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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花燈

2019-07-04 17:56:58朱登麟
湖南文學 2019年6期

朱登麟

老房子的燈貴哥打電話來,說新房子的燈寶哥今天上午去世了,做七天道場,葬期定在陰歷二月十一,二月初十辦正酒,還有六天。

“灰狗!”燈貴哥說話的語氣有點重,“你還是請個假,提前回來看一眼嘛。只有這世的弟兄,哪有來世的弟兄喲。”

事發突然,我著實吃了一驚。春節回甕桶壩過年,大年初一晚上,正是往年甕桶壩太平花燈開光的時候,燈寶哥過老房子來陪我喝酒,瞎掰一些甕桶壩太平花燈傳承的事。說起去年冬臘月下,燈寶哥拖著行動不便的雙腿,挨家挨戶走訪,愣是沒把燈班整起來。燈寶哥情緒低落,喝得酩酊大醉,鬧得不成個樣子,但一點也沒有要去的跡象。不承想這竟是我們跟燈寶哥喝的最后一頓酒了。

車過月亮洞,一進壩子,就見沿途的道路旁、田埂上、土坎邊,飄飄揚揚插著些紅紅綠綠的招魂旗幡,給早春的蕭瑟點綴了一些活氣。新房子前樹起一根木桿,木桿上懸著一面黃色旗幡“家當大事”。院子里人頭攢動,寨鄰們忙著燒茶水、做飯菜、打麻將、扯閑談。我娘生前告誡我們:人死罪歸——鄰里間有些喜事,沒有禮尚往來的,可以不去,唯有死人,即便是仇家,也必須圍攏去,幫忙安葬,送死者入土為安。我娘說這叫“換活路”,哪一天自己“家當大事”,別人才會圍攏來“還活路”。不然死了老人,沒有寨鄰幫忙,那可是丟死先人的事情。

堂屋里傳來鑼、鼓、鈸、鐃、釵和法螺凄清的交響。孝子們頭纏白布,雙手握香,在靈堂中起起跪跪。身著牛皮衣的鬼師念經誦懺,忙進忙出,在給燈寶哥做超生道場。靈堂正中安放著冰棺,冰棺上蓋一張白布,用墨筆字密密麻麻寫滿祭文。我高大壯碩的燈寶哥規規矩矩躺在狹長的冰棺中,面色灰白,雙腳繃直,兩手緊貼著身子,渾身上下得不到一點舒展。

甕桶壩是吳氏家族世居地,全村兩百來戶人家,只有黃、徐、朱、許四戶外姓人。空中的塵煙、岸上的草木、田里的禾苗、河中的流水,無不飄散著吳姓家族濃烈的氣味。我娘說過,像我家和燈寶哥家這種占絕對少數的外來戶,想在甕桶壩活出個人樣,就得結成聯盟,形成能跟吳家抗衡的力量。因此,燈寶哥老爹和我爹不僅是至親,更是過得命的兄弟。小時候,我們兩家大人經常耗在一起,生產上互相幫忙,生活上互相照顧,缺了哪一個心頭都不踏實。哪家的孩子受了欺負,其他兄弟姊妹就會圍攏來,幫忙打架,或者找上門去替他出氣。

在我們這一輩中,燈寶哥是最大的男丁,是我們的“帶頭大哥”。我們這一群小不點跟吳家后人爭鋒,都靠他出頭,就像三國里的劉備(劉備的兄弟也經常受欺負)、水滸中的晁蓋(我們不大瞧得起宋江,覺得他太軟,不像個大哥)。有燈寶哥在,打個架,惹點事,心里有底氣。哪個兄弟姊妹落了單,挨了吳姓孩子胖揍,會一邊逃跑一邊哭喊:“給我等好——我燈寶哥會來收拾你!”兄弟姊妹間發生爭執,得不出統一意見,就說:“問燈寶哥去!”或者說:“咋個嗎?這是我燈寶哥說的!”

小孩子都皮,即便是小心翼翼活在別人地盤上的外姓人的孩子。小時候,我們在甕桶壩小學上學,整個學校只有一個橡膠籃球,球場壩上還沒有。課間十分鐘,高年級孩子抱著籃球跑,低年級孩子攆著屁股追。大孩子把球在空中傳來傳去,小孩子跑來跑去總是夠不著。燈寶哥搶了籃球,手遞手傳給我們,不準別的孩子來搶,說要讓我們玩過癮。我們最眼紅的,是甕桶河里有很多小河灣,大熱天,放學以后,孩子們一窩蜂跑到河邊,脫光身子跳進河里戲水。大孩子們胸前抱著籃球,靠浮力把身子漂水面,悠然自得。小孩子們在岸上看著,饞得直流口水。

甕桶壩四面環山,夏天暑氣難消,太陽一出來,人就汗流浹背。燈貴哥受不了,大清早慫恿我到河里洗澡。我們路過吳麻子家菜園,看見一根南瓜藤爬上竹籬笆,結著幾個南瓜。那圓圓的青光,讓我倆同時聯想到籃球。我們禁不住誘惑,用眼神相互慫恿,各摘一個藏在汗褂底下。

“站住!狗日的。”沒走出幾步,就見吳麻子攔在田埂中間,指著我們鼓鼓凸凸的肚皮,“說!衣服里藏的啥子?”

“啥子嗎?籃球——又不是你家的。”燈貴哥理直氣壯。

“啥子籃球?快拿出來。小短命的,老子給你告到工作組去。”工作組是公社革委會派駐我們生產大隊的,主要任務是給人找麻煩。吳麻子真要告上去,我爹就要倒霉。我爹倒了霉,就會舞起銅煙鍋,在我們腦袋上磕出一排大青包,讓我們長記性。

吳麻子是個討嫌人,都說他的鬼點子比臉上的麻子還多。平時看見他,我們都繞著走,怕著了他的道兒。

那天也許是太興奮,我和燈貴哥想耍耍他。

燈貴哥從衣服底下取出南瓜,舉在手上,裝著要扔過去的樣子,說:“給老子閃開——一籃球砸死你。”

“哈哈哈哈——”吳麻子伸手護著頭臉,我們覺得他狼狽的姿勢很好笑。

“拽哪樣拽?富農子女。小狗日的。”吳麻子嘴里嘀嘀咕咕,讓過了我們。

我們繞過吳麻子,來到一個綠樹蔭蔽的小河灣,脫得赤條條地,跳進水潭中,學著大孩子們的樣子,把南瓜當作籃球抱在胸前,在水里嘻哈打笑,游來游去。

正玩得高興,吳麻子突然從河灘上冒出來,拿一根竹條子指著我們罵:“呔——不知死活的偷瓜賊,快把南瓜給老子拿上來。”

看著吳麻子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們倆又哈哈大笑起來,把南瓜扔上河灘,在鵝卵石上摔成八大瓣,說:“拿去,哪個稀罕你的破南瓜!”

