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 馬蘭清

馬蘭清(Gina Marchetti),博士、教授,任教于香港大學人文學院比較文學系,主講電影與流行文化、敘事與身份文化、批判理論與文化研究等課程。主要著作包括《浪漫與“黃禍”:好萊塢電影中的種族、性與傳播策略》《從天安門到時代廣場:全球銀幕上的中國與離散華人》《美國銀幕上的離散華人:種族、性別與電影》《引用中國:政治、后現代主義與世界電影》等多本合著書籍和多篇論文。
研究緣起:功夫藝術—香港電影—文化思考
王寧(以下簡稱“王”):馬教授您好,我們今天訪談的主題是全球視野中的香港類型電影。讓人非常好奇的是,作為一名外國人,您為何會對中國電影或者香港電影如此感興趣?
馬蘭清(以下簡稱“馬”):好的,首先我來介紹下我為何會對香港電影產生興趣。當時我正在研究功夫藝術,我對香港電影產生興趣完全是因為我對功夫藝術的興趣所致。我第一次觀看香港電影是上個世紀80年代早期,我記得我被深深觸動了。當時李小龍已經去世,之前我就很崇拜他,看過他主演的電影后,我覺得這些影片簡直無與倫比。20世紀70年代早期,很多美國影院播放李小龍的電影,并掀起了一陣“功夫熱”,李小龍備受推崇。20世紀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早期,美國人對功夫的狂熱逐漸消退,但在唐人街的電影院還會放映李小龍的電影。在這一時期,作為一名國際功夫巨星,成龍橫空出世。我在芝加哥和華盛頓觀看了很多成龍的電影,功夫電影熱在漸漸復興。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出品的功夫電影,以及楚原、羅維、劉家良等知名導演拍攝的功夫電影,都極大地推廣了中國功夫以及香港電影的海外傳播。通過這些功夫明星以及功夫影片,我體會到了功夫電影的藝術性。
從那時起,我秉持著一種學術傾向去觀看香港電影。20世紀80年代早期,大批中國電影在國外上映,同時在意大利、英國和法國舉辦了中國電影展。我當時正在法國,自然,我越來越中意中國電影。終于,我得到機會可以來到香港研究中國電影。過去的15年里,我不僅研究香港電影,也關注其他類型電影。我還在香港女性影人研究等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可以說,從中國電影和中國女性的身上見證了中國的崛起。
王:所以您成了中國電影的影迷,而這一切都源于功夫電影。
馬:嚴格地來說,我并不會自稱影迷。我對電影的興趣是非常專注和投入的。起步于功夫電影,我更熱衷的是電影歷史以及文化層面的內容和思考。我認為這種興趣,即使最初不完全是學術層面的研究,也是一種嚴謹的學習。
王:如您所言,您對功夫電影產生興趣,是因為享受武術帶來的視覺和藝術體驗,但同時我們也可從中學到很多理論層面的內容。那該如何把娛樂享受和藝術鑒賞結合在一起呢?
馬:我對功夫片產生興趣前,已經開始研究電影了,而我開始喜歡功夫藝術的時候,還是名博士生。對我而言,我從不會將看電影作為純粹的娛樂。我一直在做的是研究電影,一直在思考我會如何理解闡述一部電影并用文字表現出來。比如這部電影有哪些重要的內容,如何能與我的其他研究興趣如文化、女性政治、性別研究等結合起來。因此,我欣賞功夫片時都是在分析這些電影反映了哪些社會問題,這些問題是如何被處理和解決的。所以我是邊看邊思考的,絕不僅僅是為了娛樂。
王:人們常會找一部好的電影,全身心投入地看上一兩個小時,而您在欣賞一部電影的時候,總要思考從哪一層面切入進行分析并寫作論文。您覺得這很難嗎,會不會消減了純粹的觀影樂趣?
