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會芬
《漫水》是王躍文的一部中篇小說,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評委、評論家龔旭東說:《漫水》是一篇值得一字一句細讀的小說。
一字一句地讀,很多遍。字里行間漫出來的清雅的古典的芬芳,在心頭纏繞了很久。
《漫水》發生在湖南溆浦一個叫“漫水”的村子里。故事情節很簡單,人物關系也很簡單。《漫水》很干凈。
《漫水》的兩位主人公,一男一女,余公公和慧娘娘,這輩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身份和關系就非常明確。
慧娘娘是余公公本家堂弟有慧的老婆。她是他的“老弟母”,他是她的“有余哥”。第一次見面之前,他們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存在。見面之后,他們就是本家人,六十多年,在漫水比鄰而居。
一輩子,這兩個人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連一句“出格”的話都沒有說出過口——因為,什么都不必說,什么都不必發生。
余公公是個什么樣的人?
余公公是個細致人,他喜歡在心里琢磨事情。漫水人都不會想的“沒用的事”,余公公總是心比別人多一竅。
在漫水,只有余公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手藝靈巧樣樣在行的匠人,農活也是無所不精。他事情做得好,還愛種花弄草。漫水這么多人家,只有余公公在屋前屋后種滿了花木。他是全漫水唯一一個做菜都會在菜里放菊花瓣當香料的人。
余公公是一個心中有美,能把最平凡的日子過出美感的人。
余公公是個心思深沉的人。他把一切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默默地準備在手里。可是,他不說。
余公公做事最細心。他做任何事都有盤算,穩穩妥妥,從從容容。
別人家修屋,都是先起屋架子,再裝門窗。余公公心上有譜,先把壁板和門窗準備好,萬事齊備后,屋架子一豎,新房子就立馬完工。眾人“從沒見過哪個先做好門窗和壁板,再來樹屋架子。”他說:“我是自己一個人做的事,就先把門窗和壁板預備好。只要屋架子一立,瓦一蓋,就完工。我有空就做,不急不慌。”
這就是余公公頭腦的過人之處。對于別人來說一件要拖拉一段時間的大事,因為他的盤算和細致,準備得妥妥當當,只要出手,就一下完成——干凈又漂亮。
余公公愛吹笛子。他不愛吹現成的歌,自己愛怎么吹就怎么吹。“吹著吹著,眼睛就閉上了。他就像進了對門的山林,很多的鳥叫,風吹得兩耳清涼,溪水流過腳背,魚蝦在腳趾上輕輕地舔。”
他能把自如揮灑的情意和心聲化在笛聲里,他能用自己的笛聲創造出一個美好清涼的境界。因為他心中有音樂,有美。
這個境界,一般人聽不懂。有慧就覺得這笛聲像蛐蛐叫。可是慧娘娘能聽懂:“她聽得有味道,手不聽話就輕輕拍起來了。”
余公公是個講究人。他在乎尊嚴和面子,他容不得任何人對自己的名聲有絲毫玷污。不但對自己,他還對欣賞的人的尊嚴極度維護。漫水村中有人對慧娘娘嫁過來之前的經歷說三道四時,余公公少有的口氣強硬:“老弟母自己今后心正人正,沒人敢說她半個不字。聽我的,今后漫水哪個再敢說那兩個字,我打死他!
