和會》作了詳細敘述:遠古時期洪水泛濫,大水一直淹上天空,太白星君為救伏羲、女媧兄妹,贈給他們一顆葫蘆籽。將種籽窖在花園內,種下不久就結了個巨大的葫蘆,上面還開著一扇門。伏羲、女媧爬進去看,一陣狂風把葫蘆卷進激浪里。葫蘆漂了七天七夜,洪水消退后,伏羲、女媧從葫蘆中爬出來,見世上的人都淹死了。伏羲為使人煙不致斷絕,提出和女媧結婚。”由此,人類得以延續下來。“后世的人們為紀念伏羲、女媧再造人類的功績,演儺堂戲時把他們的像供在神案上,伏羲被封為東山圣公,又稱儺公,女媧被封為南山圣母,又稱儺母。”①葉濤:《儺堂戲與宗教》,見顧樸光等編:《中國儺文化論文選》,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126—127頁。
貴州德江是有名的儺戲之鄉。上述手抄本《三元和會》是當年從該縣穩坪鄉興村魏家寨土老師處征集的。其內容分為“上元和會”“中元和會”及“下元和會”,合稱《新集三元和會科式》,簡稱“三元和會”。其中,“《中元和會》是唱伏羲、女媧之事。”②庹修明:《巫儺文化與儀式戲劇研究》,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29頁。該民間傳本以手工皮紙抄寫,大約出自粗通文墨的土老師之手,末尾落款為:“龍飛壬申年五月蒲節(端午節)謄寫,沿邑(沿河縣)謝氏錄。”據藝人講,該手抄本是他年輕時學習儺堂戲時,由老師連同面具、鑼鼓、布裙、司刀等法器一道傳授給他的。據落款年代推算,該手抄本已有上百年。儺堂戲在德江當地又稱“舡神”(所謂“舡”,音為gang讀第三聲,該字寫法應是舟字下邊少一點),據民間藝人張月福講,“‘舡神’主要是祭祀人王之祖,紀念伏羲和女媧。”③《與神共舞:走進土家人的儺堂戲》,http://www.tujiazu.org.cn/contant.asp?channelid=2&classid=10&id=2858。這位張姓藝人也來自德江穩坪鄉,是鐵坑村人,據其自述:“我家祖孫三代均為儺法師,祖父張金高,法名張法靈;父親張玉仁,法名張法清。我從小受到熏陶,得到祖父秘傳儺藝,儺堂戲在我腦海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④張勇、申逸愷:《德江儺戲:撩起神秘面紗》,http://gz.people.com.cn/n/2014/1128/c194849-23043372.html,發布時間:2014年11月28日13:45。據儺班傳承譜系表,該藝人所在戲班的歷史可上溯到11世紀。如我在該村所見,儺堂戲在當地民間傳承較好,據悉從藝者有200多人。
長江流域,“湖南自古巫風繁盛。長期以來被視為上古神話的一場古巫之戰(‘炎黃大戰’),導致中原九黎部落在其首領蚩尤被殺后南逃洞庭,與以女媧為人祖的土著組成‘九黎——三苗集團’,以蚩尤頭為圖騰,史稱‘三苗國’。”在湖南民間,“沅陵儺壇屬‘娘娘教’流派,即以南方人祖女媧為儺神。”⑤胡健國:《長無絕兮終古——論〈楚辭〉與沅湘巫儺文化》,《藝海》,1998年第3期。2018年9月,筆者在湘西沅陵縣七甲坪鎮觀看“辰州儺戲”,當地所奉儺公、儺母即是大洪水后繁衍人類的兄妹,“土家族中有的稱這對兄妹為伏羲和女媧。”①劉冰清、王文明、金承乾:《辰州儺歌》,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229頁。湘西鳳凰與貴州銅仁相鄰,亦儺風盛行。20世紀40年代,鳳凰縣有陳姓軍閥舉行儺祭,排場講究;80年代,湖南省藝術研究所在該縣舉辦首屆全省儺戲研討會,作為展示,當地巫師盡量按照往日規模建造儺壇,“‘桃源洞’拱門為挑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宮殿式,用竹扎紙糊,上面書寫各種吉祥話語。