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槍槍
一
離落從酒吧出來的時候,冷風讓她不由得緊了緊身子,她把圍巾向里捋了捋。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水泥臺階上,有幾片落在了她的睫毛上,這讓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清涼了一下。酒吧里帶出的渾濁氣息,此刻從她身上紛紛掉落,像另一種雪花,被風吹走。她瞇起眼,不由得十分享受這冷冷的風。這讓她想起立冬那天的清晨,她懶散地站在一堆陽光里,就那么不經意地回頭望了一眼,冬天就此開始了。
離落拐進了一條映著昏暗路燈光的小道,她似乎還能聽見從吉他的六根弦上奔出來的憂郁的聲音。她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來這家名為“大雪壓境”的酒吧,也記不清自己喝了這酒吧里的多少洋酒,不過她記得酒吧里彈唱的人始終都是夜游。夜游會拔掉老舊的MP3的耳塞,抱著他那把看上去還要老舊的木吉他,準時走上酒吧的演唱臺。這時,離落會安靜地坐下,在一個偏僻的卻最靠近夜游的位置,然后點一杯威士忌,和夜游的聲音干上一杯。
從昨天開始,酒吧里就沒有了夜游,當然,也沒有了夜游彈唱的聲音。夜游倒在了舞臺上,他倒下去的時候,音樂聲放得很猛烈。放縱的青年男女嘶吼著,直到這些嘶吼聲和猛烈的音樂聲隨著夜游的倒下而終止。
夜游是離落和酒吧老板李大醒一同陪著上的醫院。在救護車里,離落緊緊攥著夜游,她感受到了夜游身體的溫度,正從自己的手心消散。
夜游罹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醫院雖然救治了他,算是暫時保住了他的性命。如果沒有一顆健康的心臟移植進他的身體,對于夜游來講,離開這個世界便是旦夕之間。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其實他已經等待了很久了,在漫長的等待中,他彈唱了一首又一首的原創歌曲。
離落后來和夜游成了戀人,她是在醫院的病房里和夜游確立這樣的關系的。離落看到夜游躺在一間狹小的病房里,他的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棉被,他的眼睛閉起來了,好像從沒有睜開過一樣。
離落是在方圓的陪同下進入的病房。方圓是夜游的主治醫師,除此之外,他還是離落的追求者。方圓站在床尾,他的大褂和醫院外頭下落的雪一樣,白得晃眼。方圓看著離落一步一步緩緩地從床尾走到床頭,然后把手搭在夜游的棉被上,為他撳實了。
方圓曾在最美的四月,在落滿櫻花的古鎮街道,點燃了無數的燭火。他在這些燭火里,為離落奉上了一段比這個四月更美的愛情獻詞。方圓在獻詞的結尾里說,離落,我愛你。那天的古鎮街道,圍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浸在燭火中。離落轉身的時候,每一個燭火里都有她的影子。方圓聽到離落說,我們不可能。后來,方圓用了一次又一次這樣的方式,可離落一直都沒有答應。
方圓看著離落的手一直放在夜游的棉被上,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心房,撕開了一道口子。
夜游靠在床上,一個綿軟的枕頭塞在了他的背脊和床頭板之間。離落扶著他,只要她稍稍松手,夜游就會滑下去。夜游說,我好像是沒有骨頭的。
夜游和離落像極了一幅油畫。方圓看見油畫里的兩個人貼得很近,然后他伸手去摸,他突然發現,原本離自己近的人變得遠了,原本離自己遠的人變得更遠了,遠到遙不可及。
方圓。
方圓聽到離落叫了自己一聲,這聲音像一股電流,從自己的腳底板開始,唰的一下,沖撞到了頭頂。直到離落叫了他第二聲,他才從干涸的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一個嗯字。
方圓。離落的手仍舊搭在夜游的身上,她側過臉,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她的臉更白了。她說,方圓,從今天開始,我的心里住進了一個人,并且,只可能住進一個人。
