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聰慧
他們準許他十一月六日這天登上K2286。
座位被一雙劣質旅游鞋踩著,兩只鞋面中間各有一道斷開皮革表層的深褶。腳的主人高舉渾圓的編織袋,正與頭頂上的行李架搏斗。他下意識抬手,托住往下耷拉的一角。“謝謝。”毫無意外,是濃重鄉音。他笑笑。車廂里浮蕩著家鄉的氣味,家鄉的口音,像是走進村子某個擁擠的胡同里。黑臉膛漢子跳下來,捋平椅套,仔細拍打上面不明顯的鞋印。座位衣帽鉤掛著一頂嶄新的褐色運動帽,茶幾上平放著扁瓶二兩裝北京二鍋頭、老村長,旁邊是半瓶王老吉和一個磨損出里面金屬質地的保溫杯。餐盤里扔著一張沒有用過的餐巾紙,一副老花鏡,還有三盒沒有拆封的香煙。
剛才放行李的中年男人沒有坐下,摸出車票找到他自己的座位——在走道斜對面,鄰座妝容精致的女人正打電話。女人有一張豐腴的臉頰,鬢角兩邊長發各挑出一綹卷向腦后,見他望來,警惕地掃了一眼,身子側向窗戶玻璃。火車開動前,坐過來四個學生。而身邊這個位置始終沒有人入座。他起身張望。顯然,茶幾上的東西不像是上一站下車的乘客落下的,或許人去了別處,在某個地方和熟人聊天,或者躲在車廂角落里偷偷吸煙,或許,只是背著沉重的呼吸,隱匿在人群里。眼前的東西與帽子大概屬于同一個主人,六七十歲,身體健康,生活在城市哪個不得意的老家屬樓里,或者交通比較便利的城郊,有幾個子女,關系尚可,平時不常出門,也許最常去的地方是臨近社區,聽聽免費健康講座,老爺子性情樂觀,不拘小節,愛喝幾口小酒卻不貪杯。他胡亂猜測。擺弄面前三盒不同樣式的香煙,竟然全是“紅河渠”。他從未聽說過這種牌子,無聊地翻開手機查詢,左手淡銀色的是雪茄型,中間是軟紅黃,右手是硬金紅。它們的價格分別是五元、三元、十元。便宜的自己抽,中檔給不那么熟的熟人,貴點的自然留給瞧得上眼的尊貴客人。煙的主人這次大概去外地老朋友那里散心。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剛剛的想象,更像是描述生活在老家的父親。
火車正將他運往老家,以每小時一百二十公里時速前進。終點盡頭,那個七十二歲的老家伙一定掂著令人生畏的木棍等待多時。第一棍掄下來,肯定是為肖克。他的后背隱約生疼。
男孩正在使出渾身解數哄身邊女孩開心。女孩剛坐下時帶著情緒,悶悶不樂的樣子,對面還有個粉毛衣女孩塞著耳機,起先還搭男孩話頭,只是句句帶刺,把男孩嗆了幾次后也低頭玩起游戲,一副事不關己姿態。男孩總也哄不好女孩,后來拉起女孩的手,裝模作樣看起手相,女孩抽泣一陣后反而笑了。他斜斜瞄去,男孩長得特別像肖克。聽透露出的只言片語,他們剛剛完成實習,男孩要帶這幾個女孩兒回老家山區玩幾天。青春真好。他記得肖克也是這般模樣,特別會討女孩子歡心。從小學到高中,他見證過他無數場風花雪月。最后如何?他們的交情在去年三月陡然飄灑出的一場桃花雪里戛然而止。他發給肖克最后一個短信:“哥,對不起,你就當從來不認識我吧,下輩子我當牛做馬還你的債。”然后,他扔掉了那張手機卡。如果他做好準備,坦然地伸過右手:“嗨,小子,我是你秦明叔叔。”小肖克會不會在詫異之后,憤怒地向他揮出拳頭。