‘桃源洞’后奉供女媧為儺母、伏羲為儺公,在神案上置二位人祖的塑像配享香火。”②胡健國:《儺壇——神靈的洞穴》,《藝海》,2010年第1期。稱女媧為“圣母”大家熟悉,之所以又稱“圣妹”,跟伏義、女媧“兄妹成婚”傳說有關。西南地區,在貴州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縣,當地儺壇例奉神頭六具,以“東山圣公(伏羲)”和“南山圣母(女媧)”為首,前者造型為紅臉長須,后者造型為挽發凈面;當地儺儀文書中,也有“女媧申”“山王申”“土主申”等③《道真人文——中國貴州道真首屆仡佬族儺文化藝術節暨國際儺文化學術研討會會議手冊》,組委會2014年9月編印,第90頁。。有苗族學人指出,“‘儺’在黔東北地區的苗語中是‘始祖神’的意思,苗語稱男女配偶型始祖神為‘Ned nuox、Bad nuox’,漢語音譯為‘奶儺、巴儺’,意即‘始祖母、始祖公’”;證諸民俗,“在黔、湘、鄂、渝等省市的廣大地區,苗、土家、仡佬、瑤、侗等民族以伏羲女媧為儺神。”④吳國瑜:《儺的解析》,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年,第6、18頁。另有湘西苗族文化研究者亦指出:“‘儺公儺母’湘西東部方言苗語稱為‘奶儺芭儺’(譯音),‘奶’苗語意為母,‘芭’意為公,‘儺’意為神圣,全譯意為‘圣公圣母’。儺公儺母就是人類洪荒時期繁衍人類的兄妹。也就是伏羲女媧。苗族對始祖神‘儺公儺母’的崇拜,是苗族社會一種極為普遍的現象。大都在每年的秋后農歷九、十月舉行祭祀活動。”(陸群:《湘西原始宗教藝術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307頁)
生殖崇拜在中國儺文化中有深厚積淀。2004年元月,有研究者對道真縣舊城鎮苗族儺壇班沖“平安儺”做了調查,該儀式舉行三天,共包括26個場次,“在第12個場次‘拋儺’中,巫師們表演了伏羲女媧在洪水毀滅人類后,重新繁衍人類的儺戲。”⑤陳玉平:《論儺公儺母信仰與傳說》,《懷化學院學報》,2007年第12期。挽手訣、踩九州是儺壇法師的基本功夫,從黔地20余位法師處搜集整理的《思州儺堂手訣百圖解》中有“姊妹團兵訣”,屬于“祖先神靈類”,其含義為:“請伏羲女媧過儺堂姊妹,同心協力鎮守儺堂,統一調兵,戰勝妖魔鬼怪。”⑥庹修明:《手舞足蹈話儺壇——貴州德江、岑鞏儺壇罡步手訣述要》,臺北《民俗曲藝》,1994年第3期。而在湖北恩施,有關于儺神來歷的民間傳說,講“儺哥”“儺妹”在大洪水后婚配繁衍人類,二人生下五對子女,待兒女長大成人,“諸事安排就緒,儺公儺婆也至垂老之年,一日,儺公儺婆無疾而終,死時童顏皓首,雍容泰然。死后升天為儺神。地上化有儺公巖、儺婆石,以讓兒孫世代觀瞻。”⑦《儺公儺母的故事》,http://old.hbenshi.gov.cn/news/nverhuia/2008/617/BIE3.shtml,發布時間:2007-04-27 17:41:07。沿長江上溯,在四川省平武縣采錄的“羌族端公的歌謠”中有《洪水齊天》,其云:“三皇五帝年辰遠,女媧治水洪不傳,混沌初開天地暗,一看洪水要齊天。一對姊妹無處站,葫蘆里面把身安。漲了七日并七晚,普平天下無人煙。要想天下人煙轉,除非姊妹效良緣……”⑧周曉鐘搜集整理:《平武羌族民間故事集》,平武縣民族宗教事務局,2002年11月編印,第113頁。關于女媧神話在川西北羌族地區的流傳,請參閱拙文《從羌族口頭遺產看女媧神話蹤跡》(《文化遺產》,2013年第3期)、《女媧神話在羌區的地方認同和當代表述》(《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古往今來,“兄妹成婚”傳說普遍見于“儺公”“儺母”信仰中,民間藝人也多以此解釋儺戲起源,形成不可忽視的口碑。
