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老嘎準備用一只鵝宴請二餅,他知道沒權力這么做,但又有什么辦法呢。
家里的鵝都是柳葉看養,老嘎從來沒管過事。當他小心地把這個想法提出來和柳葉商量的時候,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立即遭到柳葉毫不猶豫地反對。柳葉讀小學六年級,正在電燈下做家庭作業,猛然聽到爹的話,受了一驚,瞪大眼睛望著爹,看他是不是吃錯藥,瘋了。老嘎心虛,把眼睛挪開,看往別處。
柳葉問:“爹,一定要用鵝?”
老嘎說:“現如今,桌上不冒熱氣,誰愿意幫你真心辦事呢。”
柳葉說:“那你用哪一只?”
老嘎說:“自然是用最好的那一只,表達我們最誠摯的心意,別人看到了,幫忙也會盡力。”
柳葉說:“不行。肯定不行。”
在柳葉眼里,十只鵝就是她的十根手指,割掉哪一根都痛。她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她要極力阻止。
老嘎家喂十只鵝,白亮亮的九只,組成一個純凈的世界。鵝里有一只麻灰的,毫不顯眼,幾乎找不到它的存在。因為這只鵝夾在中間,特別另類,見出與眾不同,柳葉很喜歡它。沒料,老嘎說那就用那只丑八怪鵝,他還表現出很將就的樣子。也許,他以為用丑的鵝柳葉會同意,以為柳葉像他一樣討厭它。
柳葉說:“不行。就是不行。”
柳葉還想對爹說,這些鵝都是她的好朋友,一只也不能殺。但是,看架勢,她無法阻止住爹的決心。她很無助,一顆眼淚不經意掛上眼睫毛。
看到眼淚,老嘎慌神。平時,父女倆相依為命,他把柳葉當寶貝,高興起來將柳葉的名字拿來當歌唱,“柳葉寶哎,柳葉寶呀!”當著柳葉的面唱,一個人走在路上也唱。他眼里看到的是陽光的柳葉,從沒看到她的眼淚。就連在山上采摘帶刺的野果扎傷手指都不哭,就連讀一年級那年不見了娘也不哭。她這是怎么啦,為了一只鵝不惜掉淚。老嘎腦子一時短路,轉不過彎來,唯有把柳葉擁入懷里,不停地唱喏:“柳葉寶哎,柳葉寶呀!”
靠在爹瘦小的胸脯里,柳葉抹去眼淚,聽著爹唱歌。
村里的二餅,柳葉認識,經常在放鵝和上學路上碰見他。他,臉溜圓溜圓,長得像麻將里的二餅,他喜歡和鎮里面的干部打麻將,和他們稱兄道弟,常常村干部辦不了的事,二餅出面,三下五除二,辦成了。
但在柳葉眼里,二餅不是爹嘴上的好人,更不是救世主。柳葉這么認為,當然有根據。有天墨黑的晚上,她親眼看到二餅在村外的馬路邊用刀頂住長途汽車司機的腦袋,逼他交出身上所有的現金。司機不情愿不配合,二餅飛起一腳把司機踢倒。看得柳葉心驚膽戰。如今,爹竟要用鵝討好二餅,柳葉心里一百個不愿意。
老嘎是在趕場的路上遇到二餅的。那個時候老嘎其實已醉,迷迷糊糊走在路上。二餅說他探聽到了老嘎老婆的消息,在廣州打工,身邊已有一個相好的男人。老嘎很反感,這是他的傷疤,二餅卻偏揭開來,讓他痛。不用二餅說,這么久沒有消息,即便是絆壞腦殼的人也想得出她的狀況。可是,二餅接下來的話激活了老嘎向來的沉悶。二餅說他有辦法幫老嘎把老婆弄回來。
心不在了,弄回來的是一具軀殼,有什么用呢?老嘎起初那么想,但后來又這么想,弄回來也好,至少可以看看她到底是胖了還是瘦了,特別是柳葉,這么久沒見到娘,雖然她嘴上憋著沒說,心里一定很苦。老嘎并不記恨老婆,只怪自己沒用。
老嘎半信半疑問二餅:“她已有男人,你憑什么把她弄回來呢?”
