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嘉明
摘要:《世說新語》汰侈門以石崇殘殺侍女一則為首條,且與石崇有關的條目在汰侈門中占據了重要的比重,顯示了石崇在汰侈門所記載的諸人中的特殊地位。通過分析相關史料,可知此條意在抨擊西晉豪門權貴窮奢殘暴,并以此為反面例證來響應宋文帝時期的一些施政措施。同時,汰侈門首條與主持編纂《世說新語》的臨川王劉義慶其自身經歷也有著內在的聯系。
關鍵詞:淺析;《世說新語》;汰侈門;首條
《世說新語》汰侈門共十二條,“汰侈”一詞的含義指驕縱奢侈,其主要記載了西晉時期一些外戚權貴驕縱奢侈、兇殘暴虐的生活情況,重點在于描述了石崇、王愷等人的奢靡生活。在這十二條中,大多數條目同時牽涉到數人,其中與石崇有關的共六條,與王愷有關的共五條,與王敦有關的共三條,與王濟有關的共三條,與王衍有關的共一條,與王導有關的共一條。汰侈門第三條亦提到石崇,但其主旨是體現王濟奢侈無度的生活,對于石崇只一筆帶過而未加詳述,故不予論及。可見與石崇有關的條目在汰侈門中占有一半的比重,超過其他人物的比重;且首條、次條皆與石崇有關,因此可見石崇在汰侈門中地位極為特殊。故而分析《世說新語》汰侈門首條,對于石崇的分析是有必要性的。
汰侈門首條載:“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于沉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1]此條牽涉三位人物,分別是石崇、王導與王敦。其事大意指石崇經常舉行宴會,并使侍女侍奉客人飲酒,客人飲酒不盡則令黃門斬殺勸酒的侍女。王導與王敦曾共同拜訪石崇,王導不善于飲酒,但因為不忍侍女因此殞命而勉強為之,以至于酩酊大醉;而王敦卻堅持不飲酒,雖前后三位侍女被殺仍面不改色。王導責備王敦,而王敦卻以非自家事為由回答王導。在這一條中,石崇的驕奢殘暴、王導的宅心仁厚、王敦的冷血躍然紙上,體現出《世說新語》精妙的藝術造詣,細察之,則可看出此條記載的內在深意。
首先應當確定汰侈門首條的發生時間。從首條記載石崇常舉行宴會、奴仆眾多的內容來看,石崇此時已經成為豪富。而石崇為西晉開國元勛、司徒石苞之子,據《晉書·石崇傳》所載,石苞臨終時分財物給其他諸子,未給石崇留下財產,故而石崇積累財富是依靠自己所得,尤其是其在荊州刺史任上。《晉書·石崇傳》記載石崇:“出為南中郎將、荊州刺史,領南蠻校尉,加鷹揚將軍”,又“在荊州,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2]而《晉書》卷四記載晉惠帝永熙元年(290)八月,石崇以南中郎將的身份受詔屯兵荊州,故而石崇擔任荊州刺史進而劫掠客商、掠奪財富當在此之后。此外,此條另一人物王導的生平亦可為證,據《晉書·王導傳》載,王導十四歲之后繼承祖父爵位,后入洛為官。考王導生于西晉咸寧二年(276),十四歲時正值晉惠帝永熙元年(290),而其拜會石崇當在入洛任官之后。而石崇自永熙元年(290)八月出任荊州刺史之后,歷任大司農、太仆、征虜將軍、衛尉等職,直至永康元年(300)身亡,而金谷園也應當建于這一時期內。由此可得,汰侈門首條發生的時間應在永熙元年(290)八月之后,永康元年(300)石崇敗亡之前。這一段時期處于西晉完成大一統之后的鼎盛時期,國家奢靡之風漸漸蔓延開來,“世屬升平,物流倉府,宮闈增飾,服玩相輝。于是王君夫、武子、石崇等更相夸尚,輿服鼎俎之盛,連衡帝室,布金埒之泉,粉珊瑚之樹”。[3]而這一時期奴婢地位地下以至于等同于貨物,于是出現汰侈門首條石崇肆意殘殺侍女奴婢一事是符合當時歷史現實的。而汰侈門將石崇殘殺侍女一事錄為首條,在貶斥石崇等人殘暴的同時,也與宋文帝時期一些施政措施相呼應,具有歌頌宋文帝的深刻含義。
作為以藩王入繼大統的皇帝,宋文帝與諸位藩王的關系并不融洽,這一方面是由于宋文帝劉義隆并非太子,且是在宋少帝劉義符被大臣所廢后由藩王入膺寶位的,故而皇權的合法性容易受到挑戰;另一方面,南朝宋時藩王典兵,往往作為地方大員同時擁有行政權與軍事權,對于皇帝而言是不小的威脅。而劉義慶與宋文帝的關系更為微妙。元嘉元年(424)宋文帝即位之初,任命劉義慶為丹陽尹,加輔國將軍、常侍,這時的劉義慶作為京畿長官,擁有京城的軍事、行政大全,地位顯耀。元嘉六年(429),又進封為尚書左仆射,后又加封為中書令,同時兼領丹陽尹。然而屢次加封對于劉義慶而言并非善事,因為少帝時,中書監、護軍將軍傅亮、司空、錄尚書事徐羨之以重臣身份率兵強行入皇宮廢黜少帝,尋又弒殺之,文帝繼位后相繼誅滅此二人。對于劉義慶而言,自己身居高位而又擁有兵權,相類于前朝傅亮、徐羨之,故而必然會引起皇帝的猜忌。元嘉八年(431)蒼穹出現異象,“太白星犯右執法,義慶懼有災禍,乞求外鎮”,[4]這直接體現了劉義慶確實對于宋文帝心存畏懼。元嘉九年(432),劉義慶被任命為平西將軍、荊州刺史、都督荊雍益寧梁南北秦南北州諸軍事,《世說新語》也編著于此后。荊州地廣兵強、軍械物資充盈,又處于長江中游,對于朝廷而言仍具有威脅,因此從各方面向宋文帝示好對于劉義慶而言是極有必要性的,而汰侈門首條對此有所體現。