吳麻子抱著一堆破瓜瓣,罵罵咧咧地走了。

不消一刻鐘,就見我爹從田埂上大步流星跑過來,手里握著大煙竿,一臉的氣急敗壞。事態嚴重,我們顧不得穿衣服,赤身裸體起身要跑,卻被一手一個抓住手腕。這一次我爹沒有用銅煙鍋敲腦袋,他把煙竿倒過來,舞起一根竹節鞭,扎扎實實給我們喂了一頓“青竹筍子炒腿筋肉”,小腿上、光屁股上爆綻出一條條扭來扭去的豬兒蟲,青的是棱子,紅的是血。

我爹把我們兩個“小短命的”押到吳麻子家院子,母親早已抱著兩個又大又圓的南瓜在那里等我們。

父親一聲厲喝:“跪下!”四條小腿像被放了氣,軟塌塌跪了下去。

我爹我娘百般告饒,吳麻子卻不依不饒。我爹說小孩子不懂事,他麻二舅多擔待些。吳麻子說沒得這樣簡單,富農子女偷貧下中農的南瓜,是階級敵人蓄意破壞農業學大寨,得交給公社革委會處理。

一群人鬧鬧嚷嚷,爭論不休。身后突然響起莽聲莽氣的怒罵:“狗日的麻二舅!小娃娃不懂事你都不懂事嗎?才是兩個南瓜嘛,拿去脹破你的狗肚子。”

是燈寶哥。我們極其隱蔽地呵了一口氣,繃緊的頭皮松了下來。

燈寶哥從母親手里搶過南瓜,朝吳麻子劈頭蓋臉砸過去。吳麻子低頭讓開,南瓜在臺階上摔破,成幾張號啕大哭的嘴巴。

吳麻子跑過來,伸手抓燈寶哥衣領。燈寶哥一伸手,推了他一個趔趄。

燈寶哥兩手叉腰:“來嘛!怕你我不叫小燈寶!怕你我名字倒起寫!”

吳麻子嘴里念念叨叨,彎腰撿起地上的破南瓜,罵罵咧咧往屋里走。燈寶哥還要追上去,被我娘緊緊扭住了臂膀。

我和燈貴哥跪在地上,扭頭偷偷看燈寶哥,覺得他無比高大。再看吳麻子,感覺他滿臉的麻點,并不像平時那么可怕。

那以后,燈寶哥成了我心目中行俠仗義的大英雄,我成了燈寶哥的鐵桿粉絲。燈寶哥說每句話,做每件事,我都唯唯諾諾,佩服得五體投地。

壇師們忙活夠了,放下鑼鼓經書,到一邊歇息喝茶。

我站在暫時安靜下來的靈堂里,看束手束腳躺在冰棺里的燈寶哥,突然感嘆起生命的無常。

一晃幾十年過去,我不清楚其他兄弟姊妹怎么評價燈寶哥,反正我對燈寶哥的崇拜和尊重,一直延伸到我考上中專,有了工作,在單位當上了不算小的領導,管了一大群在甕桶壩人眼里人五人六的機關干部之后。

法事暫停,嗩吶鑼鼓出場演奏,熱鬧氣氛進入下一個段落。

甕桶壩人辦喪事,圖的就是個熱鬧。做道場,奏鼓樂,唱孝歌,鬧騰不停,說是給悲涼的靈堂打個響聲。人活在世上,哪個不想鬧出點響動?死了,也不能讓他無聲無息地走。

燈寶哥生前年年正月組織燈班跳花燈,初一起,十五散,鬧得有聲有色,將甕桶壩太平花燈舞得風生水起。燈寶哥男扮女裝,演了半輩子“幺妹子”,是麥子溪一帶的名角,參加過省城的民間文藝調演。前些年縣文化館組織全縣民間花燈大賽,燈寶哥年年奪得旦角比賽的花魁。

我娘生前告訴我們:燈寶哥跳幺妹子,得的是他老爹黃小樂和老媽吳鳳嬌的真傳。

黃小樂是個“川耗子”——“耗子”是我們這一帶對四川人的戲稱。這個稱謂沒有貶義,說的是四川人為人行事精明,善于在夾縫中求生存,堪比成了精的耗子。當然也沒多大褒義,因為它也有奸詐狡猾、詭計多端的意思,提醒大家跟四川人打交道得多長個心眼,小心著了他的道兒。

黃小樂起先是個鹽巴客,給鹽商當背伕,從四川自流井背鹽巴到貴州販賣,歷史書上叫川鹽入黔。貴州不產鹽,鹽巴比銀子貴。當時從四川運過來的是坨鹽,樣子接近敲碎的塊石。甕桶壩田地不多,物產不豐,民生不富,一般人家沒錢賣鹽,吃鹽好比吃藥。吃飯的時候,拿一根細棉線將坨鹽攔腰系住,從湯鍋里拖一趟,稱為“一拖”;再拖回來一趟,稱為“兩拖”。因而甕桶壩人又叫坨鹽為“拖鹽”。一般人家吃飯,有一拖就算不錯了。即使是當時的族長、后來被定為地主的吳仁貴家,平時也最多能吃上兩拖。要想吃上三拖,除非逢年過節或者生大病。平常時候誰要吃上兩拖三拖,會被人罵敗家子兒!

甕桶壩是川鹽入黔古鹽道上的一個驛站。鹽巴客長途奔波,累了一天,要在驛站歇腳、打尖。鹽巴客多是川耗子,行走江湖,見多識廣,有些還識文斷字,個個眼睛賊亮賊亮的,骨碌碌轉,透著機靈勁,惹姑娘們喜歡。不像一輩子沒走出過甕桶壩的本地男人,木訥,呆滯,土頭土腦。

鹽巴客在甕桶壩歇下來,晚飯時抿幾口老燒酒,就來了精神頭。

月明星稀的夜晚,甕桶河上吹過來的熱風,撩撥得這些血氣方剛的男人坐臥不安,總要找點什么東西來消遣,總想發生點什么,總有一些按捺不住的愁緒從腳底板下升騰起來,弄得頭腦發燒。他們想起四川老家的太平花燈——這種逢年過節、修房建屋、婚嫁喜事才表演的民間戲曲,興許能讓這個沉寂的山谷有一點點歡喜和鬧騰。

就這樣,鹽巴客把花燈帶進了貴州崇山峻嶺間的集鎮和鄉村,帶進甕桶壩人平靜的生活。黃小樂當年十八九歲,身材高挑,眉清目秀,自然成了幺妹子的不二人選。

晚飯過后,甕桶河畔的老驛站熱鬧起來,閃閃爍爍的燭光,咚咚鏘鏘的鑼鼓,悠揚婉轉的唱腔,帶著酒勁,帶著汗臭,在村寨田園間無所顧忌地撞來撞去。

甕桶壩人沒見過花燈,鑼鼓一響,紛紛圍攏來看稀奇。

包括那些大姑娘小媳婦,還有族長吳仁貴家的大千金吳鳳嬌。吳鳳嬌當時還是待字閨中的少女,也是整個吳氏家族最尊寵的千金。在甕桶壩,吳仁貴是唯一的大戶,吳鳳嬌到了談婚論嫁年齡,按照大戶人家規矩,不準下樓走動,整天關在閨房里,描鞋底,繡裙襖,給自己做嫁妝。

花燈是從哪朝起?

花燈是從哪朝興?

哪個西天去取經?

奉得哪樣轉回程?

