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的芬芳

山珍

獨臥高岡近廿春，山花野草孤月輪。一生冷暖隨運轉(zhuǎn)，半輩興衰伴家存。

齒落中年苦腸胃，德承先祖耀兒孫。未留寸影終身憾，笑貌銘心夢里尋。

——題記

屈指一數(shù)，母親離開我們已近二十年。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二十年，又何其漫長。在這短暫又漫長的二十年里，我寫過不少文章，獲過大大小小的征文獎，但字里行間很少提及母親，更找不到一紙半截專門抒寫母親的篇章。

母親姓伍，名蓮秀，一九三一年二月初二出生，一九九八年五月十四日離世，是一個普通而平凡的山村婦女，幼年失怙，沒進(jìn)過一天學(xué)堂，到去世時依然目不識丁。母親人如其名，情感像蓮一樣柔和，靈魂像蓮一樣高潔，懿德像蓮一樣芬芳。母親又宛若一粒塵埃、一朵雪花、一顆雨露，甚至一縷微風(fēng)，最終在不經(jīng)意間悄悄地融入大地，飄向天邊，難以引人注意，更難以刻骨銘心。人總是喜歡把追尋的目光射向遠(yuǎn)方，而忽略身邊的風(fēng)景。因此，人最容易淡漠的，往往是那些彌足珍貴的懷念與記憶。

我常常責(zé)問自己：為什么不好好寫寫母親呢？難道是她老人家真的那么卑微渺小，不值得用文字去描摹和記載？難道是她人家真的已消失在時空中，讓我捕捉不到一絲絲的音容和印痕？難道是她老人家生前太自私太刻薄，沒讓我感受到母愛燃燒和爆發(fā)時的熱烈與壯美？仔細(xì)想想，這些都不是。之所以沒去寫母親，是不敢輕易動筆，因為母親在我心中的分量太重，我害怕自己的文字纖弱無力，害怕自己的表述詞不達(dá)意。

其實，母親一刻都未曾離開，她依然活著，健康地活著，她活在我的基因里，活在我的血液里，活在我的想象里，活在我的夢境里……偶爾，我還能看到母親步履匆匆的背影，還能聽到母親原汁原味的山歌，還能摸到母親富有節(jié)奏的呼吸與心跳。

一

就這樣向右悄悄地睡去/多么像一條美人魚/多么像一彎純潔的月牙/多么像一塊沉默的礁石/她睡在土地和天空之間/她睡在死亡和生命的高處

——吉狄馬加《母親們的手》

母親走得比較突然。雖有預(yù)兆，但我們沒有太在意，當(dāng)時家境貧寒，母親隱瞞著自己的病情。待我們兄弟姊妹得知母親的情況，決定對她進(jìn)行強(qiáng)制治療時，已病入膏肓。母親在床上掙扎兩個多月后，最終徹底敗倒在兇殘的病魔手下。母親走得匆匆忙忙，連我和二姐都沒來得及送上她一程。直到母親遠(yuǎn)游一月有余，我們姐弟倆不約而同地從廣東、河北回家看望她時，才知曉痛心的一切。

一九九八年春節(jié)前夕，母親便病倒在床，可她怎么都不肯接受治療，其實哥哥就是鄉(xiāng)村醫(yī)生，而且他的醫(yī)術(shù)在老家口碑還很不錯。母親是因為家里拮據(jù)，才拒絕治病，我有責(zé)任和義務(wù)早點去賺錢為她治病。一個人通過奮斗，可能會擁有許多看似很重要東西，例如事業(yè)、地位、榮譽(yù)、聲望……但相對父母親來說，這些都微乎其微。一生中很多事情都可以重新選擇，唯獨父母親無法重新選擇；一生中很多事情都可以重復(fù)發(fā)生，唯獨死亡不可能有第二次。因此，返回學(xué)校后，我決定去石家莊一家民間機(jī)構(gòu)打工。當(dāng)我決定擱淺考研夢去打工賺錢給母親治病時，心中頓時舒暢起來，好像馬上就能把兒子的作用發(fā)揮出來似的，更主要的是，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能夠剪除母親的痛苦，為家庭帶來歡樂與幸福。

