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美艷
先生一推開七樓盡頭七一〇病房的大門,就急著尋找我的床位,而我注意到的是幾雙女人的眼睛,她們齊刷刷地掃向我和先生,我們像外來者入侵了她們的領地。
病房的門將病房一分為二,右邊靠門的七一六、左邊靠窗的七一三兩個女人正端著快餐盒在吃飯,右邊靠窗的七一四正埋頭對著垃圾桶“哇哇”嘔吐,我馬上感覺自己的胃翻了個跟頭,不明物質蜂擁而上。我快速將目光掠向一旁正給她輕拍后背的男人,我不敢確定那個男人是不是她的老公,那個男人不僅禿頂,連后腦勺的頭發也所剩無幾,左右耳兩側更是露出了猩紅的頭皮,這讓我無法判斷這個男人的真實年齡。
我的目光不小心與七一三撞了個正著,她端著快餐盒吃得津津有味,看到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清亮靈動,嘴里還嚼著沒來得及咽下的飯菜,發現我也正望向她時,她將目光很快收回到了快餐盒上。
待坐下來,我才發現這個二十平米左右的小房間擠下了五張病床,門右邊靠墻擠下了兩張床,左邊靠墻擺了兩張,我的病床顯然是最后強加進來的,夾在七一四和七一五之間,病床號是加一。
我意外懷孕了。我上個月才結束了哺乳期,第一個孩子還不足周歲,卻不料再次懷孕。我幾乎還沒有從那個夢魘中走出來,孕吐、尿頻、腰酸、陣痛、破水、撕裂、縫針、拆線、坐月子、哺乳……那些記憶還沒有消散。當我被推出產房的那一瞬間,我在心里暗暗下定決心,不生了,堅決不生了,打死我也不生了,生孩子就是一個人生經歷,這樣的人生經歷一次就足夠了,盡管我知道先生的爺爺、父母,包括我的父母,他們都盼著我馬上再生,但我覺得我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誰也無法干涉。可是如今,我卻做不了主,當我拿著醫院的檢驗報告單,報告單上清晰顯示著孕酮93.33,HCG17114,我不是太懂這些數據的具體意思,但毫無疑問我懷孕了。
先生也沒想到我會再次懷孕,冷靜后他說一切聽我的,他完全尊重我的意見,生與不生,他都會好好照顧我。他的這個表態讓我更覺氣憤,我氣急敗壞地捶打著他的胸膛,“你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生與不生受罪的還不是女人,為什么受罪的總是女人。”
我糾結了好些天,一想到腹中那顆小種子正悄悄膨脹、破殼、發芽,很快他就會吐出胚芽,還會擁有胎心,透過胎心儀傳來陣陣似跳繩呼呼劃過的聲音,有力、強勁,我始終下不了決心去流產。仍記得第一次聽到這聲音時,我幾乎熱淚盈眶,內心一片柔軟,生命真是太神奇了。
雙方的父母很快知道了我懷孕的事,他們顯得很開心,在他們看來,已經高齡的我是該抓緊時間了,更巧合的是執行了多年的計劃生育政策變了臉,居然舉國上下提倡生二胎,這對于那些想生二胎的家庭是多么振奮人心的消息。前不久的一個聚會,一個在政府工作的朋友,他坦誠正與老婆計劃著生二胎,只是高齡的老婆一直未懷上,語氣間掩飾不住的低落。
或許是為了懲罰我的怠慢和猶豫不決,今天一早剛到辦公室的我突然感覺下腹疼痛,伴隨疼痛的還有淡淡血跡。醫院門診的醫生聽了我的描述,又得知我已經三十多歲,二話不說直接讓我去住院樓辦理住院手續。稱體重、測血壓、抽血、B超等一系列的檢查,臨末護士還遞了一把指甲剪,朝我努了努嘴,一直看著我將指甲剪掉才將那條粉色的病號條系在我的右腕上,我才算一名合格的病號了。