慧娘娘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是一個善良美麗、聰慧細致的女人。
慧娘娘的美麗不是妝扮出來的。她是個“天生的漂亮女人”。她像個仙女。年輕時候,“若是夜里,幽暗的燈光下,有慧阿娘就像傳說中的夜明珠。若是白天,日頭從窗戶照進來,她的臉上好像散發著奶白色的光”。
她是那個時代和環境里少有的“文化人”。她識字、見過世面,她有個非常好使的頭腦。她愛學習,能自學成為村里的赤腳醫生。她細致,記得住全漫水四十歲以上人的生辰八字。
她非常聰明大膽。她居然會給自己接生,然后就成了漫水的接生女人!接生時的消毒剪臍帶,她無師自通,因為“想想都想得到”。在別人看來,接生,她“天生就會”——哪有天生就會的人呢?無非是處處留心事事琢磨而已。這樣的頭腦,全漫水的女人中,只有慧娘娘有。有了她,漫水人來到這個世上的時候,順順當當。
她是個善良無私的人。因為給一位臨死的老人看病,她又成了漫水的妝尸女人。別人都不敢干的事,這個美麗的女人,干得那么從容。這是一個多么偉大的女人啊,接生、妝尸,漫水人生命的開始和終點,都在她手上經過。丈夫有慧嫌她給人妝尸“晦氣”又沒什么好處的時候,她說:“做事都要有好處嗎?日頭照在地上,日頭有什么好處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處呢?余哥你是曉得的……給人家割老屋不收工錢。他得什么好處呢?”
給人妝尸的時候,她細致地做好所有的細節小事,包括“洗澡水要熱熱的”——她要人的最后一程走得舒舒服服。
她的溫柔善良,像陽光和雨露。而比鄰的余公公,是她的榜樣和鏡子。
漫水是個傳統的村子,那里人說話有古韻。他們管棺材叫“老屋”,管做棺材叫“割老屋”。而且,他們聲音用聽字,氣味也用聽字。聞氣味,漫水人說成聽氣味。
在漫水這個村子里,余公公和慧娘娘這樣的人,是拔尖兒人物。他們是同一類人:聰明、細致、有才情、有品德、有威望。他們是品行端莊的人。他們是君子。
這樣的人,宛若精金美玉,相互碰撞,是會產生美麗的光彩的。這樣的人,人群中互一打量,就會認出對方——靠的是敏銳的直覺,靠的是相似的氣息。
可是,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們的身份和關系都是確定的。他們的性格和人品,不會容許任何僭越的發生。
余公公記得,那一年,她來漫水的時候,菊花開得金黃,山上長著樅菌。
慧娘娘來到漫水整整五十年的那天,余公公安排,給她和有慧備了桌酒菜。余公公說:“今日是陰歷九月初十,你余哥記得,慧老弟把老弟母引進屋,五十年了。”“你兩老沒有拜堂,沒有做酒。按電視里說的,五十年,算是金婚。金子不得爛,不得銹,好。”
慧娘娘大為感動:“這日子,你慧老弟是記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記了。余哥,你哪里記得呢?”
他怎么會不記得啊!那一天,那一幕,在他心中回放了幾萬回啊!一輩子,他都記得那年秋天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那一天,是他幾十年心事的開始。
慧娘娘知道這個日子在他生命中的分量。可她無法跟任何人說出口,她只能千百遍地問余公公:“你怎么記得我是陰歷九月初十來漫水的呢?你慧老弟是記不得的,我自己也忘了。”
慧娘娘那么聰慧的人,怎么會忘了呢?——她想聽他那重復了幾百遍的遮遮掩掩的解釋——她想聽他親口回味那照亮了他一生的相逢。
余公公曾毫不掩飾地表示過對慧娘娘的欣賞。“聰明”,是他最常說的評價。他對有慧說:“老弟,你一世只做對一樁事,就是把老弟母引進屋了。她是個好女人家!”“幾輩子修來的福,你就好好珍惜吧。”
而對慧娘娘,他卻什么都不說。
她的所有事情,他都記在心上。他知道她喜歡吃什么,知道她不喜歡味道太濃烈的花,她喜歡樟木的香氣,她只用燒堿水洗頭,頭發要用茶油擦。可是,“余公公只是啞看,從來不對人說”。
他只是啞看,啞想,從不說出口。
慧娘娘明白的。她懂。別人都不懂的余公公,她懂。
她也不說。
漫水的生活,平靜而悠長。生老病死,平平常常。
余公公是個木匠。他懂木料。他知道樟木是好料子。他自己的屋梁,用樟木。他給家人和自己割老屋,用樟木。
慧娘娘也喜歡樟木,香氣微微的,靜靜的。她背了幾十年的醫藥箱,就是余公公用樟木做的。
他們都老了。她的丈夫、他的妻子,都已經走了。孩子們都長大了,遠走高飛,外出打工。屋子里,就剩下了他們倆。
余公公開始給自己割老屋。他總是這樣,什么事情都提前準備得好好的。可他沒說,也有她的一副。
他把珍藏的最好的樟木料拿出來,動刀動斧。樟木香氣彌漫。
慧娘娘知道,會有她的一副。這讓她心里很不安。自己在漫水被余公公照顧了一輩子,老了還要睡他割的老屋!這輩子的情,讓她怎么還啊!