一九九八年四月初，我從學(xué)校回家看望母親，當(dāng)時母親的病情稍有好轉(zhuǎn)。我詢問過母親的點點滴滴后，興高采烈地對她說：“我要去工作了，在石家莊，比河南還遠(yuǎn)，這次特意回來看望您老人家。”母親一聽，立刻笑逐顏開，仿佛身上的病痛早已飛到九霄云外。她輕輕摩挲著我的腦門，深情地說：“滿崽，在外邊要好好保養(yǎng)身體啊！莫擔(dān)心我，心掛兩頭干不好工作。爺娘終究有一死的，不怕爺娘死得早，只要時辰去得好，早死了早保佑你們升官發(fā)財！”說完，母親哽咽起來，眼眶里噙滿渾濁的淚水。我不知如何是好，感覺有一層陰冷的烏云籠罩在頭頂。我使勁地勸慰著母親，心卻隱隱作痛，如刀絞一般。

母親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夠出人頭地，對教過我的老師，幫助過我的人，甚至我的朋友，她都深懷感激，總是想用最樸素的方式去報答。當(dāng)我決定離家去單位上班時，母親雖有諸多不舍，但還是顯得很高興，她蹣跚著步履給我尋茶葉、找南瓜子、捆干筍片、包凍魔芋絲……累得暈頭轉(zhuǎn)向，氣喘吁吁。這些浸染著母親心血的土特產(chǎn)，在她看來，是給兒子最實在的貢獻(xiàn)。我執(zhí)意不帶那些土特產(chǎn)，母親便用近乎請求的語氣說：“滿崽，你就帶著去吧，這些東西娘是特意給你準(zhǔn)備的，帶去送給你的老師和朋友，山垴上冇別的東西送，也不曉得拿不拿得出手？”母親剛說完，在一旁忙活的父親又接言，“你多少帶一點去嘍，你娘給你弄這些東西可呷了大虧，挖一根筍出來要歇好多次哩，每每挖個三五鋤就要坐在坑邊歇一陣；那些茶葉都是你娘頂著病，冒雨一根一根摘下來的，一天還摘不到四五斤生茶葉呢！”

最終，我還是沒有帶那些土特產(chǎn)，我想用拒絕來減輕母親的負(fù)擔(dān)，不希望母親再為我含辛茹苦。只要是我喜歡或需要的東西，母親都會設(shè)計擺法給我去弄，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從上初中起，母親每年都要去山上弄些土特產(chǎn)，交給我去送老師。她雖然沒有文化，但通情達(dá)理，懂得感恩，總覺得欠老師的人情，因為每進(jìn)一所學(xué)校，總有些老師特別看得起我。見我丁點土特產(chǎn)都不帶，母親似乎耿耿于懷，她埋怨道：“你是嫌家里的東西不好咯，怕拿出去折你的面子，獻(xiàn)你的丑！”我知道母親的良苦用心，沒有辯解，只覺得莫名的難受，好像有重物緊緊地壓在胸口，壓得我近乎窒息。離家時，母親搖搖晃晃地送我到階檐下，顫抖著嘴唇喃喃地對我說：“我個滿崽啊，這次出去你一點東西都不帶，娘不曉得你后回要么個時候才能回來，干筍片特別愛起蟲，也不曉得我們娘崽倆還能不能見面噢！”母親一邊說話，一邊眼淚長流。我當(dāng)時沒有回答，仿佛喉嚨被鐵板閘住一樣，任我怎么用勁，都擠不出一個字來。可誰曾想到，那幾句話竟成為母親留給我的遺言。

再次回老家，已是當(dāng)年的八月初。那時我手頭有兩千來塊錢的積蓄，再向朋友求借了一部分，湊齊了三千塊錢，我想應(yīng)該可以帶母親去醫(yī)院診治了。然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當(dāng)我千里迢迢趕到鎮(zhèn)上時，有消息說母親早已去世。當(dāng)時已是傍晚，夕陽半瞇著眼睛，懶洋洋地浮在山頂上，似乎稍不留神就將滾下去。原計劃在我?guī)煾导易∫煌恚诙煸倩丶規(guī)赣H去治病。從鎮(zhèn)上到我家，要翻越海拔一千五百三十九米的鳳凰界，需步行三十五里羊腸路。聽到母親已去世的噩耗，我肝腸寸斷，心碎如粉，恨不得插上翅膀，裝上風(fēng)火輪，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母親墳前，向她賠罪，請她原諒我的不孝。任憑師母如何寬慰，我都控制不住眼淚嘩啦啦地往外面涌。一陣淚涌后，我捧著胸膛，忍著劇痛，快馬加鞭地往家里沖。