二餅說:“酒癲子,這個不用你操心,你說想不想要我幫忙?”
老嘎說:“你能幫忙,當然是求之不得。”
二餅說:“你知我是心最善的人,見到比自己苦的人是有一分就幫二分,那你怎么感謝我呀?”
是啊,如果二餅真幫到了忙,用什么來感謝他呢?家里沒喂豬喂牛,連羊也沒有,唯一值貴點的就數鵝。老嘎就說:“我盡能力用我家最好的東西款待你。”
“那是什么啊?”
“鵝!”
“哈哈,好,盡他一只鵝。”二餅正中下懷,豬牛羊肉不稀罕,只有鵝肉很少吃到。他知道老嘎有點嘎,時有短路,但又是一個順毛佬,只要順了毛,他愿意將腦殼當凳子,讓你坐。他說,“酒癲子,我這人就是喜歡兩肋插刀,你這忙我幫定了。”
草葉上的晨露碰就起了動靜,一顆顆透著亮在空中晃動,仿佛山地上所有的坑坑洼洼都裝在這小小的露顆里。柳葉蹲下身子以半跪的姿勢打量這些晶瑩剔透的露顆。鵝們撲騰著翅膀嘎叫著在草地上尋覓嫩芽,這一片草地幾天沒來,又冒出肥碩的草尖。鵝們最喜歡吃這種捎帶露水的草,吃了不發病,產蛋多。
柳葉伸展一下腰,不遠的村落看上去很模糊,天還沒大亮。她每天早起放鵝。這時候看鵝,白亮亮的幾只,在不太明朗的野地里,覓食,一只鵝就是一個純凈的世界。如果不仔細的話找不到那只麻灰色鵝,它好像是野地里一塊移動著的土坨子,灰不溜秋。
家里就爹和柳葉。柳葉很懂事,在家不吃閑飯,早起掃地,暮時洗碗,上午在家削一大盆洋芋為父女倆的中餐做準備,下午上山撿一籮筐松球果果做燃料。當然,作為家里唯一的小孩,最經常的活就是看鵝。老嘎帶著柳葉在鄉場上轉悠,賣鵝的商販說鵝叫聲嘹亮,家里喂幾只鵝雄壯多了,黃鼠狼和蛇之類的兇狠之物見到鵝都會逃之夭夭。這些話打動了老嘎,自從老婆走后,家里陰沉沉的,買幾只鵝沖沖邪,鬧熱鬧熱也好。老嘎喜歡單數,選了九只清一色的白鵝。柳葉喜歡雙數,特別鐘愛“十”數,是迷信“十十周全”吧,于是買鵝時總多買一只預留著。她說,萬一折苗了呢?而且多買的一只永遠是灰麻色的,她說,這是記號,一眼就能把自家的鵝和別人家的鵝區分開來。老嘎返過頭瞪柳葉一眼,是欣賞的意思,這丫頭,一張粉臉,像嬰兒一樣稚嫩,小小年紀就有那么多的小心思。柳葉笑盈盈地略帶羞澀看著老嘎說:“爹,容我再選一只,好嗎?”老嘎點頭應允。于是,柳葉捉了一只灰麻色的鵝,湊成雙:九只雪白的鵝中走著一只灰麻的鵝,真的靈動多了。柳葉隨著它們走在黃黃的土路上,兩邊是一望無垠的碧綠,不管柳葉是穿著發白的藍布衣,還是花夾襖,都是一幅畫。