方圓沒有聽清楚離落后面又講了些什么,他只看到離落的嘴巴一張一合,應該是有繼續在講些什么的。中央空調吹出來的暖風灑在方圓的白大褂上,一捧一捧的。方圓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離落,是在醫院的大門口。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離落穿著一條碎花長裙,楊柳一樣立在那兒。她的手里拎著一個琴盒,她是用兩只手拎的,是一把小提琴。方圓愣了一下,他的目光比一整個夏天還要火熱,他的目光落在離落的身上,從她高蹺的馬尾開始灼燒,連同琴盒一起,鋪天蓋地。
那個傍晚,除了火熱的天氣和火熱的目光以外,一顆平凡的心臟也悄然火熱了起來。后來,方圓看見離落離開了醫院的大門,還有她的小提琴和她的母親。她們從拐角處消失了,她們消失前,湛藍色的天空剛把晚霞翻出來。再后來,晚霞也消失掉了,從天空的盡頭。
現在,方圓消失了,在病房里,只剩下夜游和離落。夜游還是躺了下來,這個姿勢才令他覺得舒適。他看著離落為自己蓋好了棉被,還倒了一杯開水。離落不停地呼著氣,好像這樣能讓滾燙的開水涼得快一些。水杯上的白色霧氣扭動起來,一會兒濃了,一會兒又散了,如斯輪回。離落放下水杯的時候,夜游聽到她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很輕柔,輕柔得和這些飄散的霧氣一樣。
離落每天都會來醫院陪夜游,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帶著一只保溫盒子,里面裝的是她為他煲的湯。離落偶爾也會帶上她的小提琴,她會關上門和窗,然后她的右手就會左右晃動,小提琴的聲音就會灌滿整間病房。
方圓有時會站在病房門口聽離落拉小提琴,每當這時,他就會看著對面的走廊,那兒的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面的一大片白色。他想,離落的小提琴,把那年的整個夏天都拉沒了。
夜游需要的心臟供體并不是說有就有的,他需要等待下去。夜游和離落心里都明白,誰都不曉得心臟供體和死亡哪個會先來,但他們必須等待。他們就在這樣的等待中度過了一個長長的白晝,接著再度過一個更長的黑夜,然后是許多的白晝和黑夜。
夜游每天都會唱歌,他在蒼白的燈光下唱歌,在離落溫情的目光里唱歌,在平靜的小提琴聲中唱歌。夜游在唱歌的時候,蒼白的燈光是靜止的,溫情的目光是靜止的,只有平靜的小提琴聲,會和他一起唱歌。每次和小提琴一起唱歌,夜游都會說,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
離落會停下來,給他一個淺淺的笑容,然后她會說,你的骨頭是因為琴聲沒的。
二
一個灰白顏色的傍晚,離落站在這家叫做“大雪壓境”的酒吧門口,她的頭發束到了腦后,不過并沒有扎起馬尾。她站在這里已經是一刻鐘之前了,她沒有進去,也沒有離開。車輛穿梭在網一樣的小城的柏油馬路上,也從離落的身旁穿過。離落想,自己要是成了一輛車就好了,機械地由著人開來開去,不管到達哪個終點,自己都不需要去在意。
離落最終還是進去了,她是看到一個酒吧的服務生拉開一張海報的時候進去的,海報里寫著,招募新的駐唱歌手。夜游的身體狀況并不穩定,每天都需要支付昂貴的醫療費用來給自己續命。時間在離落手表盤里像河水一樣流淌,一天接著一天,夜游的積蓄,包括離落的積蓄已經花得差不多了。但凡還有別的辦法可以想,離落都不會站在酒吧門口,像一個可憐的生命乞討者,她只是希望夜游的吉他還能有再次撥動一整個下午的那一天。
放海報的服務生說,酒吧的老板叫李大醒,他說,老板就在最里面的卡座,他還說,李大醒從來就沒有清醒過。
李大醒仰面躺在卡座的沙發上,他睡著了,他的手里還捏著一只盛著殘酒的玻璃杯子。玻璃杯子就要掉到地上了,離落把它抽出來,輕輕地放在茶幾上。她能聽到這個滾圓的中年男人粗重的呼嚕聲,每一記呼嚕聲里都灌滿了酒氣,沉甸甸的。
離落拍醒了他,她看到男人睜開了眼又閉回去,但是她知道他沒有睡著,因為呼嚕聲沒有了。離落說,我是夜游的女朋友。