才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夜幕就厚厚地掛在我眼前。山路兩邊是黑黝黝的樹林，沒有手電筒，沒有月光和星輝，只有此起彼伏的蟲鳴，只有時緊時慢的風(fēng)聲，只有忽明忽暗的螢火，只有貓頭鷹滴血的哭訴與哀號，有些膽戰(zhàn)心驚，毛骨悚然。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跋涉在山路上，醉漢般東倒西歪地前行，但沒有絲毫恐懼感。翻越鳳凰界時，大半邊月亮在云層里翻滾，間或漏下淺淺的銀華，把莽莽蒼山裝點得更加幽深莫測。那是一段十里無人煙的荒涼路，多年前曾有老虎豹子出沒，野豬麂子更是扎堆。平時，就算把膽鼓爆，我都不敢在那段路上獨自夜行。但那晚我還是冒著冷汗順利地走過了，也許是母親冥冥中在給我做伴吧。一過界，我發(fā)現(xiàn)遠(yuǎn)方有無數(shù)盞豆黃的燈光在向我召喚，便一路小跑著往山下趕。快進(jìn)村時，突然聽到路里邊有嗖嗖的響動，便停下來探個究竟。就在我停下的瞬間，一股涼冰冰滑溜溜的感覺從右腳腳背上閃電般舔過。待我回過神來，才知道那是蛇——平時我最害怕最厭惡的玩意。

回到家，堂屋門已閂，只有大黃狗還躺在階檐下歇涼。等父親把堂屋門打開，我一頭就栽倒在堂屋里，撕心裂肺的劇痛，讓我在地上直打滾。我歇斯底里地呼喊：“媽媽唉——媽媽唉——媽——”可怎么都聽不到回應(yīng)，只有父親、哥哥、二姐他們在使勁地扶我起來。父親語重心長地說：“人死不能復(fù)生，你悲死也冇用啊！”哥哥泣不成聲，“老弟，千萬莫怪我，我是怕耽誤你的學(xué)習(xí)，才瞞著你啊！”二姐一邊長哭，一邊用手給我揩臉，揩著揩著，她自己便砰的一聲倒在地上。二姐比我更傷心，那年春節(jié)她都沒有回家。見二姐倒在地上，父親像雄獅般吼著：“你們加緊悲！悲死了你們娘就活轉(zhuǎn)來了！”我被震醒了，感覺渾身軟綿綿的，好像骨頭被抽走了似的。哥哥給二姐掐人中、捏虎口、燒艾，好不容易才讓她醒過來。

翌日清早，我和二姐便穿上孝服，提著齋供、紙錢、香燭，頂著晨星，踏著朝露，沐著鳥語，去屋背后的大普山上拜見母親。母親靜靜地躺在向陽的坡面上，頭枕大普山，腳朝十指寨，在天地間臥成一道不落的霓虹，宛如生死相通的長橋。我虔誠地跪在母親墳尾，向母親懺悔，向母親傾訴，與母親掏心掏肺地聊著陳谷子爛芝麻的瑣事……無奈駕鶴西游母去早，傾觴祭祀我來遲。朦朦朧朧中，我看到母親艱難地?fù)纹鹕碜樱毙钡刈谖颐媲埃蠎B(tài)龍鐘。母親微笑著對我說：“崽啊，趕快起來，娘現(xiàn)在好好的，千萬莫傷心！”是啊，我跪著又有何用呢？就算我把膝蓋跪進(jìn)墳土，也無法再回到母親的身邊，也無法再牽牽她那松樹皮般起皺又粗糙的手。也許，閻王爺早早把母親召回去，是想讓母親早點得到解脫，她累啊！苦啊！！慘遭病魔的蹂躪啊！！！活著，有時的確是件很艱難的事情，需要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和承受，需要足夠的堅韌去超越和新生。