綜上所述,“儺壇供奉的主神是儺公儺母。儺公也稱‘東山圣公’,儺母也稱‘南山圣母’,傳說是遠古洪荒之后再造人煙的始祖伏羲與女媧,是人間始祖和保佑神。儺壇祭祀首先要布置儺壇,供奉儺公儺母神像。”①這段文字是2013年8月29日筆者在銅仁市“貴州儺文化博物館”抄錄的。中華大地,幅員遼闊,族群眾多,關于儺公儺母是誰,不排除還有其他種種“在地性”表述,但這種說法尤其流傳廣泛。
如今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女媧祭典”,最初由河北涉縣申報(后來又有甘肅秦安)。涉縣媧皇宮是國內祭祀女媧的著名場所。按當地習俗,每年農歷三月女媧娘娘生日,該宮要舉辦盛大廟會,“闔境男女,并秦、趙、韓、衛之遠,罔不竭誠進香”(明萬歷年間《重修媧皇廟碑記》)。屆時,有婦女“打扇鼓”,唱媧皇經,贊頌“奶奶”(女媧)功績。三月十八,傳說是媧皇圣母返回天宮的日子,這天夜里,婦女們聚集到山腳停驂宮和廣生宮的院子里“坐夜”,她們徹夜不眠,虔誠地打扇鼓唱經歌,向“奶奶”敘說心事和表達祈愿。扇鼓是專門用來敬神的,是跟神交流的道具(“通靈”的)。筆者走訪涉縣媧皇宮,當地村民也屢屢展示她們手中的扇鼓。1987年,山西曲沃任莊村有農民獻出家傳《扇鼓神譜》,是清末手抄本。根據當地傳統,此乃以扇鼓表演為特征的社祭形態,時間在農歷正月初七至元宵節,具體程序包括祀神、驅儺和獻藝。扇鼓是用于跳神的,十二個表演者翻穿羊皮襖,手執扇鼓邊打邊舞以祛祟逐疫,稱為“十二神家”。該神譜產生時代至遲當不晚于宋,理由之一就是:“《扇鼓神譜》中奉請的神,儒、釋、道各家都有,神、鬼、人無所不包,細查起來,以《封神榜》上的人物居多數,最遠的起自三皇五帝、女媧娘娘,最晚的卻不見北宋以后的任何一個人物出現。”②段士樸、許誠:《〈扇鼓神譜〉初探》,見《中國儺文化論文選》,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197頁。翻開《扇鼓神譜》,祭祀開始時奉請的各路神靈中有女媧,其唱詞云:“天皇清氣上浮天,地皇重濁為地寒,人皇手里治下人,堯舜禹湯也請全。奉請起天官、地官、水府三官,陰郊陰紅,日游出游來受香煙!奉請起三皇五帝堯舜禹湯來受香煙!奉請起女媧娘娘來受香煙!”而在涉縣民間敬奉“奶奶”的扇鼓經歌《十請神》中,也有“再請神請一請媧皇圣母,又請神請一請王母娘娘”等唱詞。
以伏羲、女媧為儺公、儺母多見于華夏民間。在重慶地區,巴縣有俗稱“跳端公”的“延生”或“打延生”儀式,指的是“人們祈求神明佑福納吉以實現去災除病、延年益壽愿望所舉行的祭祀活動”①胡天成主編:《民間祭禮與儀式戲劇》,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29頁。。巴縣儀式戲劇急救延生的“接駕”中,有眾法師唱《迎請儺娘》:“丟下流年說太歲,小臣對你說真情。信人家中一不為天干求下雨,二不為春雷打邪精。但為信人身有難,修醮沖禳請眾神。……信人登門請弟子,弟子今日請儺娘。儺娘立在法壇上,猶如擎天柱一根。”②胡天成主編:《民間祭禮與儀式戲劇》,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1308—1309頁。作為卜問吉兇的儀式活動,“打延生”(做延生)的戲劇表演色彩較濃,其在當地民間信眾廣泛。據民國《巴縣志》卷五“禮俗”記載:“《蜀語》:‘男巫曰端公。’《懷仁志》:‘凡人有疾病,多不信醫藥,屬巫詛焉,曰跳端公。’尚鬼信巫,巴俗至今猶然也……今民間或疾或祟,即招巫禳賽驅逐之,曰禳儺。其儺必以夜。其術名師娘教。所奉之神,制二鬼頭。一赤面長須,曰師爺;一女面,曰師娘,謂是伏羲、女媧。臨事,各以一竹承其頸,竹上下兩篾圈,衣以衣,倚于案左右,上承以大碗。其又設一小案,上供神曰五猖,亦有小像。巫黨椎鑼擊鼓于此。巫或男裝,或女裝,男者衣紅裙,戴觀音七佛冠,以次登壇歌舞。右執者曰牌帶,左執牛角,或吹、或歌,或舞,抑揚拜跪以娛神……”。③向楚主編:《巴縣志選注》,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年,第298—299頁。