雖然柳葉上學,但鵝還得天天看。每天早晨天蒙蒙亮,鵝就開始嘎嘎嘎拖長音調喧叫。柳葉翻身爬起來,揉著迷蒙的眼睛打開柵欄。鵝伸著長長的脖子挨近她身邊,秀親熱。柳葉用一根長竹竿把它們趕到屋后芳草鮮美的小溪邊,它們先是站在溪邊互相呼喚致意,從容喝水,然后埋頭猛吃起來。初春時節還好,鵝小不貪,兩邊稻田沒蒔秧,到處是草,隨它們吃個夠,柳葉開始背她的書;到了暮春時節,鵝長大了,路兩邊插了秧,它們最喜嫩嫩的禾苗,柳葉那根長竹竿,揮舞個不停,等它們吃飽,長長的脖子像爹正月里舞著的高龍時,柳葉的肚子也咕咕叫了。
看鵝是輕松愜意的活,有了這么一群可愛的鵝,柳葉再也感覺不到日子的單調和枯燥,但柳葉真正懂鵝,還是那一個晚上。那一天放學后柳葉趕著鵝去茶山吃草,來到一片青草嫩綠的地方,小鵝便歡快地開吃了。柳葉去附近的灌木叢中采來了一大捆毛栗,用鞋子碾壓,用石頭砸開,小心謹慎地剝著,津津有味地吃著。天快黑時,小鵝吃飽了,柳葉也幫爹留了一口袋栗子,高興地趕鵝回家。等鵝都歸攏了,數了三遍,都只有九只,柳葉急得哭起來,找遍了每一行茶樹都沒有找到。柳葉坐在山路邊傷心地哭,不敢回家。后來老嘎找到了茶山,一邊“啰啰啰……”呼喚小鵝,一邊用手電掃射茶樹底,然后嘀咕,山里的貍貓是不敢叼走的,諒它沒這個賊膽,肯定是鵝迷路走丟了。老嘎拉著柳葉的手說:“丟了就算了,以后看鵝就看鵝,別摘毛栗子了。”
鄉村的夜黑得又快又徹底,老嘎的手電光昏黃微弱地照著山間小路,平時那么愛熱鬧的鵝也默默地小心翼翼地走著,老嘎用粗糙而溫暖的小手攥著柳葉的手。前面有一個極窄處,平時鵝都是排著隊才能過去的,柳葉焦急地望著爹,老嘎緊了緊柳葉的小手,說:“別急,它們靈性著呢。”說話間,老嘎示意柳葉停下,用手電光盡力照著它們,只見那只灰麻色的鵝一搖一搖走過去了,后面的白鵝一只接著一只排列著,往前搖擺著。柳葉高興地搖著爹的手,不敢笑也不敢跳。
回到家,柳葉歡喜得把它們一只只抱進了柵欄。
幾陣西北風吹過,喜鵲鎮原野一片金黃。收割稻子的季節來臨了。二餅叫老嘎幫他收稻子。老嘎猶豫著,他不是勞動的料,別人家的地里長莊稼,他家只見草,他勞動很毛躁,當他想起二餅答應幫他把老婆弄回來的時候,人家可是一個停都沒打,爽快地答應了,他怕得罪二餅,怕二餅答應他的事泡湯,勉強去了。二餅的房子是別墅式的,裝修比那些鎮干部家都豪華,老嘎從沒去過,現在見了嘖嘖稱贊二餅本事大,二餅自是得意。二餅的田和老嘎家的相隔不遠,都在公路邊,都屬產量低的那種。老嘎個頭矮小,不足一米六,和二餅同時挑谷,二餅挑了二擔,老嘎一擔都沒進曬谷場。走一會歇一會。如果說他沒盡力,臉上的汗卻大把大把的。
二餅就說:“老嘎,死卵一樣,是不是沒喝酒?”