這是他登上K2286的真正目的。他渴望被肖克揪住一頓暴打。坐在這里,十九個小時被鉗制在氣味混雜的車廂里,將以前從未反省過的重重地回味一遍。他曾經有過很多錢,實業,女人,而這時候才發現,心里某一處始終空空蕩蕩,從來沒有被填充。缺失的那一塊荒涼之地,使他這四十多年來實際上一無所有。
肖克曾說他缺少一種“情懷”。情懷是什么?情懷是一種人在孤獨時能夠自己安慰自己的東西。肖克認真想想,回答。后來,他理解了,其實肖克說的是情商。
每到春節,當地父母官都會找二十人豪華包間,宴請他們這群在外地發展卓有建樹的人吃飯。當他坐在主賓位,遙遙看向因為坐不下而位列工作人員席的肖克時,總會想起這句話。
以前他生意小時,不知道有這樣的慣例,隨著生意越做越大,尤其是涉足房地產后,在家鄉人中的名氣越來越大,順理成章被邀請,然后一年比一年坐得靠近主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價值取決于市場。他的價值取決于他年收入多少。他的價值決定了他在參加“精英宴”時,可以叫來夠不上級別的人員,并且請當地有關領導給予關照。后來,肖克從一名“衙役”變成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吏”,他兩個叔叔的兒子也去了頗有權力的事業單位。
父母官晃動著一杯白酒,敬過一圈后,重新在他身邊落座,“來,秦總,這圈下來在您這里畫個圓滿的句號。”
他端直酒杯,恭恭敬敬滿滿地干掉一杯。父母官愣了愣,飛快地抿盡手里連灑帶碰還留有小半杯的杯中酒,重新斟滿,再次與他相碰后,誠實地一次喝干。做生意不老實讓人看不起,但他更不喜歡不老實喝酒的人。大家是相互看得上才坐到一起的,不是嗎?自己不喝就別勸別人多喝,這不是欺負人嗎。他正這樣想著,肖克一臉含笑地走到身后,“陸縣長,我給您敬酒來了。”
飯后,司機把他們放到小區附近的街心公園散步。他責怪肖克:“說,你今天喝了幾壺,你說你一個全縣知名秀才,讓他們一激,一壺一壺就往下灌,你說你傻不傻,我都以為你喝的不是酒,是白水。”
“兄弟,你不懂,哥也是在給你做面子啊,咱家鄉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請客人喝酒,表達敬意的方式就是先把自己喝蒙。”
“屁話,我還用他們給我面子?我給他們面子還差不多。”他不屑。
“你不懂,你現在是財神爺,外路人,我在里面,彎彎繞都在里面,復雜得很。”
他側過頭重新打量肖克:“什么亂七八糟的,他們請我,我請你,你就代表了我,你就是我的面子。我說哥,這才幾年,深沉了啊,那個風光霽月的肖老師呢,現在還寫小說不?”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前不在其位,理解某些事只是空口白牙說大話,空談而已,現在接觸面不一樣,人自然想得多了,你就別笑話我了。”肖克嘆口氣。
“那你還寫小說嗎?”