我討厭醫院,討厭那刺鼻的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道,走在醫院,我能清晰感覺到有無數的細菌在肆意攀爬。更讓我無法忍受的是當一個健康的人變成病人時,在醫生的眼中就變成了一個標本,一個沒有感情沒有隱私的標本,而且這個標本帶著細菌。然而現在,我卻不得不套上那套顏色不清,甚至還沾滿污漬的肥大病號服,在先生的攙扶下躺上了那張同樣顏色不清,不知睡過多少病號的病床,我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正是午飯時間,先生問我想吃點什么,我緊閉著雙眼沒有說話。電視里正播放著一個娛樂節目,一群明星正在瘋狂地大聲說笑著。七一四不時地嘔吐,干嘔幾聲后,傳來了一陣嘩啦啦的聲音,隨之而來的還有她的輕喘聲。我感覺胃在翻騰。七一三絲毫不像個孕婦,她旁若無人地正用她的iPhone 5S播放著流行音樂,那都是些不知名的流行音樂,節奏快而勁爆,每一聲似乎都錘在心臟上,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是誰也沒說什么。
下午,一個矮小瘦弱的女醫生走進了病房,她徑直走到了七一三的病床前,七一三仍拿著她的手機,正與一個男人語音聊天,聊得不亦樂乎,女醫生語氣冷淡地說:“剛看了你的檢測結果,你的孩子保不住了,明天安排給你做清宮手術,到時不要進食任何東西,包括水。”
幾個正癱軟在床上的女人幾乎同時望向了七一三,我以為七一三會哭著嚷著求醫生,或者眼淚奪眶而出,然而我從她那張懵懂的臉上沒有看到絲毫悲傷,那對目光清亮,只是像做錯事了的孩子垂下了頭。后來,七一五告訴我,就在前一晚那個女醫生曾特意叮囑七一三要她注意休息,有疼痛或流血等不舒服要及時說,她都沒當回事。臨末,七一五說,或許是太小了,還不懂事,不過這樣也好,反正她還年輕,不像我們一把年紀。那個晚上,一直冷淡的幾個女人突然變得熱絡起來,紛紛對七一三表示了不同程度的同情,七一五告訴她明天清宮后要像坐月子一樣,好好休養一段時間;七一六安慰她還年輕,并叮囑她以后懷孕要加倍小心。七一四則邊吐邊呆呆地望著她。我什么也沒說,我默默地望著她,她是太年輕了,她完全體會不到一個母親失去一條小生命的那種鈍痛。
也是那晚我才知道,七一三,湖南邵陽新寧人,今年才十八歲,盡管知道她年輕,但得知她才十八歲我還是非常震驚。當我們問她結婚了沒有,她說結了,只是還沒領證,她的老公比她大七歲。當我問她怎么這么早結婚時,她說她好多同學孩子都有了。這讓我備感意外。
那個晚上,七一三仍用手機聽音樂、聊天到深夜。
第二天早上,七一三的婆婆兩手空空地來了,那是一個并不麻利的老人,她們之間沒有太多的言語。護士來了幾撥,來一撥就和七一三說一遍等會要做清宮手術。等待手術的間隙我感受到了七一三的緊張,她終于放下了手機,在病床邊東翻翻西翻翻,最后,她拿起桌上那個紅色塑料袋。塑料袋里還剩著三根小香蕉,她隨手掰了一根,我以為她是要遞給婆婆吃,結果卻像觸電般一下子將香蕉連同那個塑料袋全部扔進了垃圾桶。我想那一瞬間她應該是不安的。
十八歲,意外流產,那意味著什么?我不知道,十八歲的我還在象牙塔過著無憂無慮的校園生活,我甚至還不懂得愛情是什么?而她居然已經結婚,她甚至大人般語氣和我說,老公大一點不是更好嗎?但是就在她丟棄香蕉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她還是個孩子,她絲毫不知道流產的后果。我也不知道流產對于女人的傷害到底有多大,我只在網上電視上或生活中偶爾看到或聽人提及,藥流、刮宮、墮胎,這些觸目驚心的詞語。那個小生命的半途離去帶給女人的是一生的傷痛,有些從此不孕,有些落下了終身的病根,而心靈上的傷痛更是無法愈合。