二

你一張褐色的面頰/刻寫著你長年的奔波勞碌/然而/你卻似乎從不知道什么叫苦/你總是在頑強(qiáng)的，不停地走/腳下永遠(yuǎn)是一條漫長的路

——杜景華《平凡的一生》

母親在世時，受盡勞苦，受盡折磨，受盡缺錢少糧的煎熬。自一九七四年起，父親就病倒在床，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又到一九八七年才基本落實。當(dāng)時哥哥上中學(xué)，二姐讀小學(xué)，一家五張口就靠母親一個人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養(yǎng)活。那時候，母親白天出工，晚上料理家務(wù)，每每要忙到下半夜才能休息。很多時候，隊上散工后，母親還要趁夜去鎮(zhèn)上給父親抓藥。一個弱女子，手握一把點燃的杉木皮，就著忽紅忽暗的點點火光，匆匆行走在崇山峻嶺間，是何等的凄涼與惶恐，是何等的孤單和無助！

以前從我家去鎮(zhèn)上，途中有三座茶亭，分別坐落在鳳凰界、和樹界、土地堂，這些都是供過路者歇腳喝茶的地方。有段時間，鄰村有個中年婦女喝鬧藥被毒死了，給埋在和樹界茶亭后面的大路邊。那地方離家約二十里，母親去鎮(zhèn)上抓藥，不管是去還是回，經(jīng)過時都是黑夜。母親膽細(xì)，尤其不敢進(jìn)墳山。她后來跟我說：“當(dāng)年趕夜路給你爹去金鳳庵抓藥，正好和樹界后面埋了拱新墳，是個鬧死鬼，走到那里我就怕得要命，好多次都嚇得涼汗一抓一抓地流，每走三兩步我就要扭轉(zhuǎn)腦殼去望望，看那個鬧死鬼有冇有從墳里面爬出來。”一個白天都不敢進(jìn)墳山的人，就靠那星點甩一下亮一下的杉木皮火把照路，在黑咕隆咚的夜晚從一個自殺者墳邊獨自經(jīng)過，其內(nèi)心的恐懼不言而喻。但母親沒有退卻，她無法退卻，根本沒人能夠幫她，哪怕是在夜里給她搭個伴。有錢有米多兄弟，危難何曾見一人。連續(xù)幾年的時間，母親都是憑借自己瘦小的筋骨，支撐著丈夫的生命，支撐著風(fēng)雨飄搖的家，支撐著子女的溫飽和成長。

森林沒被破壞以前，村里偶爾有虎豹出現(xiàn)。某年冬天的下午，太陽已黃山，地里的雪尚未完全融化，散著薄薄的寒光。翔鳳溪對面戴家剛成年的女孩，專心致志地坐在火塘邊扎鞋底，她母親卻要她去地里挖蘿卜。女孩不肯去，跟她母親頂嘴。她母親便沒好氣地罵道：“懶死鬼，難道怕被老蟲（老虎）叼了去！”女孩挨了一頓罵之后，很不情愿地去地里挖蘿卜。真沒想到一語成讖，那女孩果真被老虎給咬了。當(dāng)女孩的父母和叔伯們將女孩從老虎嘴里強(qiáng)行搶出來時，已無力回天。母親后來說：“那妹子背回去后，用斛桶罩在屋門前，邊上燒著幾堆劈柴火，可那老蟲還不甘心，好幾次都跑攏來去撓斛桶。”就在戴家女孩被老虎咬死不久的一個傍晚，母親獨自去臨鄉(xiāng)的石牛寨給父親抓藥。當(dāng)她走到村尾的牛角坨頂上時，發(fā)現(xiàn)不到兩丈遠(yuǎn)的一棵楊梅樹下，坐著一只“大黃狗”，正閉目養(yǎng)神。母親親切地喚著：“狗啰——狗啰狗啰——”可任母親如何呼喚，“大黃狗”都不理不睬，等她一轉(zhuǎn)身，“大黃狗”就不見了。母親這時才猛然反應(yīng)過來——“碰到老蟲了！”豆大的汗珠頓時掛滿額頭。等母親從二十里開外的石牛寨把藥抓回來，已是月明星稀的午夜時分。