離落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才注意到,在吧臺的另一端還坐著一個人。她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那個人轉過了臉,同時轉過來的,還有一杯酒。離落等他一口喝完了酒,才從嘴巴里吐出兩個字,方圓。
離落看到方圓的酒杯又滿上了,是他自己倒滿的。他倒得很滿,滿到全都灑了出來,吧臺上濕濕的一大片。離落把頭扭了回來,她的衣袖正被人拉扯著。拉她的人是李大醒,李大醒此時已經坐直了,他瞇著眼睛看離落,他很認真地說,你長得真像一個人。
離落任由他的手拉住自己的衣袖,她感受到了這個滾圓的胖子手腕的力量。離落突然覺得自己又何嘗不是這只手腕呢,拼命地想去拉住夜游涼薄的生命。她想了想說,我本來就是個人。
你長得像我的妻子。李大醒重又仰面躺在沙發上,這回他是睜著眼睛的。李大醒就這么盯著離落的臉看,一看就是很久。離落感覺李大醒的眼神像極了一束猛烈的光芒,要將自己洞穿一樣,她不知道李大醒為什么要這樣看自己。
后來,李大醒松手了,他的手拉住了一個空的玻璃杯子。離落告訴他,自己是來替夜游拿錢的,夜游需要錢治病,需要大量的錢。李大醒將一只手伸進了衣服口袋里,然后將另一只手也伸了進去,他從口袋里伸出兩只手的時候,手里什么都沒有。
他把放海報的服務生叫了過來,他指了指柜臺,他說,去,給老子取一萬塊錢過來。
李大醒當著離落的面喊了一聲老子,他覺得這樣的感覺真爽,比喝醉了酒還要爽。李大醒越看越覺得離落長得和自己的妻子很像,他覺得這聲老子就是在妻子面前喊出來的,他還要多喊幾聲。他是這樣喊的,快,給老子把錢拿來,老子有用。
離落拿著李大醒的一萬塊錢走出了酒吧。離落記得李大醒給自己錢的時候,順道還給了一句話。他說,五千是夜游的薪水,五千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
離落揣著這一萬塊錢,站在早已被密集的夜色籠罩著的馬路口,她知道,不會有任何一輛車會為自己停下。她突然想回家去聽一聽母親的那些虛構的愛情故事了,她在想,那一個叫阿四的主人公或許真的很懂愛情。
離落走到了馬路對面,她伸手去攔車,卻發現有一只手比她還要快地攔在了自己面前。離落轉過頭去,方圓就站在她身旁,方圓挨得很近,近到兩個人像連體人一樣。
方圓第一次靠離落靠得這么近,他打了一個嗝,他打嗝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在兩人前面停了下來。方圓沖出租車司機喊了一個滾字,出租車的輪胎就滾了起來。離落能從方圓的身上聞到一股濃厚的酒氣,這股酒氣比李大醒身上的還要來得重。方圓身上還有一股煙味,這股煙味是從他身體里面鉆出來的,從他的肺里。離落退后了兩步,她看著方圓無比難看的臉色說,你比我想象的能喝。
方圓一把摟住了離落的兩只肩膀,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離落一大跳,差點把手里的錢都給灑了。方圓的眼圈是紅色的,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喝多了酒的緣故還是自己哭過的緣故。方圓就這么摟著離落的肩膀,慢慢的,讓她和自己貼得更近。
離開他。從方圓嘴巴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充滿著酒氣,這些字響亮地落在離落的耳朵里,落得清清楚楚。
離落沒有掙脫方圓的這個強勢的擁摟,她也掙脫不開。離落吐出來的字里沒有酒氣,但在方圓看來,卻比他的還要響亮。她說,除非死。
方圓的手垂下來了,他眼睛里的女人正在離他遠去。他看到女人向后退了一大步,這一步的距離很長,長到像后退到了另一座城。方圓看著女人轉過身,她想離得更遠。方圓說,你別忘了,我是他的主治醫師。
離落愣了一下,她好像不認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了。她記得那年夏天,在一個火熱的日子里,這個男人曾陪著她度過了一整個下午。她那時候覺得這個男人的心腸真好。離落的聲音很有力道,子彈一樣地從她的喉嚨里迸發出來,她說,一個小時后,你會見到一份轉院報告。