在劉義慶看來,石崇殘殺侍女一事是應該予以貶斥的,因為諸如石崇等人殘暴虐待以致殺害奴仆的行為對于國家而言是有害的,會減少從事農業生產的人口。尤其是在戰亂頻仍、北虜入侵的劉宋王朝,恢復生產是國家一大要務,而隨著南渡世族在江南站穩腳跟以及江南本土世族的逐步發展,隱藏流民、廣畜奴仆、侵占農田等等行為在世家大族之中已然成為常態,這對于劉宋王朝穩定統治而言是一個不利的因素。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文帝愛民如傷,終元嘉一朝,朝廷始終重視農業生產,對于北方投奔而來的流民以及疆域內的子民盡力予以國家層面的照顧。對此,《宋書·文帝本紀》有諸多記載,如元嘉元年(424)宋文帝即位之初,詔令荊、襄二州的稅布減半;元嘉二年(425)八月,設置京兆、扶風、馮翊等郡以安置到達漢水的關中流民;元嘉八年(431)六月,下詔鼓勵農桑,獎勵力田出眾者;元嘉十四(437)年正月,下詔賜予孤老、六疾不能自養者谷物五斛;元嘉三十年(453)二月,以青、徐二州饑荒,遣使振恤。而宋文帝元嘉時期朝廷重視農業生產、撫恤百姓、安置流民的原因在元嘉二十年(443)朝廷的一道詔令中可以看出:“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故一夫輟稼,饑者必及。倉廩既實,禮節以興。”[5]由此可見,在宋文帝時期,朝廷愛民如傷,積極鼓勵農業生產以期增強國力、開創盛世。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石崇所處的晉惠帝時期,皇帝昏庸無能、權臣貪贓枉法、豪富驕縱奢靡。由此,劉義慶之《世說新語》汰侈門首條將石崇時期底層民眾與元嘉時期民眾的生活處境作了鮮明的對比,以此在貶斥前事的同時,也呼應了元嘉時期朝廷的相關惠民政策,進而不露聲色地對于宋文帝進行了頌揚。
仔細分析《世說新語》汰侈門首條,結合《宋書》所載,可知其與劉義慶自身的經歷也應當有所聯系。據《宋書·劉道濟傳》所載,元嘉時劉道濟擔任振武將軍、益州刺史,“初,道濟以五城人帛氐奴、梁顯為參軍督護,費謙固執不與。遠方商人多至蜀土資貨,或有直數百萬者,謙等限布絲綿各不得過五十斤,馬無善惡,限蜀錢二萬。府又立冶,一斷民私鼓鑄,而貴賣鐵器,商旅吁嗟,百姓咸欲為亂。氐奴既懷恚忿,因聚黨為盜賊。”[6]在劉道濟的傷民政策下,民怨沸騰,致使自詡為晉朝宗室的仇池人司馬飛龍因之聚眾為亂,攻破郡縣,后被劉道濟遣軍討滅。后帛氐奴與趙廣、梁顯等人詐言擁立司馬飛龍聚眾為亂,引誘對劉道濟不滿的民眾加入叛軍隊伍。叛軍聲勢浩大,建年號、置百官、封諸王,另立朝廷,以致“蜀土僑舊,翕然并反”,[7]而劉道濟也憂病而死。
在此背景之下,元嘉九年(432)二月,劉義慶以平西將軍的身份遣揚武將軍、巴東太守周籍之率軍援救成都,數戰皆捷,叛軍率殘部退至深山藏匿。元嘉十三年(436)四月,宋文帝派遣寧朔將軍簫汪之討伐叛軍殘部,叛軍將領趙廣、梁顯率部出降,蜀中之亂遂定。而此次叛亂原因便在于益州刺史劉道濟,其在蜀中變相掠奪來往商賈、壓榨百姓以積聚財富,其所作所為與西晉時荊州刺史石崇極為相似,而且最后都不以善終。而作為遣軍平叛的劉義慶而言,其對于事情的來龍去脈頗有了解,故而能夠清楚地認識到劉道濟與石崇之間的相似性。而且劉道濟之事就發生在劉義慶編著《世說新語》汰侈門之前或約同時,因而將石崇之事列入首條,也應當有借古事寫今事,警示官吏為政清廉、勤政愛民之意。
作為《世說新語》汰侈門的首條,石崇殘殺侍女的兇殘暴虐、王敦固不肯飲的心狠頑固、王導勉強為之的仁心在短短一小段文字中被體現得淋漓盡致。而結合《晉書》、《宋書》等相關史料分析,可以得出其中暗含的對于宋文帝元嘉時期相關政策的頌揚以及對于劉義慶自身經歷的體現,這種跨越朝代的聯系彰顯了《世說新語》作為一部傳世名作的經典價值。
參考文獻:
[1]余嘉錫撰.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3:877.
[2](唐)房玄齡等撰.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006.
[3](唐)房玄齡等撰.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783.
[4](梁)沈約撰.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476.
[5](梁)沈約撰.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90.
[6](梁)沈約撰.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380-1381.
[7](梁)沈約撰.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