香氣彌漫。慧娘娘不論在屋里哪個角落,都聽見樟木香。只有這一次,樟木的香氣叫她坐立不安,嘭嗵嘭嗵的刀斧聲就像敲在她的背上。不去陪余公公講話,她過意不去。要去,心上又不自在。她一世都是余公公照顧著,死了還欠他的!慧娘娘閉眼一想,自己從沒有替余公公做過半點事。
真的沒有做過半點事嗎?不,慧娘娘早替余公公做好了壽衣壽被。
對此,他已經坦然了。他知道,她會給自己做。他根本不用操心:“我就曉得你要做的。拿來,我想看看。”
打開后,里面竟然還滾出了一雙壽鞋。他很吃驚:“你哪里曉得我的鞋碼子?”
多少年前,慧娘娘跟余娘娘一起做過鞋,她就記住了他的鞋碼。不,不是記住的,是把“鞋樣一直壓在我床板底下。”
——他說的話,她都記得。他的事情,她都上心。他正月十三去看燈回來晚了,她打發兒子一夜去看好幾回。
他做活兒,她看著,陪著他說話。兩副樟木老屋割好了,打磨后,就可以上漆了。
看著老屋,慧娘娘變得坦然了。“她突然覺得那不是兩副老屋,而是躺著的兩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
是啊,到了這個時候了,還有什么好糾結的呢!難道,這輩子還會有其他可能嗎!“吵啊,鬧啊,愛啊,恨啊,都是年輕時候的事。老來一想,跟哪個不是過一世?”
余公公給老屋上漆,拿出了珍藏的朱砂:“如今朱砂不好找,有錢都買不到。你不曉得,我這朱砂藏了六十多年了!”慧娘娘聽得滿心歡喜,“笑得像個小女孩。”在他面前,她永遠可以當個小女孩,哪怕兩個人都八十多歲。
藏了六十年的朱砂,藏了六十年的心事。他用純正的朱砂,涂紅了她的棺材。——你知道嗎,六十多年前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的心上,就悄悄藏下了一罐朱砂。那一天,開著金燦燦的菊花。那一天,你在我面前出現,宛若一個仙女。從那一天起,這輩子,你都是我心中的仙女。
這輩子,他就這樣,看著她、欣賞著她,憐著她,護著她,照顧著她。
這輩子,她就這樣,細細碎碎地,遮遮掩掩地,牽掛著他,感激著他。
他們的關系很親密,很深沉。彼此能做的,都做了。
他們的關系很純粹,很干凈。自己不能做的,都沒做。
更多的時候,人格和靈魂的力量,不在于爆發,而在于克制。
六十多年了,他們就這樣互相望著,都把自己望老了。
香氣,就在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相望與克制中,醞釀、生長、成熟、彌漫。直到兩個人都看透了生死。他平靜地為兩個人準備棺材,她默默地為兩個人做好了壽衣。他們像談論莊稼和菜地一樣談論人生和死亡。他們平靜地笑著,對著并排的兩副棺材和兩套壽衣相互欣賞。
與這兩位老人的平靜相對相比,年輕戀愛中人的那些吵吵鬧鬧、卿卿我我、拉拉扯扯,是多么的平庸而俗套啊。
他們都是有福的人。
輕淡如云,深沉如鐵,深邃如星空,干凈如初雪的關系,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
《漫水》還有一種香氣,是樅菌的香味。慧娘娘愛吃樅菌,自家丈夫和兒子都知道。可是誰都沒有特意去山上為她找過。樅菌是很難得的,一年中有樅菌的時間很短,而且樅菌很難找。
但是余公公總是知道山上哪里的樅菌最好,他還知道秋天的樅菌味道比春天的好。