我那個遠房表姐,為給三代單傳的老公留個后,在連生了三個女兒后,墮胎至少五次,每次都是懷孕三四個月后去一些黑診所照B超,B超顯示是女孩,她就毫不猶豫地墮胎。其實我一直想問她為什么可以忍心讓那些轉眼就要降臨的小生命提前隕落,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怎么可以做到?我看到網上說成形的胎兒必須通過墮胎,也就是打針讓胎兒離去,然后用冰冷的器械將胎兒肢解再取出,我無法想象那樣的畫面,我不相信我那個表姐不知道,很多次我想問她,最終沒有問出口。就在去年底,她終于如愿以償生下了一個兒子,兒子成了她的心頭肉,似乎之前一切的付出都值得了。我看著她肚皮上蛇樣爬行的妊娠紋,那像一臺損耗過度的機器,衰老、松弛、疲態、一文不值,那一刻,我只希望她的兒子一生不讓她失望。
我在懷第一胎的時候也曾經因為好奇,在同事的帶領下穿過那一條條曲折的小巷,在一棟出租屋門前見到一個男人,在同事的引薦下,男人仍警覺地掃視了我一眼,然后開口說男孩五百,女孩你隨便給就行。這話聽得我驚心。
五樓,男人迅捷地打開門,一股含混不清的味道迎面襲來,陰森、冷清,還來不及細看,男人快速地穿過客廳走進了一間幽暗的小屋,沒有窗戶、沒有燈光,我只模糊地看到一張小床,小床前有一臺小儀器,我沒來由地緊張,甚至害怕,我幾乎有些后悔自己這種無聊的舉動,但已來不及了,男人快速地打開儀器并招呼我躺下,小探頭在肚皮上停留了幾乎不到十秒鐘,他就說了句價錢你隨便給,看我沒有反應,末了又像是附贈了一句,預產期應該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
臨走,我給了男人五百,我在他和同事驚訝的目光中轉身,拉著同事離去。同事告訴我,你知道為什么女孩隨便給嗎?因為更多時候他賺的不是照B超的錢,而是后面的人流錢。那一瞬間我終于明白了剛剛來自內心的恐懼。
當七一三被推回病房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后了,我看到輪椅上的七一三臉色并非蒼白,而是有些潮紅,眼睛有些泡腫,像是剛睡醒。當被問及做人流的感受時,她說打了麻藥后就睡著了,她們叫她醒來,她才知道手術已經做完了。原來這就是無痛人流。沒有疼痛的人流讓大多數人失去了恐懼感、敬畏感。
七一三做完人流的那晚,我看到了七一三的老公,他看起來比七一三大不少,他給七一三提了幾個橘子,自己則帶了兩個街邊的煎餅。那晚七一三的老公陪著七一三擠在那張病床上睡了一晚。
當問到七一三的以后,七一三說現在反正沒上班,等好了到時再找個電子廠繼續上班。也許不久后,他們又會有自己的孩子,畢竟他們如此年輕。
某種意義上,我覺得破繭化蝶這個成語是為女人而誕生的。從懷孕的那一刻起,體內就發生了劇變,激素裂變,乳房脹大,粉色的蓓蕾開始暗沉,那個昔日的細腰像吹大了的氣球,整個身形完全變了樣,直到十月懷胎產子后才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女人。