老嘎臊得臉也紅了。他身子還沒一擔谷重,他不知喝了酒,借著酒力能不能把一擔谷挑起來飛跑。他實在沒試過。做為男人,他恨不得地下有條縫,好鉆進去。
秋日的太陽懶懶的。
二餅當然希望老嘎提高效率,自然帶來了酒。可是,老嘎喝著喝著竟背靠谷籮打起鼾聲。二餅直搖頭,沒想到老嘎喝了酒反倒不做事了。
老嘎在村人眼里就是酒鬼一枚,老婆在時,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是醉著的,從不關心家人,醉了就和老婆吵架,甚至動手打老婆,那時,柳葉極討厭他。老婆出走后,老嘎卻變了個人一樣,對柳葉小心呵護,給的零花錢也比以前多了。不過在村人心中他還是酒鬼一枚,因為還是偶爾有醉的時候。
柳葉不敢一個人睡,自從娘走后,她就一直跟老嘎一個被窩。早晨,柳葉一般是在老嘎的自言自語中醒來,他自語的內容每天基本相似,不是叫柳葉的名字,就是把柳葉的名字當歌唱,有時也會自語些前一天發生的事,柳葉能感覺出爹是高興,且是發自內心的,現在想想,老嘎當時是以有柳葉這女為自豪。老嘎對女兒疼愛,家務事留柳葉做,田里山外都是自己去,回家沒飯吃,也不對著女兒吼,而是趕緊幫忙做。
柳葉是個野孩子。
她和鄰居小孩們跳繩,玩格子,玩石子,打野仗,沖尖,能玩的都玩,沒有男女之別,這倒被老嘎罵過。有一次老嘎甚至為了柳葉學吹口哨打了她,說男女有別,要像個女孩點。
柳葉愛打扮,她從山上采摘一些野花別在頭發上,在鏡子前晃過來晃過去,自鳴得意。她一邊照鏡子,一邊和老嘎閑話學校和野外的見聞,偶爾爆發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這時候,快樂的空氣就在這小小的空間蕩漾。看著漂亮的女兒,老嘎心里越加疼愛,說:“柳葉寶,下次老爹給你買發卡、別針。”
柳葉就想象老嘎幫她一顆一顆上發卡、別針的情景。斜斜的,老嘎還可以從鏡子里看到她調皮地噘嘴。
因為疼愛,老嘎從來沒罵過柳葉狠話。但有一次是個例外。
那天是周末,父女倆買鵝苗回來沒幾天,柳葉寫完作業想出去玩,連蹦帶跳的。不料,一腳剛跨過門檻,只見一股鮮血濺上她褲腳。本來就見不得血的柳葉,心慌了,低頭一看,一只在門口玩耍的鵝苗慘死在自己腳下。正好被老嘎看見,他大罵:你沒長眼睛,你趕去投胎呀……
柳葉哭了,很傷心的哭。她恨自己野,不小心,踩死鵝。
老嘎脫口而出這么咒罵,一是指望鵝長大生幾個蛋;二是心痛,他覺得那也是鵝的一世生命,造孽。
罵歸罵,到了下次趕場,父女倆又買回來一只鵝苗,補齊十只。
柳葉覺得對不起鵝。以前,她以為上學前放鵝,放學回家后放鵝是負擔,現在因為心里有了愧疚,更加呵護鵝,生怕它們餓著、渴著、凍著。鵝們與她的生命貼得這么近,她喜歡上了它們。不知不覺,它們長到十三四斤一只,竟都能下蛋了,一只鵝二天一枚,印齋粑一樣。鵝蛋又大又圓,拿到市場賣,人見人愛,一個鵝蛋頂四個雞蛋的價錢。喜鵲鎮有個說法,說是懷孕的孕婦吃鵝蛋,生下來的小孩白天牛一樣活潑,晚上睡得糍粑一樣香甜,聽帶。老嘎家的鵝蛋大都是孕婦們買走的,一買就是一大筐。每次看到她們來,老嘎笑臉相迎,當財神。
對老嘎家來說,這可不是一筆小收入,單靠鵝蛋這一項就能撐起家的日常生活開支。
家里有只鵝,鬼都怕。
何況這些鵝已經成長為一支隊伍,一個群體,這在喜鵲鎮是不多見的。鵝們嘎嘎嘎的叫聲此起彼伏響徹這一方巴掌大的山地,看著這磅礴氣勢,老嘎打心眼里高興,雄起,壯膽咧。這一切都是柳葉的功勞,他每天獎勵柳葉一個鵝蛋。
該來的終歸會來。
柳葉在家里做作業,聽到鵝嘎嘎叫喚,開門去看,原來是二餅被鵝堵在屋場外面。起初是那只麻灰色鵝發現二餅,叫了一聲,像是厲聲呵斥,緊接著其他的鵝也跟著叫起來。它們伸長脖子勇敢地迎住二餅,那氣勢就如戰場上沖鋒陷陣的千軍萬馬。看到鵝啄人,很兇狠的樣子,二餅害怕,不敢往前走,就在屋場外大聲叫:“老嘎!老嘎!”