作為儀式戲劇,渝地民間“打延生”使用的神像,雕刻類有兩種,一是借用室外供奉的現成石雕神像,一是根據儀式所需專門雕刻的木質神像,儺母女媧屬于后者。當地又稱儺母為“圣姥靈娘”,其神像制作如此:“用圓木雕制成頭形,再細刻五官,打磨細砂,上棕色,最后勾繪五官,涂上光油或清漆;然后固定在一根短竹竿上,頭頂披扎兩條紅色飄帶;面呈棕色,端莊慈祥。”④胡天成主編:《民間祭禮與儀式戲劇》,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1270頁。黔、渝相鄰,地氣接通,文化上多有勾連。就我所見,這種木偶頭式的儺母、儺公像在貴州儺文化博物館中收藏了不少,其時代既有清中前期的,也有民國時期的;從造型看,通常儺公為紅臉鼓眼形象(有的帶胡須,有的沒胡須),儺母或稱儺婆則慈眉善眼、容貌端莊。一般說來,儺壇同時敬奉儺公和儺母,但有趣的是,在民間急救延生儀式中,法師替人看病驅邪主要依靠圣姥靈娘護持,把儺公是擱置一邊的。“本來,重慶這個地方舉行急救延生祭祀儀式要供奉圣公和圣姥,即儺公、儺母。但后來舉行急救延生祭儀,就只供儺母,不供儺公。”因為,按照當地民間藝人的說法,這個紅臉的儺公貪杯,常常在做法事時醉酒,辦事馬馬虎虎,有損教門聲譽,“所以,就不要他參加急救延生祭儀了。在退病這壇儀式里,也就只好把他閑置一旁”⑤胡天成主編:《民間祭禮與儀式戲劇》,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300—301頁。。儺公“貪杯誤事”之說從何而來,無從知曉,反正,急救延生儀式主要是依靠“圣姥靈娘”的神力,這在民間儀式中是不成文的默契,做法事者都心知肚明。民俗戲劇中的這種現象,當然值得我們從藝術人類學切入做深層解讀。
伏羲、女媧之名在先秦典籍中已言及。屈原《天問》提及女媧,不見伏羲;《山海經》中,女媧見于《大荒西經》(“女媧之腸”),伏羲見于《海內經》(“大暤生咸鳥”),彼此風馬牛不相及。隨后,尤其是漢代,他倆被繪入帛畫中或刻在墓葬的磚石上①1942年湖南長沙子彈庫一號楚墓出土的帛書中有“雹戲”娶“女皇”的記載,有研究者認為此乃戰國中晚期楚地民間流傳的伏羲、女媧神話,或可證“至晚在戰國時期,伏羲和女媧這兩位神話人物即已結為夫妻”(劉惠萍:《伏羲神話傳說與信仰研究》,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3年,第51頁)。,成為有關聯的人首蛇身造型,如在四川郫縣、新津、內江、宜賓、富順、合江等地出土的漢代石棺上,該類形象屢屢有見。這時,其關系要么是兄妹,如《路史?后紀二》注引《風俗通》:“女媧,伏羲之妹。”要么是君臣,如《淮南子?覽冥訓》高誘注:“女媧,陰帝,佐宓戲(伏羲)治者也。”六朝以后,“女媧本是伏羲婦”的觀念在古人筆下愈見明確,形成如《獨異志》等記載的“昔宇宙初開之時”“天下未有人民”,而女媧兄妹“議以為夫妻”的成套故事,而且通過不斷傳播,在民間口碑中衍生出種種形態的版本。敦煌遺書有《天地開辟已(以)來帝王記》,其年代據考證為六朝時期,其中出現了伏羲、女媧兄妹于洪水后遵照上天意志成婚的故事,曰:遠古大洪水之后,“人民死(盡),維伏羲、女媧兄妹二人,依龍上天,得布(存)其命,恐絕人種,即為夫婦。”又云:“人民死盡,兄妹二人,[依龍]上天,得在(存)其命,見天下荒亂,唯金崗天神教言可行陰陽,遂相羞恥,即入崐崘山藏身。伏羲在左巡行,女媧在右巡行,契許相逢則為夫婦,天遣和合,亦爾相知。伏羲用樹葉覆面,女媧用蘆花遮面,共為夫妻……”②黃永武主編:《敦煌寶藏》,臺北: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6年影印本,第123冊第138頁、第132冊第490頁。標點符號略有調整。此當為迄今所見二者“兄妹婚”神話的最早記載。