七一三出院后,病房一下子安靜了許多。除了七一四,我們幾個女人偶爾會忍不住一陣唏噓。七一四的口鼻時刻都捂著紙巾,像是要阻隔外界的一切,她的床頭擺著一大提抽紙,昨天她的老公又帶來了一提新的。七一四幾乎不吃東西,偶爾那個男人會喂她幾勺子白稀飯,常常是前一勺白稀飯還來不及落入胃囊,她忍不住一嗝,惡心襲來,眉頭緊縮,屏住呼吸,用手推開了男人遞上來的又一勺子稀飯,男人趕緊放下稀飯扶著她低聲說:“忍住,忍住,堅持一下就好了。”她也試圖用手捂住壓制那陣陣襲來的強烈惡心感,然而最終,體內的濁物像是決堤之水,噴涌而出,她扒在床沿,對著垃圾桶又是一陣猛吐,那幾口稀飯被連本帶利返還,連帶著膽汁幾乎被吐盡。更多的時候她只能依賴那根小小的針管,將維生素、葡萄糖等運送至體內,供給自己和胎兒。
每天那樣的嘔吐就像那一撥撥的海浪洶涌而來,夜晚的嘔吐似乎來得更兇猛,我常常在半夜睡得朦朦朧朧中被她凄厲的嘔吐聲驚醒。每結束一陣嘔吐,她就像一只被海浪打上岸的水母,渾身癱軟在床沿,那一頭油膩膩的頭發結成了一縷縷耷拉在她腦袋上。
聽著她陣陣嘔吐聲,躺在床上的我不由感到慶幸。在她又一次劇吐后,我忍不住感慨,你懷孕真是太辛苦了。她擦著嘴角告訴我,現在這樣已經算好的了。我一時無語。生了這個孩子,我是什么都不會怕了。七一四兀自說著。當時她說這句話時,我并沒有多想。一天早上,無意聊天,我才知道七一四今年三十歲,她老公大她十歲,他們結婚八年,一直沒有生育,看遍了全國各大醫院,也嘗盡了民間各種偏方,都沒有用,直到去年夫妻兩人才下定決心嘗試試管嬰兒,一個多月前,將成功培育的胚胎植入女人的子宮,終于存活了兩個。
試管嬰兒,促排卵治療、取卵、體外受精、胚胎移植、黃體支持、妊娠的確定……一個個生僻詞語的背后隱藏著無限希望也潛伏著無限風險,年齡、身體、溫度,甚至情緒的稍微變化都會讓所有的一切前功盡棄。我無法想象她是如何一次次渡過那些險灘急流。就像現在,需要一種怎樣的力量才能支撐她繼續懷胎十月。
上帝終究是偏愛大多數人的,七一五、七一六還有我經過近兩周的保胎我們平安回家,靜待瓜熟蒂落的時刻。是的,就是瓜熟蒂落。那是激動人心的時刻,那也是歷經苦難的時刻。我笑著和我的閨蜜說,你知道嗎,快生元寶的那一晚,我感冒鼻塞無法平躺休息,大半夜我就靠著被子,拿著手機看電影《親愛的》,當時正火的一部電影,中途看得有些累了的我準備翻個身,換個姿勢,誰知就是這么輕輕一挪身,你猜怎么著?我聽到了一聲特別熟悉的聲音。我想你一定切過熟透了的西瓜,刀子一落下去,西瓜“咝”一聲自動裂開來,是的,我聽到了我肚子里那一聲“咝”的聲音。閨蜜在那端笑得喘不過氣來。
我沒有告訴她那些生不如死的疼痛。最初疼痛像是隱秘的潮水,輕輕拍打,像是撓癢癢,柔和、輕緩,我能感受到身體里那條秘密的河流在緩緩濕潤。疼痛慢慢地開始洶涌,強烈、綿密,河流一點一點延展,向前。疼痛突然密集,鋪天蓋地,似一把斧子在鑿,粗暴、沉重、有力、迅猛。咬牙,哭號,瘋狂。
所有的苦難一個母親都愿意承受,卻唯獨無法承受迎來一個不健全的孩子。我仍記得那天早上隔壁產房傳來那一陣凄厲的哭喊聲,充滿無法言語的絕望,那是一個歷經千辛萬苦的母親,最終卻換來一個無法接受的現實。我的先生告訴我那個孩子生下來沒有嘴巴,那注定是一個天生帶著缺憾的孩子。
某一天,我帶著孩子到社區衛生站打疫苗,一抬眼,我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我愣了半天才想起是七一四,她顯然也想起了我,我們相視一笑。七一四眼里盡是一雙兒女,那一笑中,身為母親的我們都清楚每個孩子都是上天派下來的天使,歷經千辛萬苦,伴隨疼痛與淚水,才降落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