“早不寫了,至少七八年了,不是不想寫,是了解的不能寫,能寫的寫不出來,太痛苦,每天一早醒來,就想給自己一個耳光,悔恨昨天白過了,下定決心今天寫一篇吧,又是這事又是那事便放下了,慢慢就不敢再去想,積壓得多了就沒感覺了,咱這個地方,就像一個孤島,沒有可以聊文學的人,可以相互說懂行話的人都沒有,沒人理解,無人搭救,半夜驚醒心里疼得只想號啕大哭。”
他拍拍肖克。他知道肖克小時候的夢想和一直以來的狂熱,讓一座熱情洋溢的火山強行熄滅是一件不人道的事。他理解。盡管他不寫小說,這些年他也曾給所謂文化事業捐過不少款。
“你就寫你現在身邊的事唄。大不了不發表,寫著玩兒,自己看。”
“我寧愿不做,也不想不認真對待。”
他嚅嚅嘴,始終沒有說出那句話,“你的情懷呢?”這種情況下問,似乎太殘忍,隨遇而安吧,走到哪里說哪里,也許哪一天他想通了,又會變回儒雅仗義人見人愛的肖克。
他始終不能忘記十八歲那年夏季。肖克高中金榜題名,拿到北京一所211大學錄取通知書,而他才考了一百多分,拒絕家里的安排不肯復讀,找關系去工廠拉廢鐵銷鐵渣。拉過兩車后,還沒賺回送禮的本錢,第三車被門衛攔住,從里面挑出幾塊鑄鐵疙瘩。裝車時他問過保管員,說既然扔在一起便是廢的,沒事,拉走吧。他意識到他被人陷害了,肯定是因為橫插一杠擋到什么人的財路,所以才會有這一出。車被工廠保安扣下,他被派出所帶走。精疲力竭的盤問,后半夜在一間柵欄門里迷迷糊糊睡去。直到警察打開房門,高叫他的名字,說案子結了,出來辦手續。他以為出現在面前的會是父親。正午的陽光在門口閃爍,將他的眼睛淋得透濕。刺目的光線中,肖克站在門口。回去帶話的人和肖克是親戚,知道他們關系不錯,告訴父親后又去了他們家。各方還在四處托人找關系,肖克直接找到派出所長,反復保證不是故意,也不會再犯,居然真的把他放了出來。窒息在那間密不透風的小號里,他差點就以為自己完了。交完罰款,走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間屋子。從外面看與相鄰的那間一般無二,普普通通的一間,同樣的油漆紅門,在墻壁上,露出同樣一種窗口。恍如做了一場噩夢,而他對夢境記憶得無比清晰。
肖克的母親在他十歲那年去世,在死前三個月與肖克父親吵得很厲害,突然有一天人就沒了。死因不詳。肖克說,他的母親死于心碎。葬禮上,那個女人帶來了開場白,帶來了黑。黑是把鋒利刀子,一刀捅破了明,更多的黑撕扯著,與女人一同擠進棚子,并將棚子之外的世界染得黑漆漆。所以誰也沒有看清進來的是誰。驟然天黑,棚子里的人都受了驚,尤其是守靈堂的女人們,不知誰脫口喊道:“我的娘呀。”這一聲倒是提醒,靈旁的人與進來的女子一起放聲大哭,嬸啊姑啊哭作一團。他在黑暗中,沒有聽到肖克的聲音。幾乎同時間,悶天旱雷轟隆隆從天邊滾來,一聲緊趕一聲。六月的雨,毫無征兆地狂下起來。是潑天潑地剽悍的雨,從遙遠的南方,從高不可測的九天云霄,一路端著小心,揣著委屈,積攢著壓抑著,沉甸甸的重負再也托不住了,終于趕在柳林橋這個地方,撒潑泄怨似的傾倒出來。
棚外亂成一團。剛剛壘好的灶臺黃泥還濕著,被人手忙腳亂扯了塊舊塑料布蓋上。立在南墻的十幾個花圈,也被移入鄰居家涼棚底下,稍稍沾了雨水,所幸無甚大礙。只這些便把涼棚塞得滿滿當當,兩張記賬的桌子只好挪在門口。先前一胡同的人全散了去。空空蕩蕩。連鄰家不停吠叫的狗也住了嘴。原始的本能,人們下意識聚成一堆,生者對死者暫時消除芥蒂,待在同一空間,躲開轟鳴的雷,收生的雨。雨將棚子搖得快要招架不住,肖克的父親無可奈何地和主事們商議。