記得把錢補齊。方圓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離落的腳步分明頓了頓。離落開始有些明白母親陳黏說的那句話的意思了,愛情,開始愛了就會情不自禁。她不怪方圓,也不恨方圓,或許方圓是用了另一種方式在表達他心里的愛吧。
離落把目光投向了馬路的盡頭,那里有一個老奶奶正緩緩走在人行道上,她要從這頭走向那頭。兩邊的車子自覺為她停下來,靜靜地看著老奶奶艱難地邁著步子。離落沒有收回目光,她要看著老奶奶走到對面,她相信自己也可以走到對面。
三
離落又站在了這家叫做“大雪壓境”的酒吧門口,這次她換了一件衣服。離落的頭發還是束到了腦后,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她扎起了馬尾,一個很高很翹的馬尾辮子。她的手里還拎著一個小提琴盒子,她用一只手拎著,另一只手撕下了貼在店門口的那張招募歌手的海報。
李大醒還是坐在上回那個位置,他好像很喜歡這個位置。離落看著這個整天都是醉醺醺的模樣的中年男人,把海報放在了他的沙發邊上。離落搖醒了他,她望著睡眼惺忪的李大醒,用很用力的聲音告訴他,你不要再請別人了,我來替夜游唱。
李大醒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覺得這個長得和自己妻子很像的女人一定是瘋了。這個女人提著一把小提琴跟自己說,她要來替夜游駐唱,拉響了小提琴可就唱不了歌了,這一點她應該最清楚。李大醒把目光從小提琴盒身上移到了離落的面無血色的臉上,他說,你還會別的樂器嗎?
只會小提琴。離落抓起茶幾上的酒瓶子,猛地喝了一口,把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苦痛和凄涼都咽了下去。然后她取出盒子里的小提琴,把它架在了脖子上,她說,你聽牢。
李大醒說,好,我聽牢。李大醒被離落的夸張的動作驚了一下,他整個人坐得筆直,像是要迎接一場激烈的戰斗。李大醒看著離落把弓輕巧地搭在弦上,然后第一個音符就跳了出來,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排山倒海。
林小眠關掉了公司最后一盞電燈,她從公司走出去的時候,還關掉了公司的防盜門。林小眠按亮了電梯的按鈕,呆滯地等待著電梯轎廂在自己的眼前展開。她已經習慣了,她習慣每一天都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她會路過一樓的酒吧,但她從不會把目光扔向酒吧,因為酒吧是她丈夫李大醒開的。
林小眠掏出了手機的耳塞,她需要用一首音樂來填充自己空蕩的耳朵,重要的是,這么做可以完全把從酒吧里傳出來的響動阻擋在外。但是現在,她把耳塞又放回了手提包,她斜著腦袋,朝酒吧里望去。林小眠聽到了從酒吧里紛揚出來的小提琴聲,此前,她聽了不下幾十場的小提琴演奏,但從沒有任何一場可以像現在聽到的一樣,能夠直擊自己的心臟。
林小眠沒能管住自己的腳,她眼睜睜看著這雙腳踏上了酒吧木訥的臺階,然后在最門口的位置停下。林小眠看到一個扎著很高很翹的馬尾辮的姑娘,在為自己的丈夫演奏。林小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坐下來的,不過她看到李大醒站了起來,李大醒站起來的時候,小提琴聲停住了。
李大醒朝林小眠的方向望過來,但是他沒有過多的逗留。他后來又坐下去了,他坐下去的時候取過離落手里的小提琴,他說,你留下,小提琴也留下。
后來,李大醒又朝林小眠的方向望過來,這次他發現林小眠不在了。李大醒又從吧臺拿了一瓶酒,他叫服務生把酒起開,他在想,小提琴聲留下來,或許林小眠還會再來的。
離落收拾好了小提琴,看著李大醒手里的酒瓶說,酒有那么好喝么。
不好喝,跟馬尿一樣。李大醒是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之后說的。
離落其實也猜到了,那個坐在門口聽自己拉琴的人應該就是李大醒的妻子。她對沉迷于酒精里的滾圓的男人微笑著,她說,馬尿你也喝?