老嘎以為托二餅幫忙的事有了著落,急忙應聲而出。柳葉也跟出來。她聽到二餅在咒罵“呆頭鵝”“笨鵝”,柳葉就回敬這個不受歡迎的家伙,說:“你才呆。你才笨。”
二餅說:“小小年紀這么刁,長大嫁不出去。”
柳葉罵:“鬼打你十八餐。”
柳葉認為二餅登門從來不帶好事。果然,二餅說:“老嘎,你上次可是答應我一只鵝的,就今天來你家吃晚餐吧。”
老嘎說:“我托你辦的事呢,有結果了嗎?”
二餅說:“暫時沒有,這晌不是忙著收谷,抽不出空么?”
老嘎說:“那不行,我們當時說好是你幫到忙,我才殺鵝請你客的咧。”
二餅說:“老嘎,你這是不夠朋友啊,你說句話,不要我幫,我抽身就走,沒人勉強。”
見二餅這么說,老嘎趕緊說:“你總得給個期限啊。”
二餅說:“半個月吧。”
老嘎說:“那就一言為定。”
二餅擺出領導的腔調說:“我陪鎮領導搓幾把,老嘎你準備,我們到時光臨你的家庭晚宴。”走了幾步,他又返回來說:“老嘎,你有酒么?”
老嘎是個酒癲子,家里備有自釀的水酒自是不消說,隨時去隨時有。提起這個,他驕傲地說:“你放一百個心。”
二餅了解老嘎,平時是個小氣鬼,心里只有自己,從不關心別人,如果要他放點血,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二餅反復交待:“料實一點啊。”
老嘎說:“按照說好的約定,我宰一只鵝,我盡能力來,倒是提醒你,鵝這么大,別到時撐死你。”
這是一個慵懶的午后,秋陽輕紗一樣撒在老嘎身上,有些薄涼。老嘎打起精神叫柳葉,卻聽不到回答,鵝也不見了。就想八成是柳葉到茶山放鵝去了。柳葉平時喜歡去那里放鵝。可是,老嘎找遍茶山沒見柳葉和鵝的蹤影。
老嘎慌了,人家那么多人等著吃鵝。而且是鎮里的領導,是稀罕你才來吃你的鵝,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得罪就是一大片。老嘎想,一定要找著柳葉和鵝。
他把手窩成喇叭放到嘴邊扯開喉嚨呼喊:“柳葉,柳葉寶哎!”
他的聲音被秋風捎帶著在茶樹間游走,如果柳葉在附近,相信她聽得到。叫了一陣,沒聽到柳葉回應,他急得像瘋子一樣到處找,自言自語:“柳葉寶呃,柳葉寶,出不得紕漏咧,千萬啊。”
最終,老嘎在茶山背后的一口池塘邊找到柳葉和鵝。
鵝們正在池塘里戲水。它們掠開翅膀互相追逐,嘎嘎嘎地叫喚,特別是那麻灰色的鵝,好像是第一次見到水,玩得更歡,水洗過的它,毛色干凈,透過展開的翅膀,它身上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都有,比那九只白鵝,越加迷幻。柳葉坐在池塘邊,怏怏地投小石子。她恨可惡的二餅,二餅是個畜生。投著投著,她用上力,不是投而是砸,仿佛二餅就是那池水,她想把他砸個稀巴爛。
老嘎把柳葉摟在懷里,說:“柳葉寶呃,你會有好人做的,你聽爺老子的話啊。”
柳葉恨恨地說:“我的鵝寧可給別人吃也不給二餅吃。”
老嘎:“二餅得罪你啦?”