母親自尊心特別強(qiáng)，從不輕易求人，但為了籌措醫(yī)藥費和學(xué)雜費，卻不止一次低三下四地向別人求情。有一次，父親的病情急遽加重，母親想要大姐陪父親去衡陽地區(qū)醫(yī)院看看。手頭沒錢，只有去大隊信用社借。信用社主任沒有拒絕母親的請求，“信用社本來不放款了，但治病要緊，你回生產(chǎn)隊要隊長打個報告，明天早上來取錢。”隊長與父親同一個爺爺，算堂兄弟。母親滿懷信心地去找他，他卻橫豎不買賬，“萬一你男人羅伯凡病死了，這錢哪個來還？還不是要我背時啊！”母親的心仿佛被大馬蜂蜇了幾針，疼痛不已，但她強(qiáng)忍著，哀求道：“他滿爺，求你幫個忙嘍，你哥哥都病成這樣了，不去醫(yī)院看看我不落心啊！就算他冇治好，這錢我伍蓮秀做牛做馬都會一分一厘地還清！”母親的哀求最終還是沒能打動別人，她回家痛哭一場，如喪考妣。

第二天清早，母親還是不甘心，又去求隊長打報告。結(jié)果碰癟了鼻子不說，又雪上加霜地受一肚子氣。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母親又跑到大隊信用社去求情。看到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得死去活來，信用社主任答應(yīng)破例借十塊錢給她。母親把借來的十塊錢連同全部家當(dāng)一并塞給大姐，吩咐她帶父親去看病。那天正好鎮(zhèn)上趕集，在集市上父親遇到他同年爹的女婿。那叔叔問：“伯凡哥哥，聽說你要去檢查病，你默神錢足不足用？”父親難為情地說：“莫講了，你嫂嫂去求隊長打報告，他死活都不肯打，后來你嫂嫂又去信用社哭，周仲來看她可憐，破例借了十塊錢。”“恐怕不足用啊！我手頭還有十塊錢，你先帶到身上，以防萬一。”父親命大，熬過十磨九難，在死亡邊沿走過好幾趟后，還活到七十七歲。在父親的堂兄弟中，他是壽命最高的一個。父親生前對曾借錢給他去看病的兩個人深懷感恩，他多次對我說：“如果條件好了，你要記得給我報恩，他們倆救過我的命！”

我小的時候，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一年到頭都難得吃上一頓飽肉，每年都要斷兩三個月的糧。父親晚年回憶，說我兩歲多的時候，有一天發(fā)現(xiàn)扁桶里沒米了，便主動要求吃魚腥草根拌紅薯米煮成的大鍋飯。饑荒年月，山上的野菜都要眼尖手快方可弄到手，母親挖魚腥草根就挖去十多里路。有好幾年，母親都是白天忙里偷閑將魚腥草根挖回來，晚上再將魚腥草根洗干凈，趁著月光，或者摸黑切成米粒長短的碎段，再用曬稻谷的竹簟攤曬好，等曬干后煮熟當(dāng)飯吃。我那時很能吃，每餐都要吃下一大缽，還覺得不飽，一會又嚷餓。母親在世的最后兩三年里，每年我都要挖些魚腥草根回去煮著吃，或者涼拌吃，有時還煮糯米草粥喝，可那股濃烈的刺激性氣味卻讓我難以下咽。看到我摁起鼻子強(qiáng)迫自己吃那些曾經(jīng)的美味，母親感慨萬千，“哎呀，時代變了，嘴巴也變了，當(dāng)年你每餐呷一大缽還喊不飽哩！”

是啊，從我開始上學(xué)起，特別是一九九〇年以后，家里的景況較以前寬裕很多，不少油鹽葷腥，不缺零花錢，能吃飽穿暖，還能給父親釀點米酒喝。可是這樣的日子沒過上幾年，母親卻離我們而去。我放棄考研，只是想讓父母親為我少操點心，本來一九九七年下半年我已經(jīng)參加考研輔導(dǎo)班，也特意去拜訪過導(dǎo)師。但我早就不忍心讓父母親拖著風(fēng)燭殘年的軀體累死累活來供我讀書，只是我實在沒有能力說服他們，便給他們一個美麗的謊言。真的，我當(dāng)初想過如何如何賺錢，想得很美好。我想賺些錢把父母親接到城里去住，讓他們也感受一下現(xiàn)代都市的氣息。我想盡早給母親鑲一口牙，母親曾開玩笑說，她的牙齒是嚼飯喂我給嚼掉的，我相信。我出生時，母親已四十三歲，當(dāng)時生活條件極差，又是超高齡產(chǎn)婦，奶水嚴(yán)重不足，而我的胃口又大，那時候沒有嬰兒食品賣，即使有，也買不起。更糟糕的是，家里連只搗東西的擂臼都沒有。無奈之下，母親當(dāng)然只能用牙齒嚼飯喂我了。我成年后，母親有時還將當(dāng)初如何大口大口嚼飯喂我的情形夸張地演示給我看，每每笑得我噴飯，或腸子生疼。