總而言之,“女媧形象應該比伏羲形成得早”③[俄羅斯]李福清:《從比較神話學角度再論伏羲等幾位神話人物》,見李明濱編選:《古典小說與傳說——李福清漢學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75頁。,女媧神話和伏羲神話原本各有其系統,是后人出自某種社會性需要而逐漸將兩者粘合起來的。正如學界指出,“從古文獻中關于女媧、伏羲的神話內容來看,女媧應是母系氏族的神祇,伏羲是氏族公社的神祇,二者系代表兩個不同社會發展階段的神,是不大可能成為兄妹或夫妻的……關于女媧、伏羲為兄妹或夫妻的文字和圖畫,可能是后人的穿鑿附會,也可能是受西方少數民族神話的影響。”①李子賢:《試論云南少數民族的洪水神話》,《思想戰線》,1980年第1期。的確,大災難后兄妹成婚再繁衍人類的故事在中國西部少數民族神話傳說中屢屢有見,但未必都跟伏羲、女媧相關,如1987年從北川縣墩上鄉嶺崗村76歲且不識字的茍姓羌民口中采錄的《兄妹射日制人煙》,講述茫茫遠古天有十日,曬死了世間萬物,僅僅剩下兄妹二人,他們用“一根一萬二千年的樹子丫丫和六千年的一根羊皮筋”制作了巨型弓箭,射落了九個太陽,隨后,哥哥和妹妹成親,生下一塊肉坨坨,再爬到高高的樹上將肉坨坨摔碎,“從那以后,世上就有了很多人”②《兄妹射日制人煙》,見四川省北川縣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編委會:《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北川縣資料集》, 1987年10月編印,第157—158頁。。這里,連兄妹倆叫什么名字也未提及。因此,對于女媧神話演變史,今天我們研究以伏羲、女媧為“儺公”“儺母”的習俗時,不能不心中有數。
“人類之母造福人間五湖同歌頌,華夏始祖恩澤四海光輝照萬代”,此乃山西潞城魏家莊媧皇宮對聯。女媧是遠古時期摶土造人的先祖,也是煉石補天把人類從災難中拯救出來的大英雄,其神話適應著“祈求生命”和“拯救苦難”的民俗心理。川北燈戲跟民間慶壇多有瓜葛,后者是端公所主持的請神祈福、祛邪禳災的民間宗教活動,其儀式中要供壇神,“有的說,壇是一塊石,是女媧補天留下的,所以壇神要用石鉆成凹形,安上壇槍和土加五谷而成”③呂子房、肖善生等編著:《川北燈戲》,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46頁。。把壇神跟女媧聯系起來,暗示出跟女性生殖崇拜有關的原型內涵。“儺”之本義在于驅邪納吉、佑人平安,“人祖”伏羲、女媧之被奉為儺壇主神,蓋在其作為“生”之象征恰恰具有壓邪祛祟保平安的功能。漢代墓葬中多見伏羲、女媧人首蛇神交尾造型,或刻石,或壁畫,便有祝愿和祈求“生”的神話寓意。以郫縣新勝1號墓石棺為例,石棺頭部擋板上刻有伏羲、女媧,二神蛇尾交纏在一起,頭部緊貼,右邊的伏羲左手舉內有三足烏的日輪,左邊的女媧右手高舉內有蟾蜍的月輪,“二人同樣具有祝愿墓主再生和子孫繁衍的意義”;伏羲、女媧這種超現實形象之所以頻頻出現在古代墓葬中,并且常常與其他具有祛邪辟祟意義的仙靈神獸刻繪在一起,被作為“鎮墓辟邪的神靈”④劉惠萍:《伏羲神話傳說與信仰研究》,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3年,第206、210頁。