柳葉:“他一肚子壞水。”
她說二餅那天晚上持刀搶劫的事,她要去報案,讓他惡人惡報。她還說二餅翹尾巴就知道他要下屎,盡干些空手套白狼的事,投機取巧,油嘴滑舌,沒一句真話,爹你應當遠離這種人。
老嘎聽了柳葉的話,膽小地說,柳葉寶哎,你還小,不諳世事,千萬別跟二餅慪氣,他靠山硬,我們斗不過人家,眼下你遂了爹的意,把你娘找回來再說,好嗎?爹求你了。柳葉當然也希望把娘找回來,娘回來了家就完整了。但她很不喜歡爹這種沒骨頭的樣子,如果自己和爹在娘眼里還有份量,她就不會出走,一走就是這么多年,杳無音信,這么決絕,天下之大,你到哪去找呢。她怎么會回呢。這只是爹一廂情愿。一邊她又理會爹的委曲求全。柳葉內心里對娘很不滿,如果她不走,那她的鵝就不會被人算計。
“啰啰啰……”老嘎呼喚鵝上岸。
鵝們像是知道其中曲直,故意繼續嬉耍得更歡,沒理會他。老嘎叫不動鵝,急得用土坨子砸。看到爹著急發瘋,柳葉忽然覺得爹好可憐,不忍心折磨他,畢竟爹是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畢竟他是想把娘找回來。她內心深處何嘗不像爹一樣,盼望娘回家。她常常夢到娘用針幫她挑出在野外玩耍時扎進肉里的刺,痛得她呲牙咧嘴……她的眼淚像蟲子一樣爬出來。她揚起那根長竹竿,揮幾下,鵝魚貫上岸。
太陽已經西斜,時間不早了。老嘎急于回家殺鵝準備晚宴,如果再耽擱就來不及了。他猛地向麻灰色鵝撲去,麻灰色鵝受驚,嘎的一聲掠起翅膀飛走,反倒老嘎差點被它強勁的力量掀翻在地。眾鵝到處亂躥。塘岸上一片混亂。老嘎不甘心,大叫:“麻的皮,不信老子奈何不了你。”他撒開腳巴子追趕麻灰色鵝,追了幾圈,麻灰色鵝望了望揮淚如雨的柳葉,停住奔跑團在地上,任由老嘎抱走。
老嘎宰殺過雞鴨,但沒宰殺過鵝。這么大一只鵝,他不知從何下手。他想如果像殺雞一樣殺鵝,到時鵝掙扎的力量自己控制不住,說不定還會傷到自己。他干脆把鵝放到地上,鵝以為老嘎想放過它,伸長脖子輕輕地嘎嘎叫喚。老嘎趁鵝放松警惕,一手抓住鵝的頭部,封住鵝的眼睛,喃喃唱道:“鵝呀鵝呀你莫怪,本是世上一道菜。”一手用鋒利的刀刃往鵝的頜下一抹,鮮血直流。鵝撲騰著翅膀拼命掙扎……
鵝剛進鍋,二餅就帶著鎮領導魚貫而入。不但坐滿一桌,還掛兩只角。這么多的人,老嘎擔心只搞一只鵝,少了,趕緊到地里扯來蘿卜白菜,再打幾個鵝蛋。心想,就這么多,夠他們吃了。
柳葉和鵝歸家的時候,村落已經黑透,道路模糊。二餅一干人團團圍坐在屋里,談笑風生。她正好聽到二餅充滿得意地說:“鵝——鵝——鵝,曲脖用刀割,白毛浮綠水,紅棗燉豬腳。”桌上已經擺上自家種的土菜,鵝這道主菜還沒上桌。柳葉很反感二餅,她在一個舊作業本上扯下一張紙,到鵝棚里包了一壺鵝糞,藏在背后。爹還在廚房忙活,她斷不敢當著爹的面放,她不想讓爹為難。佯裝在廚房里幫忙,尋找機會。
老嘎支使柳葉送菜到餐桌上去,柳葉噘著嘴巴,不動。老嘎知道柳葉倔,嘆口氣,自己送上去了。柳葉猶豫一陣,打開紙包,把一坨鵝糞丟進燉鵝的鍋里。嘴里罵:“遭天殺的二餅,我叫你得瑟。”但想起麻灰色鵝,眼淚又泉水一樣冒出來。無論二餅他們怎么熱鬧,吆五喝六,她不吃飯早早睡了。
在等待中,半月的期限終于過去,老嘎沒見婆娘影子。去找二餅。心想,你吃了我的鵝,有沒有人,總該給個準信吧!有理走遍天下。老嘎膽氣頓壯,直截了當問:“二餅,人什么時候能回啊?”