不知母親現(xiàn)在是否還是白天起早摸黑地去地里干活，晚上再熬夜處理繁瑣的家務(wù)？也不知母親現(xiàn)在上山下地是否還是一雙赤腳？直到去世，母親都沒有穿過一雙涼鞋，連草鞋都很少穿，就靠一雙赤腳，縱橫穿越六十七年的風(fēng)雨和坎坷。有時我們要母親穿鞋下地，她便朝我們唱調(diào)侃小調(diào)：“城里妹子莫笑我，我打赤腳好得多，上山擔(dān)得百斤擔(dān)，下田摸得水田螺。”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手頭總是有忙不完的活，她遠(yuǎn)游的前兩天，還背著背簍、拄著棍子，一步一挪地去屋對門菜園里扯豬草。此時母親已接連五天粒米未進(jìn)了！“媽媽當(dāng)時不聽我勸，硬是要去菜園里扯豬草，我大發(fā)雷霆，她還是死活要去。”哥哥泣不成聲，“媽媽艱難地到達(dá)菜園后，完全是趴在地上，用吃奶的力氣一根一根地扯著豬草，哪怕是兩三寸高的石階，她都要歇幾口氣才爬得上去。”聽完哥哥的講述，我狠狠咬了自己的左手虎口兩口，痛恨自己沒用，在母親最艱難的時候都未能在身邊扶她一把。

三

外面的世界無論是多么衰敗/母親身邊永遠(yuǎn)是溫暖的春天/母親的雙肩也曾落滿了雪花/母親的心頭也曾落下過冰霜

——金波《獻(xiàn)給母親的花環(huán)》

母親先后生過九胎孩子，其中五胎夭折，我是老九。都說爹爹媽媽疼滿崽，爺爺奶奶愛頭孫。可對于我，父母親卻從不嬌慣。自小父母親就要我跟著他們下地，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即使在家里，煮飯炒菜、洗衣打掃樣樣要做。每天放學(xué)回來，不是要我去砍柴，就是要我去割牛草，或者做別的事情，反正難得閑一回。那時我特貪玩，如果是跟母親下地，就想方設(shè)法偷懶，跟她斗智斗勇。有一次跟母親去鋤玉米草，我有神沒相，心不在焉，母親說一句，我卻頂她兩句，結(jié)果惹得她怒火中燒，順手折下一條帶刺的長杉枝就來整我。每個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燈，見母親舉著杉枝走過來了，我把身子一橫，順著陡坡就往下面滾。結(jié)果玉米苗被滾死一大片，我額頭上也被戳出一個洞。母親一邊罵著：“你這個冇良心的東西，成心想害死我不是？”一邊像被斗瘋的公牛，不要命地往坡底狂奔。見額頭噴血，母親趕緊脫下我的衣服，死死捆住傷口，然后背起我往家里猛跑。現(xiàn)在，只要看到或摸到位于左額角的那個傷疤，我就感到異常愧疚，那種報復(fù)方式真的很過分，也很玩命。

跟母親鬧得不可開交的局面不止一次兩次。小學(xué)三年級上學(xué)期，我下軍棋有點走火入魔。有一次我把同學(xué)的軍棋借了回去，一到家就關(guān)在自己的小屋里忘我地擺弄起來，把母親交代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凈。母親收工回來，見交代我做的事情原封未動，燒好飯火便到處找我。看到我在小屋里津津有味地搞歪門邪道，她火冒三丈，如發(fā)威的母獅，拿起棋盤和棋子就往灶屋里走。一副嶄新的軍棋，被母親毫不留情地塞進(jìn)了紅通通的灶膛。我咆哮著沖向母親，緊緊拽住她的衣服，呼天搶地地要她賠我軍棋。母親火上澆油，操起一塊兩指寬的青竹篾就往我屁股上噼里啪啦開打。心愛的軍棋被燒了，屁股又被抽得辣辣痛，我越想越氣，轉(zhuǎn)身一個猛虎扛豬，便把母親重重地掀翻在灶腳下，然后死死地坐在她身上，揪著她的衣領(lǐng)，如同制服不共戴天的仇敵。