肖克麻木地跪在靈前,恍若還沒有從母親已經不在的事實中清醒過來,呆望著腿前那塊地面。肖克的三個舅舅參加了葬禮。大舅已經老得剝落了牙齒,幾撮零亂白發飄在頭頂。二舅驚惶失措,在靈棚里茫然地進進出出,誰也不知曉他要做什么。小舅生氣瞪著天,顴骨碩大的褐斑,肖克母親在世時,曾多次要求這個最小的弟弟找中醫治雀斑,而小舅以小妗子不嫌棄推托。他本站在肖克身后,忙亂中被人擠去角落,屋內嘈雜一片,他踮起腳,扭動著身體。肖克瘦小的身子蜷縮在火盆前,扔著一張又一張金箔紙錢,微弱的火光是靈棚里唯一的光亮。許多年他都不能夠忘記,那個孤零零,黑暗中搖曳的影子,是那么倔強又脆弱。那個少年的母親不在了,心里的燈滅了,他本應該痛哭,哭得比誰都痛,可事實上卻顯得比誰都冷漠。不足一年,肖克的父親再娶,某一天去他們家串門時,他認出肖克的新母親是葬禮上那個帶來黑的女人。關于肖家這點兒事,許多人知道,包括肖克。他的母親大概是最后一個知曉者。
活著真是一件悲傷的事。在這種環境下,肖克后來能夠成長為干凈儒雅被許多人喜愛的男人,而不是變得憤世嫉俗,在他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
肖克上大學走前鄭重和他道別。而他去村辦小工廠當了一名學徒。偷鐵事件把父親嚇壞了,利用在村里的影響力將他強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每天會有不同的人向父親匯報他的一舉一動。小工廠大部分是村里沒文化的老娘們,眼毒嘴狠,他沒心思討好她們。密切的監視沒有阻擋住他逃跑,每次被抓回來都會是一頓胖揍。父親邊揍邊罵,從他的奶奶到他的祖宗無一逃過連累。父親只管罵得酣暢淋漓,似乎忘記他的奶奶是自己的媽,他的祖宗也是自己的祖宗。在這個耿直的男人眼里,他已經是一個滑入深淵的失足青年,狠揍是對他的拯救。那個時期,他的奶奶,他的祖宗,與遠在北京上大學的肖克同時出現在他們家小院。“你看看肖克,一起長大的,同年同月生,你看人家,你怎么就不走正道。”他終于還是逃走了,逃了兩年,回來后在父親從絕望到暴怒還沒有來得及進一步升華之前,找到村委會承包了小工廠,專心做起標準件加工。謠言四起,父親又做起敬業的辟謠者。那年正是鄉鎮企業如火如荼、風光無限的最后時光。他抓住了機遇的尾巴,在狠狠賺了一筆后,把廠子賣給別人,帶著口袋里的金子,隨合伙人去了另外的城市。自此他終于擺脫肖克。肖克那時候已經回來,在家鄉文化部門當一名小官。作畫、寫小說,被慕名而來的崇拜者簇擁著,參加各種氣派的活動。而他每天累得像條狗,在城市里與各種可能以及未知的價值周旋。父母官多次商量請他回來投資,給予優惠的政策。看在錢的分上,值了。那年除夕村里放煙花,老家的房子毀于意外大火,一家老小恓惶狼狽地站在寒風中。這使他意識到狡兔三窟的重要性,沒出正月,在省城、市區、縣城各買了幾處房產,并且和當地政府簽約,圈了幾塊地。那時候他興起進軍房地產生意并不是頭腦發熱。可誰知還沒過幾年,突然就出事了。資金鏈斷裂。整個市場被乍出現的錢荒打得一團亂。他四處追債找錢,也被人四處圍堵追債。沒有辦法,他跑了。從無到有,從有到無,從人人追捧,到沒有容身之地,一場過山車式冰冷刺激的玩笑。他被錢勾引,又被錢逼迫,像鼴鼠似的潛藏。多么愚蠢而荒唐。
許多人都在找他。