驛站堂屋,大門緊閉,屋內屋外燭光搖曳,屋里的人開始花燈表演的第一個程式:盤燈。

花燈是從唐朝起,

花燈是從宋朝興。

唐僧西天去取經,

奉得燈光轉回程……

屋外的人聲嘶力竭,用洪亮的唱腔齊聲回應。

盤燈的程式走完,大門打開,接著就砍先鋒、接財神、出土地、除煞、送春,為主人家消災,祈福,頌太平。

這些送鬼接神的程式表演完畢,進入老少皆宜的喜樂環節:打唐二和逗幺妹。唐二是丑角,也稱武角;幺妹子是旦角,也稱文角。兩個角兒,說夫妻又不是夫妻,說兄妹也不是兄妹,稀里糊涂的,有些曖昧,正好滿足這些遠離家鄉的鹽巴漢子關于家、關于男女之間那點事兒的遐想。

唐二出場,先有一段押韻的道白,專業術語叫打唐二:

呔——

唐二本姓唐,

家住養龍場。

男的會烤酒,

女的會熬糖。

熬的哪樣糖?

巴耳大,塊塊糖;

錠子大,坨坨糖;

指拇大,棒棒糖……

唐二是個粗俗角色,沒有專門的服飾和扮相,不需要多少演技,在場的男人都可飾演。會說些四言八句的男人輪流上場,各展風流,戲逗男扮女裝的幺妹子。水平高的唐二,能夠眼前有什么說什么,見人說人話,創作一些讓主人家高興的即興段子,叫作見子打子。

一通道白之后,唐二出言,邀請幺妹子上場:

呔——

云南下來一條街,

撥浪鼓兒兩邊排。

撥流鼓兒排左右,

好耍娘子跳出來……

堂屋里響起輕快喜悅的鑼鼓點子,黃小樂扮演的幺妹子從側門出場亮相。丑角和旦角在中堂蝴蝶穿花,纏纏繞繞,扭捏作態,開始了一場極其煽情極其浪蕩的表演。

黃小樂尖著嗓子反串女聲,與唐二一唱一合,唱《五更調》《四季調》《月月花調》《八仙調》《二十八宿調》:

三月里,桃花開,

燕雀來,

三伯配合祝英臺。

路上題詩作比喻,

解不開,

梁兄吔,你好癡呆,

險些惹出大禍來呀。

啊咿呀喲——

險些惹出大禍喲來……

一曲終了,鑼鼓又起。黃小樂粉臉紅顏,目光流盼,婀娜多姿,引得堂內堂外一片鄙俗浪蕩的喝彩。

吳鳳嬌跟一班姑娘媳婦擠在院壩邊,躲在老槐樹的陰影下,先是驚奇,不承想這人世間還有這樣滑稽的演出,繼而覺得荒唐,一群粗手笨腳的大男人,居然這么如癡如醉,圍著一個假女人張牙舞爪,好不下作。特別是黃小樂扮演的幺妹子,把女人演得這么不知羞恥,令人作嘔。可甕桶壩除了各種各樣莊嚴肅穆、沉悶窒息的儀式,歷來沒什么好看好玩的玩意兒,這種新鮮生動的表演,還是對她們產生了不可抵御的魔力。

當黃小樂跳上唐二胸口,雙腳纏繞著這個男人,雙手舞動手絹,表演起“黃龍纏腰”的花燈絕技。兩個男人放浪形骸,眉目傳情。一群女人臉頰羞得通紅,心頭怦怦亂跳,低垂著腦袋,兩眼盯緊自己的鞋尖,卻窄起兩只耳朵,一字一句聽得認真。那個賤模樣,簡直就是撞到了鬼喲!

鑼鼓再次響起的時候,吳鳳嬌忍不住往大門里偷瞟了一眼,不料黃小樂也在往槐樹蔭下偷瞧。兩眼相對,吳鳳嬌感覺那眼神里滿是熱辣辣的渴望。活到十八九歲,吳鳳嬌第一次感受到一個男人的目光,似這般剜心剜肺。

甕桶壩的老人們開始也覺得新鮮,看完一場之后,頓生反感,認為這是一種惡俗,有傷風化。族長吳仁貴當晚即下達通告:各家各戶,關門閉戶,管好子女,嚴禁看燈。

可即便父權當道,老人們固守傳統定下的規矩,也管束不住年輕人蓬勃的好奇心。漸漸地,甕桶壩的年輕人受不住那一陣陣鑼鼓、歌舞、謔笑逼人的氣息,悄悄走進驛站,遠遠地看,靜靜地聽;再漸漸地,有些人開始在暗黑中輕聲喝彩,有些人躡手躡腳靠近驛站大堂,有些人開始學哼那些九板十三腔的唱段……

吳仁貴老爺子見抵擋不住,有些灰心——畢竟驛站是官家建的,憑吳家人的力量,拆也拆不除,攆也攆不走,只好睜只眼閉只眼,說看一下可以,但嚴禁吳氏族人參與跳唱,若有違反,捆進祠堂,吊上房梁,鞭打五十。

吳鳳嬌的妹妹吳鳳鸞當時還是十來歲的小丫頭,沒到需要拘束的年齡,又是幺女兒,父母放得寬,整天在寨前寨后瘋。鹽巴客來的時候,就隨一幫野小子跑到驛站看花燈。半夜里,吳鳳鸞看燈回來,一頭鉆進姐姐閨房,繪聲繪色學道,拿腔拿調表演,勾起了吳鳳嬌對太平花燈的一片神往。每次花燈鑼鼓響起,心就忍不住怦怦直跳,眼前拂不去黃小樂翩翩起舞的倩影。

甕桶壩地處荒蠻,人不富裕,吳仁貴想讓兩個女子識點文化,將來不當睜眼瞎,但卻拿不出錢請先生、辦私塾,只好在堂屋中間擺一張八仙桌,請看上去知書識禮的鹽巴客黃小樂來,教一些簡單的漢字。可是男女授受不親,黃小樂教吳鳳嬌姐妹識字,只能隔著一張八仙桌遠遠地指點,絕不允許手把手教,有任何身體發膚接觸。

臘月間,天降大雪,阻斷了月亮山上的驛道。最后一撥鹽巴客出不了山,只好在甕桶壩住下來。黃小樂有了閑,夜夜到吳仁貴家教鳳嬌姐妹識字。吳仁貴見這后生文文靜靜,規規矩矩,漸漸放松了警惕,不再像以往,每天守到夜深人靜,直到散了學各回各家。

那天晚上學得晚,吳仁貴扛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先上床挺尸。一覺醒來,聽見堂屋里傳出嚶嚶的吟唱,躡手躡腳走到門邊,隔著門縫一看,傻了眼:堂屋里,吳鳳鸞已伏在桌上睡得口流涎水,黃小樂和吳鳳嬌卻像兩只穿花蝴蝶,耳鬢廝磨,手足相纏,腰腿相依,正在跳那天殺的太平花燈。瞧自己閨女那舞藝,手眼身法步,已有相當功底,甚至還會高難度的黃龍纏腰,絕非一天一日之功了。

吳仁貴精明一世,睡覺都睜著眼睛,末了還是著了川耗子的道兒,氣得鼻子吹灰,順手抄起一根槌衣棒破門而入,劈頭蓋臉朝黃小樂招呼過去。吳鳳嬌嚇得面色蒼白,雙手緊緊扭住老爹,叫黃小樂快跑。

第二天,吳仁貴召集族人大會,一根繩子將吳鳳嬌五花大綁,吊在祠堂的房梁上,好一頓鞭打,活活將細皮嫩肉的吳鳳嬌打了個半死。當天,吳氏族人在祠堂里齊齊跪下,立下一條新家規:男不看戲,女不看燈。