正當(dāng)我們母子倆鬧得“如膠似漆”時，父親回來了。父親問清原委，便虎嘯般讓我自己打盆水去神龕前脫掉衣服跪著頂起。這種懲罰很要命，跪個三五分鐘膝蓋就會發(fā)麻，膝蓋一發(fā)麻，盆里的水就會蕩出來，水一蕩出來，又要遭竹枝抽。大約半小時后，母親出來討保，“以后還這樣做嗎？如果不這樣做了，就起來！”父親不依不饒，“你莫討保！哪個討保都冇用！小小年紀(jì)就這樣無法無天，我跪死他，免得以后死在他手下！”“趕緊向你爹下個保證啊！難道你還要犟出屎來？”母親變相提醒道。懲罰取消后，母親把我拉到身邊，和氣地說：“把你的棋燒了，娘做得不對，明天拿錢去賠別個！你曉不曉得，下棋不是正事，如果上了癮，就會耽誤學(xué)習(xí)，難道你想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山?jīng)_沖里？男兒十五走天下，你已經(jīng)不小了，該想想如何謀出路了……”事過境遷，但那場僵局卻恍如昨日。我現(xiàn)在能夠在城里生活，真得感謝父母親當(dāng)初的嚴(yán)厲教導(dǎo)。

慢慢的，我開始懂得父母親為我們兄弟姊妹付出的艱辛。尤其是母親，為整個家庭付出的汗水和心血，永遠(yuǎn)都無法找到夠檔位的秤或尺來衡量。母親在風(fēng)雨中跋涉，在困境中掙扎，在凌辱中自強(qiáng)，在敬重中謙卑，人世間紛紛揚揚的冰雪，曾落滿她單薄的肩頭，堆積她貧血的心田。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我偶爾還是忍不住朝母親耍耍牛脾氣，每每氣得她直跺腳跟。讓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我曾經(jīng)有過瞧不起母親，總認(rèn)為她沒本事，讓我們受苦受難。因此，當(dāng)我受了委屈或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拿母親出氣。而母親受了委屈或遇到不順心的事又能怎樣呢？除了偷偷流淚，暗自舔傷，似乎找不到別的解脫方式，因為子女們吝嗇得連傾訴的機(jī)會都很少給她。直到母親離開以后，我才真正意識到：每位母親都是直插云霄的擎天柱，一個沒有母親的家，從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不是一個完整的家。

上高中以后，我總算良心有了發(fā)現(xiàn)，略微懂得了母親的艱辛和不易。從此，我便盡力孝順母親，想趁早彌補(bǔ)過失。母親喜歡吃零食，尤其是紙包糖，我便每個周末都給她買個三五兩回去，那時我開始發(fā)表文章，能掙些稿費，零花錢較初中時寬裕很多。等到秋天，我就去集市上挑選品相最好、味道最甜的蜜橘，買上幾十斤擔(dān)回家，給母親飽口福。但母親舍不得吃我給她買的東西，總是收藏起來用其待客，或者走親戚。母親特喜歡把我買回家的東西送人，在她看來，這是體現(xiàn)自身價值的最佳方式。每次把蜜橘擔(dān)回家，母親就從山上折回大捆新鮮的松枝，將松針活生生地剃下來，一層松針一層蜜橘地將大陶缸絮滿，再用松針封口。這樣收藏的蜜橘，可保鮮三四個月。