李大醒很快就閉上了眼睛,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睜開過一樣。離落從他的酒瓶子邊走過,一步一步地向門口走過去。在她的身后,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傳過來,聲音說,喝了痛快。
陳黏把最后一支花插進了瓶子里,她搬來一張高腳凳,一邊坐下來一邊看著滿屋的花。陳黏笑了,她對自己的成果很滿意,她的笑綻放得比滿屋子的花還要鮮艷。陳黏的手上后來多了一把手風琴,手風琴的背帶已經有些老化了。這是一把鍵盤式手風琴,手風琴很老,但是沒有一點灰塵。
這把很老的手風琴還是陳黏的丈夫送給她的。陳黏和丈夫結婚的時候,沒有三大件,有的就是這把手風琴。陳黏那會兒是越劇團里的化妝師,她很迷音樂,她說,音樂和愛情,無論哪一個都能讓我發狂。
很多年以后,丈夫收拾好了一個行李箱,又收拾好了另一個行李箱,然后拖著這兩個行李箱離開了家。陳黏那時候就躺在被窩里,她的被窩里裝滿了丈夫收拾東西時發出的叮叮當當的聲響。等行李箱的小輪子拖過門檻的時候,陳黏掀開了被子,那些裝在被窩里的聲響一下子全都散了出來。和它們一起散出來的,還有丈夫的一句話,話很簡單,只有兩個字,走了。
陳黏在丈夫離開后把房子賣了,和女兒搬到了現在住的地方。現在這個房子不足五十平米,比原先的房子小了兩倍,但是陳黏卻覺得這兒住得踏實,最起碼很容易就能讓房子開滿花,最起碼開滿花后的房子不會空蕩。陳黏在搬進來的當天晚上翻出了手風琴,她很想拉一首曲子,她記得曲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茉莉花》。陳黏沒有拉響手風琴,她試了好多次。后來她不試了,她靠著墻坐了下來,她說,愛情沒了,手風琴也啞了。
打那以后,陳黏就變得神神叨叨的。她會給離落講一段故事,這段故事里有一個叫阿四的主人公,陳黏說,阿四是個很懂愛情的人。陳黏還說,愛情,開始愛了就會情不自禁。離落打斷了母親和這個關于阿四的人的愛情,她知道,事實上母親的生命中從來就沒有出現過阿四這個人,她活在自己虛構的種種愛情中,樂此不疲。
陳黏似乎忘記了手風琴已經啞了,她一邊自言自語地講述著關于阿四的愛情故事,一邊從房間的箱子里翻出了手風琴。現在她又想拉一首叫做《茉莉花》的曲子。她試第三遍的時候,家里的大門被人推開了,她看到自己的女兒離落拖著疲憊的身軀進了屋。陳黏不說話了,她放下手風琴,把嘴里叼著的煙夾在了兩根手指間,然后從女兒手里接過了小提琴盒子。
離落是在喝了母親泡好的速溶咖啡后和她聊起的夜游這個人。離落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她說,媽,夜游是個天才。離落講起夜游的時候,她的眉毛挑了一下,她捧著母親懷里的手風琴,補充了一句,他是個音樂天才。
陳黏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聽完從女兒嘴里講出來的,這個叫做夜游的年輕人。她看著女兒在講到夜游毛病的時候,眼角甩出來的兩行清淚。她覺得這兩行淚水像是一場綿細的雨,悄無聲息地下在女兒跳動的心里。陳黏能感受到這種感覺,她看了看懷里的手風琴,當年自己好像也有這種感覺。
離落告訴了母親自己的決定,她是面朝窗外說的,她認為這樣就等于告訴了全世界。離落說她要照顧夜游一生一世,生則同衾,死則同穴。陳黏的手舉起來,輕輕蓋在離落的頭頂上,順著柔軟的頭發向下滑去。陳黏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活生生的自己。這時,她想起了那個叫阿四的很懂愛情的男人,她仿佛看見了自己和阿四的愛情故事里又多了一個情節。
陳黏也面朝窗外,喃喃地說,真美呀。
四
離落每晚都會出現在“大雪壓境”酒吧,這里有一個迷醉的李大醒,還有一群迷醉的年輕人。年輕人換了一撥又一撥,他們穿梭在陪酒女郎的細小的蠻腰里,像一群瘋子。酒吧的隔音效果很好,好到讓離落覺得,酒吧里是一個世界,酒吧外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離落似乎漸漸喜歡上了這樣的模式。在很深的夜里,她站在舞臺中央,她會拉上一曲小提琴,從貝多芬的《春天》到托尼的《柔版》。霓虹燈細碎的光會墜在小提琴的琴弦上,它們跳躍起來,和音符一道被離落演奏出來。