民國三十三年,黔中大旱,甕桶壩的水稻和玉米嚴重歉收。過了冬月,一般人家就沒了糧食,以野菜樹葉維持生存,吃鹽更是成了奢想。就連吳仁貴家,也只能隔三岔五喝一碗一拖的菜湯。吃不上鹽,一村人腳麻手軟,四肢無力,體質差的出現了浮腫。有人從平天壩苗寨弄來酸湯替代鹽巴,吃過一段才發覺,苗家諺語說的“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偏偏”的酸湯,并起不到替代鹽巴的作用。

冬至那天,要死不活的甕桶壩下了第一場雪。

傍晚時分,黃小樂所在的運鹽隊從月亮山下來,住進了甕桶壩。

平時并沒聞到特殊氣味的鹽巴,此時硬是冒出了讓人喉頭發癢的白生生的香味兒,彌漫在整個壩子上空。甕桶壩人發黃的眼睛被這香味熏得通紅,活生生從瞳孔里長出一把把帶血帶火的刀子,恨不得將這支鹽隊割成碎片,生吞下去。

運鹽隊走進村子,這一爐熊熊燃燒的欲望之火,立即就被冷風吹滅——鹽隊后面跟著五個荷槍實彈的兵,眼睛里射出能殺死人的寒氣。

這個夜晚來得比往常早了許多。驛站里生起了火,飯菜中的鹽味隨炊煙和蒸汽升騰在空氣中。整個甕桶壩陷入墳場般的死寂,連樹上的葉子、河里的魚蝦都垂頭喪氣,一動不動發呆。只有逼得死人命的雪花,像又薄又冰的刀片,在沉悶的空氣中沙沙沙地飛。

甕桶壩人瑟縮在自家院子里,絕望地仰望著昏昏沉沉的蒼天,眼底那一點澀澀的淚水,看看就要燈枯油盡。

入夜,驛站里燈火通明。悠揚的鑼鼓和粗豪的唱腔不知死活地響起來,在甕桶壩人耳朵里,仿佛是壇師在為慘死的亡靈招魂。

一更里,進繡房,

手把欄桿腳踏墻。

二八佳人齊坐下,

十指尖尖繡鴛鴦。

繡鴛鴦,繡鴛鴦,

繡個金雞配鳳凰,

金雞還要鳳凰配,

十八小妹配小郎。

呀咿呀喲——

十八小妹配呀小郎……

一個清亮脆嫩的聲音,突然在大門口響起。

眾鹽巴客回頭,見一名女子,紅襖紅裙,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裊裊婷婷,一路碎步翩躚而來。手中搖著兩塊花手絹,一進門就變成了梁祝中的鬼蝴蝶,纏繞著滿臉驚愕的黃小樂,飛來飛去。

等看清來人正是吳財主家大千金鳳嬌小姐,一屋子鹽巴客把嘴巴張成了茅坑口,騰騰冒出臭氣,包括那幾個一直豎起雙耳瞪著冷眼握緊鋼槍的兵。

一曲跳罷,吳鳳嬌額頭香汗淋漓,一張櫻桃小嘴嬌喘吁吁,臉上卻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哦嗬——哦嗬——”

全場響起不懷好意的歡呼。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有人吆喝。

吳鳳嬌秀目微閉,小憩片刻,睜開來,笑盈盈地,伸手纏住黃小樂的臂膀,在屋子中間左旋右轉。

唱腔再起:

二更里,進繡房,

紅漆桌子象牙床。

雙手推開紅羅帳,

蜜蜂繞繞桂花香。

桂花香,桂花香,

家花沒有野花香。

家花不好千年在,

野花香來不久長。

呀咿呀喲——

野花香來不呀久長……

鑼鼓再響,兩人纏綿悱惻,漸漸舞出了默契。

“黃龍纏腰,來一個黃龍纏腰。要得要不得?”有人起哄。

“要得!要得!”眾人唱和。

黃小樂將雙腳拉開成弓箭步,兩眼挑釁地看著吳鳳嬌。吳鳳嬌頷首淺笑,一只繡鞋在黃小樂膝頭輕輕一點,縱身跳到黃小樂胸脯之上,兩條柔若無骨的長腿纏繞到黃小樂后腰,一雙小腳緊緊勾連,托起嬌媚的身子,一雙纖纖細手,將兩塊花手絹在黃小樂頭上舞成一對戲水鴛鴦。

鑼鼓聲歇下來時,滿屋的人才聽到大門外的雪地里,此起彼伏,響起一陣陣濁重的喘息聲。一屋子人齊刷刷扭過頭去:大雪紛飛中,一群雪人,手里緊握鋤頭、扁擔、羊叉、木棍,擁擠在大門前,像一組凍僵了的受難者雕塑。為首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鐵青著臉,目光呆滯而悲涼——正是族長吳仁貴。

幾顆熱淚從吳鳳嬌薄薄的眼瞼滾出來,流過粉嫩的臉頰,滴落在泥地上,擊發出咚咚咚的震感。

吳仁貴木偶般車轉笨拙的身軀,對身后眾人揮揮手。那群雕塑保持著原先的姿勢,齊齊整整向后轉,齊齊整整踩著厚厚的積雪,無聲無息地離去。大音稀聲,堂屋里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他們骨節里嘎吱嘎吱的響聲,背溝子里掠過一陣陣寒噤。

堂屋里沉寂了好長一陣。還是吳鳳嬌先回過神來,招呼大家接著跳鬧,場上的氣氛又漸漸活躍起來。

按照習俗,驛站當晚備足了酒菜,夜深人靜時,給跳花燈和看花燈的人消夜,俗稱“打座臺”。

屋外寒風呼嘯,大雪紛紛揚揚;室內爐火旺旺,熱氣騰騰。吳鳳嬌笑意盈盈,一雙嬌巧的小手,捧起老土酒碗,唱起《五更陪郎調》,給在場的人敬酒:

一更陪郎喝杯酒。

二人吃得手挽手。

郎吃三杯昏昏醉,

妹吃三杯口對口。

二更陪郎喝杯酒,

郎心貼著妹心口。

四杯五杯喝不醉,

跟郎天長又地久……

大碗篩酒,大塊拈肉,美人相陪,其樂融融。半輩子當背伕為生的鹽巴客們,受盡了人間的屈辱,哪里得到過如此香艷的享受,一碗碗燒酒下肚,醉得七零八落。

吳鳳嬌給黃小樂遞個眼色,兩人走出驛站,冒著漫天風雪,演了一出貍貓換太子的好戲。

兩天之后,三個兵押著雙腿雙手已被打殘的黃小樂,回到了甕桶壩,從吳仁貴家朝門給扔進院壩。兵們一口咬定:黃小樂用石頭換出來的那一背簍鹽巴,肯定是當定情禮物送給了吳鳳嬌。

兵們將吳家里里外外翻了個底朝天,只搜到小碗大的一塊坨鹽。兵們將黃小樂吊在房梁上,槍托,皮鞭,木棍,輪番拷打,扭斷了肩胛骨,打折了十指,卻始終沒撬開雙唇,吐露一星半點消息。