一九九五年秋，我選擇去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深造。在大學(xué)里，我包掃教室，做家教，打零工，寫稿子，周末還去做商品促銷，上街散發(fā)傳單……這樣一來，不但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而且還能偶爾寄點錢回家還賬。我寫信給母親，說自己有工資了，要她別再半夜喊天光地拼命勞累了，那些賬留給我慢慢還。母親信以為真，她見人就說：“如今我輕松多了，堯清伢有工資了，時不時寄兩三百塊錢回來還賬哩！”那年寒假，我買了些開封特產(chǎn)——花生糕回去。母親如獲至寶，樂顛顛地揣起花生糕送這家、送那家，臉上洋溢著滿滿的自豪。每送到一家，母親都會得意地說：“這是堯清伢從開封帶回來的特產(chǎn)，開封就是包丞相做官的那個地方，天遙地遠(yuǎn)的東西，難得一呷的。要不是我伢子孝敬我，我看都看不到呢！”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母親的依戀越來越強(qiáng)烈。上高中時，只要在學(xué)習(xí)或生活中遇到大的困難，我就會跑到學(xué)校附近的小河邊，沒頭沒尾地朝家的方向傾訴。上大學(xué)后，我便把想對母親說的話原原本本地記在本子上，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說。用筆向母親袒露心跡的時候，我純粹得像剛出生的嬰兒。即便是現(xiàn)在，我依然覺得母親是保護(hù)神。當(dāng)我事業(yè)遇到阻力的時候，當(dāng)我生活遭受困難的時候，當(dāng)我受到委屈或欺負(fù)的時候，當(dāng)我在陌生的城市躅躅前行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母親，我希望能在她懷里美美地睡一覺，希望再聽聽她曾經(jīng)反復(fù)哼唱的搖籃曲。雖然我已年過不惑，但碰上令自己驚慌的事情時，我還是會像兒時一樣尖叫：“媽媽——”每次回家，偶爾走到階檐下還是習(xí)慣性地大喊：“媽媽——，我回來了！”當(dāng)聲音消散在屋宇間，很久沒有回應(yīng)時，我才會如夢初醒：“母親已離開我們了！”然后虔誠地走進(jìn)堂屋，到神龕前點香燒紙，作揖磕頭。

母親離開我們已近二十年，但她仍然頻頻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母親在夢里很少跟我說話，甚至連臉都不讓我看到，每每是一個模糊的背影。我常常在夢中扯開嗓子呼喚母親，喚得我喉嚨生痛，以至猛然痛醒。然后擰亮孤燈，去書房里捧起那張留有母親唯一一張影像的身份證，任心潮洶涌，淚雨滂沱。妻子曾多次提議，讓我將母親的身份證掃描，經(jīng)過電腦加工，給母親制作一框遺像。但我始終沒有去做，我害怕如此修復(fù)出來的照片，會破壞母親的完美。更何況，我現(xiàn)在城里安家，住所里連個香火堂都沒地方立，我又能把母親供在哪里呢？與其這樣，不如干脆讓她先住在心里，等條件成熟時，再把她請出來。照片再逼真，也無法復(fù)活有血有肉的容顏，唯有用誠和孝來澆鑄，母親才能立體地活在眼前，長生不老。

母親在世時，我從來沒為她慶賀過生日，哪怕我先前在臺歷上標(biāo)得明明白白，一到那天卻忘得干干凈凈。母親離世后，我奇跡般能記起她的生日，且會誠心誠意地弄幾個好菜，買些她喜愛的糖果，請她前來享用。不過這種祭祀毫無實際意義，在生進(jìn)喉，死后敬墻頭，頂多能表表后輩的紀(jì)念而已。母親曾經(jīng)說朋友送給我的音樂生日賀卡很好聽，每次打開都舍不得放下，好幾年我都是選購幾張音樂生日賀卡，在十字路口伴紙錢焚化，托風(fēng)捎給她。

今年母親生日時，我填了一闋《沁園春》，用黃表紙抄著，燒在朝老家方向的路邊。我想，母親應(yīng)該早就收到了吧：

念母音容，靜夜三更，痛涌胸膛。憶蒼茫山嶺，穿風(fēng)越雨；綠蔭庭院，種豆栽桑。夢境難留，星輝易逝，衾冷燈殘淚滿眶。心常碎！恨春暉未報，遠(yuǎn)走他鄉(xiāng)。

離家道阻橋荒，料群草繁花墓早妝。嘆幼齡失怙，飽遭凌辱；中年落齒，獨飲憂傷。半世饑寒，終生勞苦，惡病纏身晚景涼。兒無用，只填詞祭祀，傾訴回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