二餅又在陪領導打麻將,不過換了一撥人。他一愣:“哪個要回?”過了這么多天,他差不多忘了這碼事。二餅是落油鍋不沾油的主,馬上想起吃了老嘎一只鵝,遂打了個哈哈:“再等幾天,等幾天啰。”
老嘎雖嘎卻不傻,明白鵝吞進黃鼠狼肚子里了。也不糾纏,掉頭就走。那么多領導在咧,不就一只鵝,吃了就吃了,難不成讓他吐出來?多讓人笑話。
二餅沒料老嘎說走就走,回過頭看他蔫里吧唧的身影,一絲嘲笑掛上嘴角:僅僅一只鵝,就想讓我費心巴力幫你把老婆弄回來,哪有那么好的事。再說,找回來守不住,卵用。他手上沒停,伸出右手在桌上抓了張牌,用大拇指一擰,感覺很好,是張二餅:自摸!
柳葉見老嘎一副蔫樣,知道準沒消息,她覺得沒什么,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她只恨自己還太小,斗不過二餅。
柳葉相信“十”,如果每次遇到意外事故破了這個數,就像部隊傷亡補員一樣,她都主動要求老嘎趕場買來補起。這次,麻灰色鵝的缺,她從沒提起,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老嘎感到有點不安,問柳葉,到底怎么回事。柳葉說再也不想放鵝。柳葉想起白被宰殺的麻灰色鵝,心痛,心神不寧,在教室里上課眼里都是鵝。
這已影響到柳葉的學習,柳葉是老嘎的天,老嘎就急,趕緊把鵝都賣了,反正柳葉讀初中寄宿了。喜鵲鎮地方,家家都種紅薯,紅薯堆積如山沒人要,用來喂豬。于是,老嘎突發奇想,做生意,沒本錢,干脆到縣城立新橋下擺攤賣烤紅薯。他知道自己力薄,干不動重活,只宜輕松的。立新橋下人流量大,他烤紅薯用的是文火,把紅薯放進推著走的流動烤箱,慢慢悶著,反正他不急,擺在外面賣的紅薯,兩面金黃,拉槑,火候拿捏恰到好處,吃起來香噴噴的。路人看到少不了駐足欣賞,看著看著就買下來了。他的烤紅薯生意還馬馬虎虎,過得去。閑著沒事時,老嘎喜歡坐在紅薯攤邊的街沿上,把收入從掛在脖子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掏出,巴著口水一塊一塊細細抻理整齊。他想,細水長流,柳葉的學費不用愁了。
風吹在身上有點涼。
老嘎彎腰忙著給烤爐里的紅薯翻面。他老覺得腳后跟有什么東西在蹭,軟軟的,怯怯的。烤紅薯的香味總能吸引不少流浪的小貓小狗,老嘎沒在意。等他忙完定睛往地上一看,原來是一只麻灰的小鵝仔,應該是附近的農貿市場里走失的。這一路車多人擠,它是怎么走到這里的呢?天大的緣分咧。老嘎左顧右盼,沒人來找。老嘎蹲下身子,把小鵝仔捧在手里,毛茸茸,暖乎乎。小鵝仔不掙扎也不鬧騰,乖巧溫馴地任老嘎捧著,一雙小眼睛骨碌碌望住他,清澈,充滿期盼。
幾天不見柳葉。老嘎想:收完攤子帶上小鵝仔看她去。
老嘎想柳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