兵們走后,吳仁貴拗不過鳳嬌,安排人將黃小樂抬進閨房,躺上她的繡床。鳳嬌小姐悉心照料,甕桶壩人四處延引良醫,為黃小樂療傷。

入夜,萬籟俱寂。繡床前一爐熊熊炭火上,一只土藥罐翻天冒滾,熱氣升騰,屋子里藥香彌漫,脂粉氣襲人。黃小樂半躺在熏香的繡花褥子上,看吳鳳嬌手執花絹,在床前跳幺妹子。

鶯聲燕語,一曲《十唱情郎》,唱得黃小樂一顆鐵骨錚錚的心都要化了:

一唱我的郎撒,

為奴好心傷。

為奴挨打又受氣撒,

郎恩好比明月光。

二唱我的郎撒,

奴的肉搭檔。

含冤受屈把奴幫撒,

郎心如日明朗朗……

堂屋里,吳仁貴雙目緊閉,仰靠在太師椅上養神,下頜上的三綹山羊胡子,跟著吳鳳嬌的節拍上下晃蕩。

臘月二十三,灶神菩薩上了天。吳仁貴在院子里大擺酒席,為黃小樂和吳鳳嬌完婚。甕桶壩人一個不缺,圍攏來幫忙、慶賀。

婚禮上,吳仁貴代表族人,宣布破除族規:甕桶壩從明年春節起,要玩太平花燈,初一起,十五散,男女老幼,戶戶出資,人人參與。

春節玩花燈從此成為甕桶壩最隆重的年俗。

吳仁貴當上了甕桶壩燈班的首任“燈頭”。

黃小樂入贅甕桶壩的第二年秋天,寨子里來了一個云南人。

這個人身材精壯,膀大腰圓,左眼下長一顆肉痣,肉痣正中伸出五六根桀驁不馴的紅毛,一雙虎眼放射出逼人的寒光。

這一年是甕桶壩難得的豐年。臨近秋收,地主吳仁貴家的五十多畝水稻舉起肥實的手掌,“嘩啦嘩啦”,歡迎這個人到來。吳仁貴握緊拳頭,“乓乓乓”,捶了三下這人厚實的胸脯,伸出鉗子般瘦長的爪子,捏捏這人的左膀右臂,敞亮地露一嗓子:“行!”臉上露出買牲口的農人看到壯實的牛馬那種滿意的笑容。

這個人就在吳仁貴家柴房里住下來,成為吳仁貴雇傭的長工。

這個人說他叫福生,是從云南逃難過來的。福生老家在滇緬邊界高黎貢山腳的一個山寨。十五歲的時候,抗戰爆發,老家成了戰場。福生背著小腳母親,隨族人逃到深山古洞避難,下山找糧時被漢奸隊抓了伕,從此跌落進九死一生的戰場。日本投降后,福生被國民黨憲兵部隊收編,從緬甸輾轉來到貴州,在月亮山上的玄天洞看守一位抗日名將。民國三十四年春,國民黨設在玄天洞的秘密監獄將要轉移重慶,福生擔心走得太遠回不了老家,在一個大雪封山的夜晚殺了一個哨兵,冒死逃出玄天洞,改名換姓,在平天壩苗寨躲了幾個月,等玄天洞的部隊撤走以后,才大著膽子跑到甕桶壩,給地主吳仁貴家幫工。

這一年,甕桶壩的夏天顯得格外漫長。

秋分過后,悶熱的天氣還賴在河谷里不愿離開。福生光著膀子在田里勞作,汗水沿著紅銅般油亮的胸脯子往下滴,在赤熱的泥土上滋起一股蒸汽。福生拉起撻斗,順著田灣轉移,撻斗上插著一張竹席,仿佛一只帆船航行在殘破的歲月中。福生將割倒在地的稻穗團成把,握進鐵鉗般緊實的雙手,揚起一陣風,乒乒乓乓地擊打斗壁,飽滿的谷粒簌簌地掉落撻斗,半個時辰裝了大半斗。福生抄起撮箕,將谷粒一撮撮倒進麻袋,扎緊袋口。

黃昏時分,福生左肩上扛一袋,右腋下夾一袋,不消幾個來回,就將一天的收獲全部搬回吳仁貴家院子。吳仁貴站在屋檐下,捻著白胡須看福生干活,眼里溢出熱辣辣的笑意。吳仁貴表揚福生,說福生就是他吳仁貴家的大力士薛仁貴,他們兩個簡直是天作之合。多年在戰場上顛沛流離的福生,終于有了一個固定的居所,又得東家如此賞識,興奮得睡不著,恨不得加班加點為東家賣力氣,早些掙足回家的路費。

更令福生興奮的,是東家的小千金吳鳳鸞。鳳鸞當年十四五歲年紀,已出脫得亭亭玉立,小身板上開始顯現些誘人的凸凹,吸聚著福生日夜焦渴的目光。因為得一族人千嬌百寵,鳳鸞雖已接近成年,性情卻依然天真爛漫,心里沒有對男人設防。

福生小時隨母親到大戶人家做針線活,陪人家少爺小姐上過兩年私塾,寫得一手墨筆字,在部隊又跟文化兵學過些三弦二胡,南曲北調。晚上睡不著,就在月光地里自拉自彈自唱一些小曲兒,引得一寨子的大人孩子圍攏來看稀奇。鳳鸞小姐更是入了迷,一到晚上就小鳥依人般偎在福生身邊,纏著福生給她演奏。生性執拗的吳仁貴看出些名堂,看福生的眼神就多了些憐愛,覺得福生就是一座厚實的月亮山,就是幺女兒未來的靠山,就是養活幺女兒的一片肥沃田土。

豐收的年景像一壇老酒,走到哪里都聞得到濃烈的醇香。

一進冬季,年味就隨著殺年豬打糍粑磨豆腐的隆隆聲息,熱騰騰撲面而來。整個臘月,甕桶壩人都在張羅籌備正月間的太平花燈。燈堂設在吳仁貴家堂屋,燈班的男人們顧不上幫自家女人辦年貨,把工夫全部用在扎燈、澆燭、鏨紙、熬香和跟黃小樂夫婦學習花燈表演上。

吳仁貴以年齡大、體質弱為由,把坐了一年的燈頭位子讓給了黃小樂。

尚無家室的福生,按照燈班安排,操起他那點并不精良的音樂知識,投入到為花燈調配樂曲的歡樂和熱忱之中。

福生跟黃小樂商量:花燈的音樂雖然是四川人傳過來的傳統曲調,有它自身的特色,但也不能墨守成規,應該可以在鑼鼓之外,加入絲竹弦樂,讓音樂既有陽剛之氣,又有陰柔之美;花燈的唱腔,除了傳統的月月花調、五更調、四季調等之外,還可以編成有本地民歌特色的小調,讓調子更多樣;花燈的唱詞,應該去掉其中艷俗的東西,加入一些勸人尊老愛幼、勤勞節儉、去惡向善的內容,把甕桶壩吳家的家規家風也寫進去,真正達到老少同喜、男女皆宜。

兩個人一拍即合,一邊編唱詞、譜唱腔,一邊培訓敲鑼鼓、拉二胡、吹笛子、彈三弦的樂手,調教唱燈調、砍先鋒、出土地、迎財神、送春、打唐二、跳幺妹的演員。

到了臘月下旬,一切準備就緒,只等良辰吉時披掛上陣,登臺亮相。

正月初一傍晚,甕桶壩花燈舉行請神、開光、出燈儀式。燈會從平天壩請來壇師,在土地廟里塑起燈花菩薩。各家各戶請回在外地的姑親表舅,全村男女老幼齊上陣,嗩吶鑼鼓,絲竹管弦,煙花爆竹,盛況空前。