,蓋在他們正是世俗信仰中“生”的不朽象征。不僅如此,從已發掘的墓葬壁畫看,“女媧圖像是數量最多、分布最普遍的神靈圖像”⑤汪小洋:《漢墓壁畫的宗教信仰與圖像表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1頁。。至于祖神和戲神在儺壇合一,從生命意識和生殖崇拜看,“儺,本質上是要解決人類自身的生產問題。供奉儺公、儺母,自是其本義”⑥周育德:《儺與道教》,《中華戲曲》第12輯,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江西南豐民間儺班劇目《儺公儺婆》就是作為“送子儀式舞”表演的,其不但是常常出現婚禮上的“喜事儺”,而且為了祈求神靈送子,儺婆還被塑造成符合生育年齡的少婦形象。在湘西沅陵鄉村觀看辰州儺戲《尋父送子》,我看見,劇中人物對話有“你是奉了儺母之命,送個娃兒給我光宗耀祖”。
作為民間儀式戲劇,重慶巴縣的延生祭儀包括“太平延生”和“急救延生”兩大類型。前者系事主許下的良好愿望實現而酬神謝恩所舉行的儀式,后者是事主突發病痛而祈求神明驅邪退病所舉行的儀式。值得注意的是,前述以圓木制作頭型而支以竹竿的“圣姥靈娘”也就是儺母女媧神像,據田野調查,該神像在當地主要是“用于急救延生之接駕和上纂兩壇儀式”。也就是說,在民間急救延生科儀中,儺母女媧是絕不可少的主神,甚至是唯一的主神(如上所述,儺公是被擱置在外的),正如儀式場上法師所唱:“弟子手無訣腳無罡,全靠仙娘作主張。反手提把金交椅,爺爺穩坐釣魚臺。爺爺原來不管事,仙娘才是鉆房入舍人。賜娘一乘八人轎,臥房之中看病人。弟郎當堂撒馬料,仙娘前行臣后跟。”(仙娘指儺母,爺爺指儺公)“不管事”的爺爺,當然是不可靠的對象。急救延生的科儀程序有上、下壇之分,上壇的“接駕”,是“迎請上、中、下三界諸神及壇門祖師,特別是儺母圣姥靈娘以及保護她的小山人馬,臨壇作證”;下壇的“上纂”,則是“將圣姥靈娘的雕像立起,打卦求問染災信人的吉兇”①胡天成主編:《民間祭禮與儀式戲劇》,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301、292頁。。當然,順應事主需求,儀式施行和道具運用在民間實踐中也不乏靈活性。
木制儺母神像固然多見于急救延生,但不等于僅僅限于此,其有時也會出現在屬于太平延生的接壽延生中。根據田野報告,某次民間藝人楊某等為事主郭某打接壽延生,便有向儺娘卜問吉兇壽年的表演②段明、胡天成編著:《巴渝民俗戲劇研究》,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19—124頁。。接壽延生儀式包括14個程序,其中有“迎神下馬”和“倒儺送圣”。迎神主要是迎接儺母及其帶領的兵馬,請其登臨法壇。法師造法橋迎神明,待儺母等下馬落座后,法師打卦、踏罡步、挽手訣。接著是迎請本壇儀式的主神儺母入壇,按照打扮動身、進門入壇、亮開神光、游儺安位、屯兵扎營五個步驟進行。法師手握儺母神像,唱她從梳妝打扮到出門下馬的過程:“一不急來二不忙,圣姥靈娘巧梳妝……一身打扮皆已畢,站將起來出殿門。……施主門前下馬礅、歇馬臺,騰空一步下馬來。”手拿神像的法師,一邊唱“左腳進門生貴子,右腳進門貴子生”,一邊跨入大門。隨后,點燃一對蠟燭,給儺母神像的頭頂、雙眉、雙眼、雙耳、鼻孔、嘴巴、雙手、雙腳及全身360個骨節開神光。又舉著神像按照東、南、西、北、中五方巡游,再將儺母安放在內法桌旁設置的七星臺上,并將隨儺母來的上中下洞桃源兵、五方五路小山兵和五猖兵安置在法王臺前。迎接儺母入法壇后,經過造茅、懸結、下結、回熟、鉤愿等壇法事,便進入倒儺送圣程序。倒儺之前,將儺母神像立于法桌前,占卜主家吉兇,此乃“拋儺上纂”(又稱“上纂判卦”),其中又含立纂、賜訣、判卦三個步驟。卜問吉兇之后,送儺母及眾神返駕回宮,整個儀式結束。