林小眠會準時出現在酒吧,她始終都會選擇坐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李大醒這時候會讓服務生給林小眠送一杯紅酒,然后各自聽著離落的音樂。其實林小眠是不能喝酒的,她一喝酒就會過敏,身上會發一顆顆的小紅斑點。但林小眠從不在意,她喜歡喝一點酒,現在,她更不在意了,她喜歡就著離落的小提琴聲喝酒,在她看來這是一道極美味的下酒菜。
林小眠會看著身上紅色的斑點像梅花一樣開出來,而后一點一點地吞噬掉她的身體。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像一個人一樣的活著。林小眠和李大醒的關系并不好,她壓根就不愛李大醒,當初選擇和他結婚,也不過只是一場將就。這是一個備胎上位的狗血故事。
如果不是離落,恐怕林小眠這一生都不會踏進李大醒的酒吧。更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他的酒吧里喝幾杯紅酒,然后嗅著煙酒的氣味把夜晚的幾個小時都奉給琴聲。林小眠沒有拒絕李大醒的紅酒,她會在起身的時候往酒杯底下壓一張紙鈔,算是酒錢。
離落的小提琴聲會讓整個酒吧都安靜下來,DJ會關掉音響,燈光師會把燈光調得很柔,一群瘋子一樣的年輕人會把目光都聚攏在臺上。離落的小提琴聲就像是中場休息的哨聲似的,她來前,酒吧是瘋狂的,她去后,酒吧依然是瘋狂的。
方圓偶爾也會來酒吧,他會選擇一個非常偏僻的角落,專注地看著離落拉琴的樣子。方圓的酒喝得很慢,他怕喝酒的時候離落會突然消失掉,所以他在離落拉琴的時候很少喝酒,或者就舉著酒杯把自己埋進酒吧深深的煙酒氣里。
方圓每次來都是一個人,他覺得酒吧其實很安靜,安靜得只能聽到離落的呼吸聲。然后,他會在更安靜的夜里,默默離去。
林小眠是在離落收拾好小提琴的時候,將一杯紅酒放進離落的手心里的。林小眠向離落走過來的時候,她的丈夫李大醒把頭扭向了另一邊。李大醒喝高了,如果離落的手里沒有拎著那把小提琴,他覺得自己可能都認不出來哪個是自己的妻子。
離落看到一只長滿紅色斑點的手伸了出來,這只手里的高腳酒杯和自己手里的碰到了一起。離落說,你的手像剝開的火龍果。
林小眠笑了笑,是花。
離落和林小眠坐在一起喝酒,像是一對久別重逢的老友。后來,這對老友坐在了舞臺中央,兩個酒瓶子胡亂地滾下了臺。她們一直喝到了很晚,比那一群年輕的瘋子還要瘋。林小眠把一口熱氣呼到離落的耳垂上,她笑得很大聲,她說,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
離落分明感覺到了耳垂的濡濕,她摸了摸結著細小粉塵的舞臺,她在摸她的小提琴。她好像忘記了自己把小提琴交給了吧臺的服務生,她停了下來,想起了一個叫夜游的人。她說,我拉的小提琴當然是頂好的。
兩個女人在霓虹燈下聊了很多很多的事兒,從一件衣服聊到一段愛情。她們各自分享著各自的悲傷與喜悅,然后各自醉去。林小眠和離落離開酒吧的時候,吧臺的服務生把小提琴交給了離落,并且為她們叫了一輛出租車。林小眠在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丈夫李大醒,李大醒早就自己把自己喝趴下了。李大醒今晚又要睡在酒吧里頭了,他好像每天都睡在酒吧里頭,像是從來都沒有一個家。
林小眠帶著離落在一家看上去還算比較豪華的酒店下了車。林小眠是這家酒店的常客,她和李大醒一樣,不喜歡回家。她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酒店,聽著走廊上的房門開關的聲音,目光安靜地放在一條她叫不出名的街道上。她出門的時候,會化一個淡淡的妝,她會拔出房卡,把陽光鎖進屋里。
林小眠躺在酒吧舞臺上的時候,聽離落聊起了一個叫做夜游的男人。她還聽離落說,這個叫夜游的男人是個音樂天才。他是這里以前的駐唱,現在駐唱換成了自己,因為夜游生病了,需要一顆別人的心臟才能救活他。
可是,心臟是別人的,不是說有就有的。林小眠看到離落的眼睛比她身上的斑點還要紅,離落說她一定要救夜游,她會讓夜游站在更高更大的舞臺上唱歌。