那個春節,甕桶壩的太平花燈轟動了麥子溪鎮,轟動了縣城,轟動了四鄉八里。每天晚上前來觀燈的客人絡繹不絕,村頭寨尾人如潮涌。

恰逢縣政府請省城國學大師前來修志,便將甕桶壩太平花燈列入民俗風情條目,寫進了縣志。

兩年后,吳仁貴把鳳鸞嫁給了福生。福生和黃小樂從好兄弟變成了親姨夫。

吳仁貴另擇風水寶地,建造了一幢長五間的新房子,將自己的房屋和田產按照貢獻大小和子女多少分成兩份,給黃小樂一幢新房子和四十畝田地,給福生一幢老房子和十畝田地。至今,村里人仍以老房子和新房子作為地名,命名我家和燈寶哥家各自的居住地。

時間只過了一年,甕桶壩換了新天,這些田地和房產被農業初級合作社沒收。黃小樂和福生分別被定為甕桶壩的地主和富農。福生還因為在舊軍隊期間身份不明,多戴了一頂舊大兵帽子。

同病相憐的姨夫倆,從此過上了需要經常去“說清楚”,卻又從來說不清楚的令人唏噓的窘日子。每次運動都要上批斗臺,每次學習班都是雷打不動的老學員。

一九六六年,五黃六月,正在青黃不接之際,福生和鳳鸞在先后夭折了三個子女后,又生下了我。為了不讓我再夭折,我外公吳仁貴跟我爹福生商量,沒給我取“燈”字輩的名字,取了個好養的賤名:灰狗。

“一條狗,七條命。”外公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爹。

老房子經過幾次翻修新修,早已不是老房子了。

新房子也在燈寶哥的手里重修了兩次,除了朝門前那棵蒼老的桂花樹,已經找不到一絲當初的痕跡。

三層的小洋房,寬敞的堂屋中央,燈寶哥身子緊縮,面無表情,委屈地躺在冰棺里。如果不是明知是他,我還真不敢確認這個人是我燈寶哥。我記憶中的燈寶哥,是膀大腰圓,紅光滿面,說話振聾發聵的壯漢。

“是杜康菩薩把他收嘍。比我還小一輪小甲子哩。”身后傳來一個蒼老而又有幾分熟悉的聲音。我扭過頭,果然是吳麻子——佝僂著干瘦的身板,蒼白的頭發下,一張核桃般皺巴的老臉,滿布臭蟲屎般骯臟的小黑點。

“麻二舅來啦?”我問候了他一聲。時隔四十多年,我的聲音還有些不自然。

“媽個逼!我哪天沒來嘛?像你,包了把火似的,打一趟就走。”吳麻子生氣地反問,顯然是怕我誤會他沒有圍攏來幫忙。

我趕緊遞上一支煙,并用火機給他點燃。

“可惜唷。”一縷煙霧被風吹散,飄遠了。吳麻子眼神空空的,發了一句感嘆:“明年的太平花燈,更沒得人玩嘍。”

我突然感到心里空空的:我曾經費了牛勁,組織專家挖掘整理,將“甕桶壩太平花燈”申報列進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爭取到一些經費,要燈寶哥和燈貴哥好好“扎起”,一代代傳承下去。可今天,我也只能眼睜睜地送它跟燈寶哥一起上路嗎?

我眼睛一酸,眼淚涌上來,擋住了視線。思緒不由得回到四十年前。

寒冬臘月,雪花飛揚,月亮山生龍活虎般,身披白裘,在大地上奔騰。甕桶河瑟縮在蒼茫的雪野中,像一張囁嚅著欲言又止的嘴唇,仿佛要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又不知從何說起。

土墻房內,爐火吐焰,熱氣騰騰。昏黃的燈光下,我,燈寶哥,燈貴哥,還有寨子里一幫跟我們年齡相當的年輕人,團團圍在爐邊,一招一式,跟著年老力衰的我爹福生和燈寶哥老爹黃小樂、老媽吳鳳嬌學跳花燈。

那時甕桶壩的土地已承包到戶,燈寶哥頭腦靈活,能說會道。政策放開后,他利用跟縣、鄉部門頭頭腦腦的關系,組織青壯年勞力承包植樹造林、坡改梯、農田水利工程。積攢了錢,就拆了新房子的木板屋,建起村里第一棟磚瓦房。在我的記憶里,燈寶哥家里經常有縣里鄉里的客人來往,天天都有喝酒劃拳聲從長五間的磚房傳出來。

當村支書的燈寶哥還動員曾在區農推站工作的我爹出山,領著村民種烤煙、種雜交水稻和雜交玉米。甕桶壩的日子好起來。進入臘月,人們殺年豬,打糍粑,磨豆腐,年味跟著濃起來。燈寶哥和大家商量:國家政策對了,大家日子好了,甕桶壩太平花燈既然寫進縣志,是個寶貝,理當重新舞弄起來。好在老花燈藝人大都健在,要抓緊把這項丟失的傳統給撿起來。

一村人積極響應,推舉燈寶哥當燈頭,重新組建起甕桶壩太平花燈燈班。那時我已考取縣城師范學校,是甕桶壩歷史上第一個秀才,理所當然有責任參與。我們先請老人們唱花燈調,用一個盒式錄音機錄下來,交由我挑燈夜戰,抄錄整理,形成文稿,交給大家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學唱。

燈寶哥那時還沒有發福,還有些身段,得了老爹老媽真傳,跳起了幺妹子。化了女妝,穿戴起鳳冠霞帔,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顧盼生輝。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將女聲唱得鶯鶯燕燕,余音繞梁。燈貴哥也得我爹真傳,邀約一幫文藝活躍分子,組建起一個樂器班,鑼、鼓、釵、鐃,笙、簫、胡、琴,儼然一部鄉村交響。兩人天作之合,誓要將甕桶壩太平花燈發揚光大。

那個冬天,村里的男人們扎燈的扎燈,澆燭的澆燭,熬香的熬香,學樂器的學樂器,練唱腔的練唱腔,忙得異常興奮。正月初一傍晚,村民們吃了晚飯,齊集村委會廣場,隆重舉辦開光、出燈儀式。壩子里鑼鼓喧天,絲竹爭鳴,煙花爆竹濃烈的硝煙味彌漫山寨。從縣城、麥子溪鎮和其他鄉鎮趕來追燈的客人,省城報社、廣播電臺的記者,擠滿了村頭寨尾。從大年初一起,一直玩到正月十五。沉寂多年的甕桶壩太平花燈重出江湖,一炮而紅。燈寶哥和燈貴哥的好日子就像甕桶壩花燈的二十四個程式,一出出如絲如縷,連綿不絕。甕桶壩太平花燈在縣文化館一年一度的民間花燈大賽中連年奪冠,燈寶哥連年奪得幺妹子比賽的花魁,成了名角,在甕桶壩活得風風光光。

日子就像甕桶河谷上空的云彩,一會兒進,一會兒出,剛才還白云朵朵,轉眼就烏云斗暗。二〇一四年,一條隧洞從月亮山腳探出頭來,打通了甕桶壩人的出路。甕桶河畔的年輕人翹起尾巴,化作一條條紅尾鯉魚,搖尾擺尾游出了大山。留守在甕桶壩的女人和娃娃們也有了更多玩兒的花樣,燈寶哥和燈貴哥那些古老的說道越來越沒有分量。那種萬人追燈、一唱百和的場景成了遙遠的記憶。