以上儀式戲劇中,無論用于“生”之延續(接壽)還是用于“死”之拯救(救命),法師請來儺母娘娘“猶如擎天柱一根”立在法壇上,其象征意義都在以“生”克“死”,以“生”的威力驅除“死”的威脅。急救延生中,法師手舉神像隨儺母(仙娘)入室看望病人,曰:“小臣開言說一聲,仙娘你且聽原因。禳災信人△△△自從那日得下病,陡染惡疾在其身。△座神壇前去問一卦,△座廟內也曾抽過簽。神壇問卦卦不準,廟內抽簽簽不靈……”法師代主家向儺母問卜,“祈望仙娘施惻隱,采些靈藥救信人”①胡天成主編:《民間祭禮與儀式戲劇》,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301頁。。事主染病受災,四方求醫問卦拜廟都不靈,最后來尋求儺壇圣姥靈娘救治和保佑;法師替事主消災祛病,也處處遵循圣姥靈娘的指點,依靠的是儺母娘娘的神力。在此儀式表述中,透過迎請儺母娘娘拯救災病事主性命的急救延生,我們看見的是“大女神”的非凡力量和功績。在“生/死”敘事中渲染女神救死助生威力的故事廣泛有見,是人類神話史上的跨文化母題。如我在探討有關神話及習俗時指出:“女性掌握著賦予生命的奧秘,她們是新生命誕生的泉源。既然女性能夠哺育新的生命,她們想必也有能力使熄滅的生命之火再度復燃,這是初民在其原始思維中不難作出的直觀推論……古埃及新王國時代拉姆西斯六世墓壁畫中,有一幅描繪宇宙主神之一納特的畫作非常壯觀,也非常有意思。納特是天空女神,主宰著整個宇宙也主宰著神的世界,傳說中她每天晚上都把太陽吞入自己的腹內,到了第二天早上又將它生出來。畫面上,納特被描繪成一個裸體少女形象……女神的身體邊緣鑲滿了星星,六個代表太陽的棕色圓盤從她嘴的前面經過體內一直到小腹前面漸次排列,標志著太陽經母體天天復生的循環,復活的主題于此得到極其形象、生動的展現。”②李祥林:《生命復活與女性崇拜——一個文學母題的跨文化解讀》,《東方叢刊》,2002年第4期。
神話傳說里,民間信仰中,非凡的生殖力決定了大女神是天地間“生”之代表,如河南西華民間借“香童”之口唱出的《女媧娘傳言》:“吾本是造人祖女媧娘娘,又造人又補天受盡苦況,才有了男和女婚配成雙,造人類立社稷人煙興旺……”其中,還有“老娘”(女媧)借“香童”之口動員信眾捐錢修廟,云“若是娘的好兒女,協助廟主來建殿……捐多捐少都有功,媧娘不會把恁空,明中捨俺暗中還,俺還給恁免災難,保恁個個都周全。”③2013年10月27日筆者抄錄于西華縣聶堆鎮思都崗女媧城四殿,據廟主介紹,此乃“老娘”(當地村民對女媧娘娘的稱呼)于“農歷2011年2月5日零辰3點傳于女媧城四殿香童”的。《女媧娘傳言》較長,通篇系韻文,前面部分十字一句,后面部分七字一句。也突出了人祖女媧作為“免災難”“保周全”的救難女神的神力。著眼女媧信仰的跨境傳播,女媧造人神話在鄰國越南民間也有傳播,該國女媧廟中的圣母神像便刻意彰顯其養育生命的大陰戶,“越南瑤族也敬奉手掰陰戶的女媧神像”④王宏剛:《歐亞大陸石器時代的女神像與薩滿教生殖崇拜》,《博物館研究》,2004年第3期。,而這又不免使人聯想到我國中原地區淮陽人祖廟會上“泥泥狗”玩具中代表女媧并突出女性生殖特征的“人祖猴”。這種源于女性之“生”并作為對死亡的抗拒和克制,甚至通過喪葬中人們對蚌殼、錢幣之類物品的儀式性運用體現出來,這些物品在“原始意象”上恰恰由于跟女性生殖器相似而在庶民信仰中具有“生命祈盼”的民俗意義①李祥林:《亡靈奠祭中的生命祈盼——“燒紙錢”民俗別解》,《民族藝術》,2005年第2期。。前述川北燈戲的壇礅(壇神)在造型上亦跟代表女神生殖力的器官不無瓜葛,表達著相同的象征寓意。