比鄰而居六十多年,余公公和慧娘娘只在一起過過一個年。那個年,正月還沒過完,慧娘娘就去了。
那個年,大年三十是個大晴天,他們兩家一起過。
那天,余公公吹笛給慧娘娘聽。慧娘娘聽得享受,腳在地上輕輕地點著。她沉浸在他的笛聲中。
那只笛子,慧娘娘死時,余公公放在了她的頭邊。“你再聽不見我吹笛子,我也吹不動了。你帶去,陪著你。”
——他的笛聲,只有她懂。他的笛聲,只給她聽。這笛聲,纏綿一生。她去了,笛子讓她帶走。
一起過年,在傳統意識深厚的漫水人心中,可不是一件小事。余公公特意給慧娘娘準備了一道菜:“你娘喜歡吃樅菌,做道樅菌炒臘肉。……先不告訴你娘,等泡香了,看她還聽得到樅菌香不。”
聽到了樅菌香氣的慧娘娘果然又驚又喜。“真是樅菌呀?寒冬臘月哪來的樅菌呢?”
余公公笑著不做聲,強坨說:“余伯爺曉得你喜歡吃樅菌,專門干了留著過年。剛泡開,我看了,烏的,下半年的樅菌!”
慧娘娘笑出了眼淚水。那是幸福的眼淚。兩個人都眼花了,腰彎了,頭發白了,他還記得她喜歡吃的東西。他還會特意地給她預備,送她一個驚喜。
《漫水》中,樟木的香氣像深沉的炭火堆,你看不到火焰,但能感受到那持久的溫度;樅菌的香氣,則像火堆中時不時躥出的一個小火苗,讓人眼前一亮。有多寵你的人,才會在看透看淡了全部人生之后,還記著特特地給你一個小驚喜啊!
聽得到樅菌香的人,是值得羨慕的。
村里出了大事。不知傳了幾朝幾代的龍頭杠被偷了。慧娘娘知道是誰干的。可她沒法說出口。自己的親生兒子,日子已經很艱難,她這個當娘的,沒法說。
她只能帶著這個巨大的、傷害尊嚴的秘密,悄悄走了。
慧娘娘走了,村里沒了妝尸女人。
余公公說,我來。他對眾人說:“你們怕鬼,怕臟。我不怕。你們慧娘娘一世善人,她上去以后不是鬼,是仙。她一世干干凈凈,不臟。”
她一世干干凈凈。他最清楚。
這輩子,就一回。他輕輕柔柔地,為她洗了個澡,用她喜歡的熱熱的水。他細細致致地,為她洗了頭發。用她只喜歡的燒堿水,為她頭發上搽了茶油。他認認真真地,為她穿了一次衣服,她早就給自己準備好的壽衣壽被。他自己的,也是她做的,一針一線,千針萬線。
這輩子,就一回。余公公把自己女兒巧兒的一個細細的銀鏈子,放進慧娘娘嘴里含著,讓她帶走。這個他憐之如女的人啊,他什么都不能說,只能讓她都帶走吧。
這輩子,最后一回。他含淚望著棺材里她躺著的樣子。她的臉被棺材里的朱砂和紅紅的壽被映得紅撲撲的。她那雙望向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她走了,帶著他為她做的樟木藥箱,帶著他的竹笛,睡著他為她割的樟木老屋,前面牽引著靈棺的,是他雕的樟木龍頭杠。
他默默地護了她一輩子。終于,他哭喊著送她最后一程:“老弟母,你好走啊!飛龍拉著你騰云駕霧,你一路蓮花上瑤池!”
她的一生,都沉浸在他的樟木香氣中。
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他們之間,六十多年,都纏繞著安靜的樟木香氣。不用追究兩人之間的關系到底是愛情或是什么東西——概念性的名詞,對于這香氣來說,實在太蒼白,太狹隘。
“情”的模樣,只看發生在什么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