今年臘月,我應燈貴哥要求,抽周末時間回到老家,陪燈寶哥拖著笨拙的雙腿,走家串戶,游說大家出來玩花燈。可惜白費了許多工夫,甕桶壩已經組織不起一個燈班了。

大年初一,燈貴哥請燈寶哥陪我喝酒。醉得不成樣子的燈寶哥左手扶著燈貴哥肩膀,右手挽著我的胳膊,非要去參觀他的花燈文化展室。

開門,打開電源開關。明亮的燈光下,一間寬敞的展廳,中堂擺著一高兩矮三盞牌燈,重檐疊瓦,金碧輝煌,仿佛古代的宮殿,牌樓的正門上各貼一列金字,中間是“燈光會上千千諸佛萬萬菩薩”,左邊是“萬天川主土主藥王三圣老祖”,右邊是“九天仙界十二花園姊妹”。牌燈下面一張案桌,中間放著厚厚一摞鋼筆字手抄本線裝書,封皮上豎寫著一列繁體字:甕桶壩太平花燈唱本。左右兩邊,依次擺放著先鋒官的青龍偃月刀、土地老者的拂塵、財神爺的金鞭、唐二的折扇、幺妹子的鳳冠霞帔。墻根下一排玻璃柜,陳列著大鑼、小鑼、鐃、鈸、釵、鼓、蘆笙、洞簫、三弦、二胡。左右兩邊的粉墻上,懸掛著做工精致的宮燈、寶燈、繡球燈、猴兒燈、獅子燈、葫蘆燈、走馬燈。大紅大綠,喜氣盈盈。

燈貴哥告訴我,這個冬天,他和燈寶哥拿出自己的養老金,置辦了太平花燈的全套家什。燈寶哥告訴他,留下這些,是不想讓甕桶壩太平花燈在他們手頭失傳了。三五十年以后,有人又想玩了,隨時都可以復制得出來。

燈貴哥絮絮叨叨,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聲音有點哽。他低下頭,扭過身去,按下屋角的一個按鈕,屋子里響起一段悠揚的《相思調》唱腔:

相思恨綿綿,

夕陽照花前。

今生成永訣,

且結來世緣。

草橋關前留遺恨,

姻緣錯過恨難填。

思君寸腸斷,

夜夜伴愁眠。

自君飄然去,

空留夢魂牽。

憔悴芳心不堪問,

三代思情寄云天……

“咚咚咚,鏘鏘鏘,咚鏘咚鏘咚咚鏘——”

鑼鼓笙簫齊鳴,絲竹管弦同響,歡聲笑語滿場。

堂屋中央,滿頭白發的燈寶哥頭戴鳳冠,扭動著肥胖的腰身,指掐蓮花,拿腔捏調,笨手笨腳地緩緩旋舞。濃烈的酒糟味,從燈寶哥大汗淋漓的關公臉上熱騰騰散發出來。

沒有唐二,沒有土地佬,沒有財神爺,也沒有先鋒官。只有兩個觀眾:一個是燈貴哥,一個是我。

酒精中毒的燈寶哥,嘴里突發一聲吶喊,腳下一個趔趄,嚇得我和燈貴哥趕緊上前將他攙扶住。

“不跳了燈寶哥。燈寶哥不跳了。”我像是勸他,更像是喃喃自語。

“毛人都沒球一個。跳,跳個雞巴呀!”燈貴哥的聲音有些嘶啞。

“跳——跳個卵。都哪朝哪代了,跳給哪個看?”燈寶哥的大孫兒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

“我跳。我跳。我跳花燈嘍——”燈寶哥尖著酒糟味的嗓子,笨拙的身軀扭來扭去,仿佛一只咽氣前最后一搏的困獸。肥碩的身軀推金山倒玉柱,壓得我和燈貴哥氣喘吁吁。

悠揚清脆的唱腔,清澈如水的絲竹,震耳欲聾的鑼鼓,以及滿場的歡聲笑語,從屋角的音箱傳出來,在村頭的老桂花樹枝間纏纏繞繞,不絕如縷……

出殯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霏霏冷雨,仿佛特意為這場葬禮營造氣氛。

“起——”一聲吆喝,鞭炮齊鳴,棺槨離地,望山錢飄飛。恍如當初花燈大會中了頭獎,眾人將燈寶哥的身軀抬起來,離地,舉上肩頭。

嗩吶陣陣,鑼鼓喧天,親友寨鄰扶著靈柩,在崎嶇的山路上,送燈寶哥最后一程。

突然,山崖邊響起一段激越的花燈鑼鼓:

咚咚咚,當當當,咚嚓咚嚓咚嚓當。咚嚓咚,當嚓當,咚嚓當嚓咚嚓當——

一個沙啞的嗓音,喊唱出一曲《月月花調》:

二月里,是春分,

百草生,

草寇要搶崔鶯鶯。

張君你把賊兵退,

許終身,

鴛鴦帳下盟了誓,

要同君家萬年春。

呀兒呀喲——

要同君家萬年春……

唱到最后,聲音壓在胸腔內、堵在喉嚨里,出不來,變成了嘶喊,恍如鴟鸮夜號,子規啼血。

送葬隊伍停下來,抬頭看。燈貴哥頭戴鳳冠,身著霞帔,胸前綁著一個鐵黑色音箱,站在崖畔一塊突出的巖石上,身子彎曲得像一把就要繃斷的破弓。他紅紅綠綠的衣裙被山風吹動,像一段前塵往事,被凜冽的寒風高舉在空中。

激越的鑼鼓,哽咽的唱腔,讓整個山谷陷入宏大而悲涼的靜默。

送葬的隊伍沿崎嶇山路默默前行,孝女們有腔有調的哭唱,變成了雜亂無章的號啕和嗚咽。

新墳砌完,燈寶哥在月亮山上有了一個新居。壇師們繞著墳頭做招山法事,給燈寶哥的陰宅辦理土地手續。這壇法事做完,左鄰右舍間就不會發生地界糾紛。

吳麻子佝僂著腰,顫顫巍巍走到墳前,將一本墨香味很濃的線裝書一頁頁撕開,放進熊熊燃燒的冥錢堆中,焚化給燈寶哥。撕到最后一頁,我看清了書名,正是我任文化局長時主持編輯的一本書:《貴州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叢書——甕桶壩太平花燈》。

火光繚繞,煙霧迷漫。這本書化作一群黑蝴蝶,在低空翩翩飛舞。

母親生前給我描述的一些零星片段,也隨著這群蝴蝶翻飛,并漸行漸遠,漸漸模糊。

冬天,老房子煙熏火燎的木板屋下,甕桶壩燈班的一群青年男女,嘻哈打笑,在工作組長老黃指揮下,聚在一起編一些歌頌新社會的新花燈調,敲鑼打鼓彩排節目。

屋門吱扭一聲,我爹和黃小樂興奮地走進來。屋里的人立即噤了聲,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們。大老黃跳起身,用義憤填膺的食指,指著我爹的額頭:“出去!社會主義的農村文化建設,容不得地主富農分子來搞破壞!”