林小眠當然是知道的,要救活夜游需要的不僅僅是一顆心,還有一筆不菲的錢數。她注視著離落,從頭到尾。林小眠抓起離落白皙的手,離落的皮膚很柔滑,林小眠像是抓住了一段芳華。
林小眠把臉湊到離落的耳邊,她的語速很慢,她說,我們來一場交易吧。你陪我三個晚上,我給你一筆三十萬的報酬。
離落站在醫院的大門口,她整個人都在發顫。離落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站在這個地方了,她突然覺得,醫院就像自己的歸宿一樣。父親離開她的時候,她陪母親來了醫院,那個火熱的夏天她的心很平靜。現在,她認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在醫院里。
離落是在和林小眠道別以后,重新打車回的家。從酒店到家有半個小時的車程,離落癱在后排座位上,考慮了半個小時。她在考慮林小眠的交易,說實話,那是一個無比誘人的交易。離落很想要這筆錢,有了這筆錢,夜游的生還希望就會大很多。下車的時候,離落打消了這個念頭。她踩著蓬松的積雪,一步一步往家里走,積雪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
離落在咯吱咯吱的聲音里掏出了手機,她要撥通林小眠的電話,告訴她自己對她提出的交易不感興趣。就在這個時候,方圓的電話打了進來。方圓在電話里告訴離落,夜游病發了,病危通知書已經下來了。
離落現在站在了手術室門口,她在等,她等的是夜游,同時她也在等方圓。時間忽然就變得慢了下來,慢到一秒鐘都像是一天,一天就像是一個世紀。數小時后,手術室的燈熄滅了,穿著手術服的方圓從里面走出來,他看了一眼離落,什么話都沒有說。
離落抓住了方圓的手術服,她把自己的眼神放進了方圓的眼睛里,她說,救不活夜游,我死在你面前。
方圓摘下了口罩,他往手術室里瞄了一眼,他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叫夜游的混蛋究竟好在哪里。方圓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離落,并不是那年夏天的離落,這個離落很陌生,像從來都不曾認識過一樣。
方圓把手術服扔在了地上,他根本管不了周圍許多人看戲一樣看著自己。他想吼,可他吼不出來。他望著離落,他說,我同你講,這個人快沒救了。
那么,我一定是會死在你面前的。轉身的剎那,離落下了決心,她要那三十萬。
五
離落敲開了林小眠的房門,還是上次那家酒店,一樣的房間號。離落特意穿了一件灰顏色的呢子大衣,她把大衣的扣子扣得緊緊的,扣子像是從大衣上生長出來似的,嚴絲合縫。離落猶猶豫豫的,她已經在過道來回走了不下三趟了。她是知道的,陪林小眠三個晚上要做些什么。她只是不知道,同為女性的林小眠會怎么去做這些事情。
離落最終還是用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叩響了房門。在林小眠出來開門的時候,離落把呢子大衣的扣子解開了。離落忽然想起了李大醒的那句話,他說,你長得像我的妻子。離落看著房間的門緩緩拉開,一個長得和自己很像的女人就站在對面,她仿佛有一種今夜兩個我將融合成一個我的感覺。
林小眠只穿了一件粉色的真絲睡衣,是夏天穿的那種薄紗的。離落可以感受到房間里的空調打得很高,那一股股暖風把她整個人都裹了起來。離落抬頭看了一眼空調,指示燈顯示為30度。離落順勢還看了一眼窗外白皚皚的積雪,她說,真暖和。
林小眠在床上放了一把小提琴,是為離落準備的。這把小提琴是她特意從家里帶過來的,買下它的時候林小眠才二十出頭,那時她還在意大利留學。林小眠覺得離落的琴聲里,充滿了年輕的憂郁與悲傷,她把這些憂郁與悲傷演繹出來,像一段又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回憶。
林小眠把離落按倒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她一件接著一件地剝掉離落的衣服,她很瘋狂,甚至比酒吧里的那一群年輕的瘋子還要瘋狂。后來,離落打斷了這樣的瘋狂。她坐直了身體,讓一件浴袍遮擋住了自己的赤裸的身子,然后她看著林小眠消瘦的臉說,你還愛你的丈夫么?