去年春節他沒有依照慣例回老家。他關上手機,混在最后一波春運潮中,像被趕出城市的老鼠,坐上大巴離開了家。除夕夜宿在燕山山脈一處山坳的農莊里。有一年夏天他出資,肖克拉著一撥人,來這里組織過一次深山采風。共處的五天,他已經記不起所有人的相貌,吃過什么,聊過什么,發生過哪些事,只記得在驟雨初歇后,萬丈豪情的肖克拉著他去天臺看風景,指著滿山濃翠對他說:“兄弟,等到秋天和冬天,這里將是一山紅楓如火,人間仙景,咱再來。”當然沒有再來。可在這空蕩蕩的時候,鬼使神差,他居然來到這里。當時是度夏,如今是避難。沒有滿山紅葉。農莊主人為他打開空調,又體貼地送來一臺電暖氣。靜靜的山莊蜷伏在黑暗中,只有他一個過客。“二踢腳”不時驚醒夜空,遠處的煙花在黑洞洞的山體上空爆出一朵朵炫目的花。他裹在被子里,裹在喑啞沉重的寂靜里。他憂傷地望著密不透風的黑夜,什么也不敢多想,有一剎那走神兒,立刻驚恐地抽身而去,害怕跌進深邃的混亂中。夜是那么黑,仿佛輕輕接觸就會被拉進去,讓人變得瘋癲。
當第一線光亮破空而出時,他死而復生。
打開關閉許久的手機,短信、QQ、微信里的信息蜂擁而出。世界上的人一邊忙著過年,一邊忙著質疑搜索他的行蹤。女兒微信留言:“爸爸,你在哪兒,什么時候回來?肖叔叔初一就來了咱家,不走,我出門他就跟著,我去哪兒他就去哪兒。”后面緊隨一張哭泣的臉蛋。
沒想到肖克去了他在的城市。“別害怕,去姥姥家,告訴肖叔叔過兩天我就回家。”
沒等到女兒回復,肖克打來電話。“秦明,你在哪兒,趕緊回來,有急事,要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就先打二十萬過來。回來再結清,好不好。”
銀行不好貸款,這些年他也和其他企業一樣在外面拉一些民間資金,搞經營總是缺少流動資金,放出風去,自然有大把的人找上門。當肖克一次拿出十萬元時,他小小地吃了一驚,對一個縣級小城公務員來說,這不是小數。三個月,三千利息。一年內他又拿出十萬,連本帶利繼續放在這里。肖克說外面還有利息更高的,只有擱他這里放心,不用擔心“龐氏騙局”。所謂“龐氏騙局”是一種金融欺詐,隔幾年換個包裝把地球人搞得人仰馬翻。說白了,就是有人利用人心貪婪設的局。這次市場大面積坍塌也有這些因素存在,一些融資公司已經被定性為非法集資,所涉人員、金額龐大得驚人。他這種企業也被波及。
他心里浮出一股煩躁,若是以前,二話不說打就打過去,現在這節骨眼上,即便一萬他也拿不出。“哥,再等幾天,緩緩可好?再過一陣,到結息前這段時間,算兩個點,行吧?”
“真等不起,要不是急用,也不會大過年的來家找你,趕緊把錢打來,哥求你了。”
“哥,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這會兒我真拿不出錢來。”許是肖克聽到什么風聲,怕他帶錢跑了,落個血本無歸,才這么急著要錢,想想這么多年的友誼,他心里一涼,語氣也陰沉起來。
“秦明,你這可不地道。”他們情緒前所未有的敵對。
沉默許久,肖克可憐巴巴地央求:“兄弟,你就把錢還給我吧,哥這條命就靠你了……以后我會給你解釋的。”
“哥,咱倆這么多年交情,你也知道我什么人,這會兒是真沒錢啊,就是借都借不來二十萬。緩一緩,錢回籠了,加息,一分不少,第一個打給你。相信我。”
電話那端持續許久急促的呼吸,然后突然就泄氣了。肖克掛掉電話。
他疲憊不堪,心里涌出一股濃烈的酸澀和失望:肖克,你的情懷呢?
肖克竟然做出跟蹤女兒這種事,他很憤怒,平復下情緒立刻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得知肖克這幾天幾乎天天上家敲門。妻子王平氣憤地喊:“你交的都是什么人,還發小呢,整個就是流氓,大半夜在樓道里叫喚,鄰居都被驚動了,保安上來還和人家撕扯,像什么話,別人還以為我怎么回事呢,你們老家的人怎么這么野蠻,他再上門我就報警了!”