我爹和黃小樂,甕桶壩最會玩花燈的兩個角,先是一臉驚愕,瞬間回到他們被鎮壓以來一直保持的那種表情,低眉順眼,悻悻地轉過身,離開了燈堂。

屋角,剛才還滿臉興奮跟著排練的燈寶哥,笑容凝固在臉上,目光呆滯,看著兩個步履蹣跚離去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刀子般刺骨的寒風中。

又是冬天,室外大雪紛飛,寒風呼號。

我家老土墻房一角,沒有燈光,我爹和黃小樂躲在夜的深處,手指輕輕敲打桌面,哼起一段花燈小調:

五更五點月偏西,

落毛鳳凰不如雞。

哪天哪日毛長起,

鳳還是鳳,雞還是雞……

“砰——”一聲驚雷。燈寶哥帶著一群后生小子,破門而入。

燈寶哥滿臉憤怒,顫抖著手指:“我就知道,你兩個老東西——你們當地主,害得兩家人還不慘呀?還想復辟,做鳳凰?白日做夢,癡心妄想!”

“你們——”燈寶哥招呼左右:“給我綁了,押出去。”

一群后生撲過來,將我爹和黃小樂撲倒在地,七手八腳,反剪了雙手,五花大綁,從地上提起來,押出土屋,押到生產隊的曬壩上去。

“啾——啾——”刺耳的哨聲,像夜貓子哀嚎,驚起滿天飛雪。

社員們睡眼惺忪出了門,邊穿衣服邊從四面八方往曬壩集合。

我爹和黃小樂并排站在一條殺豬凳上,胸前掛著“牛鬼蛇神”的牌子,身體躬成九十度,作為封建地主富農階級妄圖復辟的代表,接受貧下中農的批斗。

會場上群情激憤,社員們撿起地上的煙頭、雜草,輪流向我爹和黃小樂臉上扔,嘴里喊著空洞的口號,埋怨他們罪該萬死,半夜三更耽擱大家瞌睡。

燈寶哥將斷絕父子關系的宣言書揉成一團,砸在地主分子黃小樂臉上。

還是冬天,燈寶哥身穿黃棉衣,滿頭飛雪,揮起一柄鐵錘——

哐當一聲,吳家祠堂的紀事碑斷為兩截。

第二年陰歷六月間,糧倉里已沒有一顆谷粒,我娘干癟的乳房也已經擠不出一滴奶水,我不識時務來到人間。因為晚來一步,我沒能有幸目睹那場批斗會的壯烈場景。因為體質瘦弱,我娘怕我中了魔障,又養不活,所以從小到大沒帶我參加過任何批斗會。我內心深處卻對批斗會充滿向往,因為我爹每次批斗回來,關節炎和腰椎痛總會發作,我娘吳鳳鸞就安排我燒一盆熱水,用熱毛巾給他敷痛處。我一向苦著臉不茍言笑的爹,此刻會舒舒服服出一口長氣,眼神里流露出幸福和憐愛,甚至會摸摸我的后腦勺,柔柔地喊我一聲:“幺兒唉——”

當我能夠跟燈貴哥一起偷南瓜當籃球玩兒的時候,燈寶哥與封建地主家庭的決裂,已在全公社被樹成了一面旗幟。燈寶哥當上了生產隊長,成為連吳麻子都惹不起的人物,為我們這幫外來戶中的頑皮小不點撐起了保護傘。

這些年,我在外工作,每年春節回家,燈貴哥都要請燈寶哥來陪我喝酒。燈寶哥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顛三倒四說一些關于世道人心、關于太平花燈、關于上下幾輩人在甕桶壩生存的艱難之類的話題。原本身材高大的燈寶哥,中年后發了福,更是腰圓肚挺,整天在燒酒的作用下,顯得紅光滿面,一張關公臉上有了一顆碩大的酒糟鼻,渾身上下散發著酒醉嘔吐物的濃烈氣味。走起路來偏偏倒倒,搖搖晃晃,即使滴酒未喝,也是一副醉態龍鐘的酒徒形象。只是每次把酒言歡,也沒人說起燈寶哥得了酒精肝以至于肝硬化,我自然不會毫無來由地去打聽。

燈貴哥說,燈寶哥晚年,兒女當家以后,已經不大干農活。他養了頭老黃牛,每天早晚牽著,到壩子里溜達一圈,喂點河水,吃點青草,說就當個玩具,讓日子過得有點混頭。

前年冬天,那頭老牛得了病,實在熬不下去,“倒了冬”,先他而去了。寨子里已經沒人喂牛,每戶人家都買了耕整機,“突突突”,小半天就耕完了自家的田地。燈寶哥也是老得手腳不便了,兒女們不想再買牛給他喂。燈寶哥沒了玩具,日子過得無聊,每天早晚,就到老房子轉一趟,跟燈貴哥聊聊天,遇上吃飯時間,兩人相對而坐品一杯小酒,擺一些天上地下的事情。燈貴哥不在時,燈寶哥就一個人趴在沙發上,拿著遙控板,翻來翻去看那幾個電視節目,似乎已經找不到合適的去處。

春節過后,燈寶哥病情加重,按照醫囑,戒了酒。

一個人寂寞無聊,酒蟲就從腸子里鉆出來,咬他的神經。燈寶哥趁家人外出,偷偷打開兒子的酒柜倒酒喝。被小孫子撞見,疑惑不解地問他:“公,你為啥子偷我爹的酒喝?”燈寶哥申辯:“孫兒吔,喝自己家的酒——不叫偷。”

正月初一晚上,三兄弟喝酒,不知怎么談起了我們兩家在甕桶壩的歷史。

燈貴哥興奮起來:“灰狗,這些年,要不是燈寶哥和我撐起,外姓人在甕桶壩的日子不好過喲。吳家的龜兒些,一直虎視眈眈的,想欺上臉來哩。”

這話,我信。這些年,正是有了燈寶哥和燈貴哥的聯盟,有了太平花燈的加持,甕桶壩外姓人跟吳家的角力才得到了平衡。吳家的勢力逐漸削弱,弱到吳氏家族內部的矛盾糾紛需要請燈寶哥去調停,弱到吳家人要救濟糧救濟款需要低皮下臉求燈寶哥。

送葬的人已經離去,山梁上恢復了往日的沉寂。我獨自一人站在墳前,心里有好多話想要問燈寶哥。一陣冷風,燈寶哥墳頭新栽的茅草發出簌簌的聲音,仿佛是燈寶哥也想對我說點什么。

我心頭那些解不開的疙瘩,像頭頂濕漉漉的積雨云,郁積成一團迷霧。

燈寶哥后半生傾力維護太平花燈,是出于對花燈刻骨銘心的愛呢,還是為了補償當年的過錯?

燈寶哥當年跟老爹黃小樂的決裂,是出于對父親地主身份帶給家族災難的報復呢,還是為了守護外姓人在甕桶壩的生存空間,不得不做出壯士斷腕的抉擇?

燈寶哥晚年以酒澆愁,自暴自棄,是因為無法治愈自己的心病呢,還是為了無法阻擋甕桶壩太平花燈的凋落?

路上題詩作比喻,

解不開,

梁兄啊,你好癡呆……

人死罪歸。燈寶哥已經掙斷心結,隨這些前塵往事安安靜靜歇息在月亮山上,我又何必如此“癡呆”,非要去“解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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