林小眠把空調調低了,她捋了捋凌亂的有些稀疏的頭發,說,給我拉一首德爾德拉的《回憶》吧。
他很愛你。離落用這四個字做了談話的結尾,也做了小提琴聲的開始。離落開始有些迷茫了,她又想起了母親常提的那個叫阿四的很懂愛情的人。對自己來說,究竟是愛著夜游的人,還是愛著夜游的音樂不得而知。離落拉響了第一個曲調,她是對著窗外拉響的,她打算把所有的曲調都放進這白皚皚的世界里。
或許,我只是因為愛著。離落想。
離落一個人坐在酒吧里,今晚沒有她的演出,她只是過來坐坐。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是一條銀行發來的轉賬短信,三十萬。到昨晚為止,正好是三天。后來林小眠也來了,她穿的是離落的那件灰顏色的呢子大衣,她喜歡這樣的衣服。
林小眠還是會準時來酒吧,即便沒有離落演出的日子。離落演出的時候,林小眠會在臺底下敬她一杯酒,離落沒有演出的時候,她們會敬彼此一杯酒。她們會在酒吧里買醉,她們買醉的同時,李大醒也會醉得一塌糊涂。
林小眠和離落成了無話不談的老友,林小眠頭一回覺得李大醒當初開這樣的一家酒吧是開對了。李大醒的酒吧就像是專門給自己開的一樣,為了能夠遇上離落這樣的一個姑娘。林小眠的身上又長出了紅色的斑點,這些斑點比前幾次還要深還要紅。
離落已經習慣了林小眠身上梅花一樣的斑點,這些斑點在林小眠抱住自己的時候,也爬上了自己的皮膚。和林小眠纏綿的三天里,總會有大把的頭發落在和雪一樣白的席夢思床單上。這時候的林小眠會把掉落的頭發攏起來,她會說,老了。
林小眠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下,連同酒吧里彌漫著的煙氣一道咽下了喉。離落沒有動杯,她覺得林小眠這樣喝酒一定是有話要同自己講的。果然,林小眠放下杯子的時候,她的說話聲也放了下來,她說,我想要更靠近你一些。
離落不明白林小眠說的更靠近一些是什么意思,對于她們來說,早已肉體相見,還有什么是比這個更靠近的呢。后來她明白了,林小眠是一個懂生活的人,她需要生活,但卻沒有生活。所以,林小眠想試著走近自己的生活里,來看一看,聽一聽,至少,她會有一個別人的生活。
林小眠說,走,去你家。
離落推開了自己那間五十多平米的房子大門,大門并沒有鎖。林小眠跟在離落的身后,她扣緊了呢子大衣,這地方比外面更冷。
離落叫喚了幾聲,屋子里空無一人。她想起來了,母親陳黏說起過,她今天要去給越劇團的演員們化妝。陳黏老早就離開了劇團,也很久沒有替誰化過妝了,許是高興吧,以至于她在出門的時候連房門都沒有上鎖。離落把林小眠邀進了屋,給她泡了一杯茶,茶泡得很釅,她聽說這樣可以醒酒。
林小眠走進屋子的時候,其實是有那么一點兒驚訝的。她從沒有見過滿屋子都插著鮮花的房子,此刻,她就站在鮮花叢中,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朵。林小眠愣在那兒,直到離落把熱茶放進她的手里,她才把思緒扯回來。
離落說,我媽的杰作。
林小眠沖著所有的花笑了一下,她說,你媽真是個很羅曼蒂克的女人。
笑聲從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滲出來,落進了方圓的耳朵里。方圓把外套的拉鏈拉到頂,呵出了一口長長的白氣。方圓不清楚跟著離落一起回家的女人究竟是誰,至少從他認識離落開始,她就沒帶人進過家門。方圓在酒吧喝酒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林小眠,她和離落近段時間來頻繁的接觸,讓方圓有些不明所以。
方圓是尾隨前來的,他就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深邃的目光跟饑餓的狼一樣。黑暗把方圓整個人都裹住了,它裹得很嚴實,讓人分不清哪兒是黑暗,哪兒是方圓。
六
我有HIV。林小眠不緊不慢地往杯子里續水,在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看到離落和手里的小提琴盒子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