驅邪治病的急救延生儀式中撇開儺公而奉請儺母,似乎折射出古老的女神或母神獨尊的信息。茫茫遠古,尊奉母系的社會制度出現,除了跟婦女在原始采集經濟中的重要地位有關,更多是生殖崇拜意義上選擇的結果。彼時,“世系一般均以女性為本位:凡是這種地方,氏族是由一個假定的女性祖先和她的子女及其女性后代組成的,一直由女系流傳下去”②[美]摩爾根:《古代社會》上冊,楊東莼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2頁。。如前所述,追溯人類生殖崇拜原型演變史,可知“單性獨體生殖”遠遠早于“雙性對偶生殖”,而“單性獨體生殖”又包括“女性獨體生殖”和“男性獨體生殖”兩種類型,其中“女性獨體生殖”才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生殖觀念。有論者指出,“儺崇拜信仰在本質上是一種生育神崇拜信仰”,苗族儺神崇拜亦經歷了從“奶儺巴棍”(女始祖神)到“奶儺巴儺”(配偶型始祖)的演變,而苗區儺戲中迄今仍存“以儺婆為主,儺公為輔”的現象③吳國瑜:《儺的解析》,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年,第100、190—193、49頁。。由于“民知有母,不知有父”是太古社會的普遍事實,被先民尊奉的始祖神也總是以女性面目出現,作為生殖崇拜對象的惟有女性或母親。女媧獨自“摶土造人”的古老神話、河北河南民間尊奉女媧為“人祖奶奶”或“人祖姑娘”的傳統習俗,均透露出這方面信息。筆者在涉縣媧皇宮做田野調查,當地人就屢屢給我講“奶奶”的功績,講述四方民眾來求子嗣求平安的故事;盡管擴建后的景區山腳有“伏羲廣場”,但那是今天才添加建造的,當地民間尊奉的原本只有“奶奶”,山上俗稱“奶奶頂”的廟里主神也是女媧,沒有伏羲的位置。
在河南淮陽、西華的民間廟會上,當地民眾有稱女媧為“人祖姑娘”,二者在生殖崇拜底蘊上并不矛盾,這“姑娘”之說透射出更原始的“貞潔受孕”或“處女生殖”母題。西華縣思都崗女媧城廟會遠近聞名,“廟會上有傳統祭祀歌舞,有傳統服飾、步法、禁忌,稱‘擔經挑’,也禁忌男性參與,唱經歌《龍花經》,乃長篇祭歌,其中有一首唱及女媧廟會起源的歌,表明‘龍花會’所祭祀的主神是人首蛇身的女媧,只唱‘祭女媧,朝祖宗’而未提伏義”。這種祭祖娛神的“擔經挑”(又稱“擔經跳”“擔花籃”)表演,在淮陽人祖廟(太昊陵)的廟會上亦見。淮陽人祖廟的主神是伏羲,可是,其主要習俗表現出強烈的女性崇拜傾向,或以為,“也許此處崇拜的大神最初本是女性神女媧,后來才慢慢變成伏羲的”,究其緣由,“是后來男性中心社會意識滲入的結果”①楊利慧:《女媧溯源——女媧信仰起源地的再推測》,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44頁。。據調查者講,西華女媧城廟會上的經歌也只唱“祭女媧,朝祖宗”,未提及伏羲②張翠玲:《生殖崇拜 母性天職的強化——女媧城廟會祭祀禁忌初探》,《廣西梧州師專學報》,2001年第2期。。2013年秋季走訪淮陽人祖廟,在女媧觀門前我看見告示牌寫著“補天育人無二氏,祭地尋根第一觀”,并云:“……求姻緣,拴娃娃,請到女媧觀”。所謂“拴娃娃”,是向女媧娘娘求子的習俗,在西華女媧城的廟觀里,我看見,不但女媧娘娘神像的懷里捧著嬰孩,其右側靠墻的階梯式臺子上也放著一排排裹著紅布的男女玩偶娃娃供拜祭者去“拴”。類似景象,也見于淮陽人祖廟女媧觀。
總之,對創造人類養育生命的“大母神”女媧的崇拜,有著更古老的文化心理根基。從原型影響看,前述民間儺儀急救延生中僅僅供奉“儺姥圣娘”為主神,恰恰可以說是來自遠古神話和植根民間信仰的女神獨尊觀念的歷史回音。不能不承認,古老的女媧神話及信仰在中華儺藝軀體上留下的烙印,至今仍熠熠閃光,不可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