“少給我嚷嚷,大把花錢的時候你怎么不報警。”他惡狠狠的。
終究不是辦法,他讓王平簡單收拾下,鎖好門帶孩子躲幾天,出國都行。
“還出國呢。錢呢,錢呢?!”
“滾蛋。”他生氣自己怎么會換王平這種女人再婚,除了錢心里根本沒有其他。
總歸放心不下老頭子,他又往老家打電話,上次失火后老宅改建,工料樣式請的專業設計師建成別墅模樣,一家人很滿意。接通電話,脾氣暴躁的老頭子一反常態,淡漠地告知他:一,老實做人別做虧心事;二,房子被肖克一家暫時占住是他同意的,他現在有地方住,很好。他被肖克狠狠掐住心臟,掏空了最里面的那點兒瓤。
再次關閉手機。大部分時間他待在農莊的房間里,打量窗外明了又暗了,一個黑夜接下來又是白天,打量太陽從山縫里擠出來一線紅,轉眼變成一團火,冰涼的火,陰冷的火,艷麗的顏色在草尖枯葉上閃耀,卻只是虛偽的假象,暖和不了山林,也暖和不了他的心。有時候他會去附近走一走。北方的深冬,樹木無一例外光禿著枝杈,在夜晚的寒風和白天短暫的陽光下搖曳。腳下的泥土松軟,沒有勁道,能夠滋養生命的力量蜷縮進安全的地底,就如他此時一樣,將自己囚禁在荒蕪人煙的孤島,像等待死亡一樣等待生機。
三月,剛剛過完春節,他回到家。小區淹沒在雪色中,空蕩蕩的房間顯示王平和女兒許久沒有回來過了。事情還沒有轉機,他與肖克的友誼在這場艷麗的桃花雪里戛然而止。他發給肖克最后一個短信:“哥,對不起,你就當從來不認識我吧,下輩子我當牛做馬還你的債。”然后,他扔掉了那張手機卡。手機卡里盛滿肖克鋪天蓋地的謾罵和詛咒。他心灰意冷。多年交情,不值一提。他始終不明白,債主希望得到還款,一般是耐著性子磨回自己的錢,不該這么毫無理智,畢竟誰都不容易。他說過,緩一緩,緩一緩。開始時是沒錢,后來是不想馬上還,等他緩一緩,完全走出困局。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
九月份,傳來肖克被羈押的消息。老頭子把他一頓臭罵。罵他們這群渣滓攪渾了社會這潭水。非法融資非法集資在老家那塊地區特別嚴重,以前也有過企業賴賬,可就在這一年集中爆發。肖克不僅在他這里有二十萬,在別的地方也有參與,拿出家里所有積蓄并四處借錢放款,還在當地一家有工作關系的企業借了五萬。企業在稅務機關查賬時發現這張明晃晃放在賬里的欠條,隨之又發現企業未達標的項目有肖克審核通過的簽字。貪污、瀆職,基本已經被定性……
那天老頭子罵他很久。
是他毀掉了肖克。被摧毀的不只是朋友肖克,還有作為官員的那個肖克,以及擁有純純的情懷的作家肖克。他引誘本該有著自己光明道路的肖克踏上了失敗之路。他罪該萬死。
他們準許他十一月六日這天登上K2286。它可以戴上人性救贖的光環。本質上又什么也不是,只是因為欠下的總要歸還,遺留的總要解決。這是游戲規則。青黃交雜的樹木從車窗外閃過,宛如一道明亮的繩索,將車廂內所有人押送到他們各自應該去的地方。側顏長得像肖克的男孩依舊在哄女孩開心,女孩們繼續聽耳機玩游戲,“叮叮叮咔,叮叮叮咔”,她們在玩最新版“消消樂”。走道斜對面的男人不時緊張地盯一眼他頭頂的包袱,鄰座女人沒完沒了給什么人打著電話。所有人是所有人的背景,所有人流淌在其他人的故事中,所有人的名字都喚作肖克。
眼前三盒不同等級的“紅河渠”。這些煙的主人正怒氣沖天等在終點站出口。他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