馬:我熱愛我的工作,所以這對我來說沒問題,我不能虛假地承認自己能做到看電影時忘記自己分析電影的職業素養和電影學者的身份。就像文學界的許多巨匠,他們讀書時肯定也有娛樂消遣的目的,但若問及他們是否只將閱讀當作消遣,我能肯定,他們不會忘記自己作為文學研究者的身份,我認為這和我是相似的。
美國語境中的功夫電影
王:請您從歷史的角度,談談功夫電影在美國的興起和傳播。
馬:正如我們前面談到的,20世紀70年代早期是李小龍時代。1973年,李小龍去世。20世紀70年代末期,隨著許鞍華等香港女性影人和一批年輕導演的崛起,開啟了香港電影新浪潮運動。隨著功夫熱的消退和新浪潮電影運動的興起,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成龍開創了功夫喜劇類型電影。
具體地說,盡管李小龍有著俊朗的面容,出色的身手,但是始終沒能在好萊塢闖出一番天地。他被告知,作為一名黃皮膚的亞洲人,他永遠也無法成為美國銀幕上的中國巨星。這就是為什么他選擇從好萊塢大張旗鼓地回到香港發展。這真是一個明智的舉動。1973年3月,電影《天下第一拳》在美國紐約上映,這是一部英文配音的香港功夫電影。同年5月,在紐約曼哈頓時代廣場的一個大劇院,上映了電影《唐山大兄》。之后的5月至9月,一大批功夫電影在美國上映,包括中美合拍的電影《龍爭虎斗》。隨之,在美國興起了功夫熱。1975年,這股功夫熱潮吹進了洛杉磯。洛杉磯開辦了許多播放華語電影的影院,邵氏兄弟也擁有一家。唐人街處處都在播放功夫電影和香港電影。慢慢地,人們開始去雜貨店或音像店租錄影帶,唐人街的電影院逐漸關門了。邵氏兄弟也轉而踏足當時發展迅速的電視行業。至此,香港電影逐漸退出了美國主流劇院,直到吳宇森導演、周潤發主演的《喋血雙雄》和黃飛鴻系列電影又掀起另一次香港電影熱潮。
王:按您說的,去影院觀影是否不再流行了?
馬:其實沒有,電影發行體制變了而已。觀眾們隨著發行體制的改變而改變。越來越少的人在影院觀看這類電影,他們選擇租影碟在家觀看。觀眾對他們喜歡的那類電影是很忠誠的。比如昆汀·塔倫蒂諾,他曾在一家音像店工作,在此期間,他觀看了大量的香港電影。那些對動作片或功夫片感興趣的觀眾,會去中國雜貨店租錄影帶看,他們形成了新的功夫電影觀影群體。
任何電影市場都存在一個目的,即在市場發行中需要盈利。以港片為例,它的市場主要分布在東南亞、臺灣以及舊金山、洛杉磯、紐約、巴黎、倫敦等地的華人社區,這些地方都有比較集中的中國觀眾。之后美國低成本影片的利潤空間不斷縮小,影片數量也因此減少,城市里的影院行業變得越發不景氣。人們發現影院需要上映一些真正吸引觀眾的電影,才能彌補缺口。從中國引進的香港電影已經在南方的市場獲得了很多利潤,可以將它們引進美國并借此盈利,所以在海外二次上映這些香港電影也是從觀影者身上獲利的有效途徑。
王:我們剛剛談了香港電影,尤其是功夫電影在美國的發展歷史,您覺得美國的動作片受到中國功夫的影響嗎?
馬:完全的。美國動作片具有香港功夫電影的基因,比如一些打斗動作的設計等,包括昆汀·塔倫蒂諾也深受香港電影的影響。
王:除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動作場景,中國功夫電影的另一個特色是講求江湖道義,宣揚鋤強扶弱的俠士風范。您是怎么理解的?
馬:美國電影,尤其是西部片中,也有類似的保護弱小和匡扶正義的情節,這與功夫片中的江湖有些重合的地方,但兩者的歷史起源還是不同的。
香港電影中的身份認同
王:接著我們來談談香港懷舊電影吧。在香港的歷史、地理和政治背景等作用下,很多香港早期影人都來自中國大陸或是與之有密切聯系,因此香港產生了懷舊電影這一類別。您能談談您對香港懷舊電影比如《胭脂扣》等的理解嗎?
馬:《胭脂扣》是關錦鵬的作品。有些人會把它稱之為懷舊電影,但我不會,因為這些電影的基調通常都是悲慘痛苦的,涉及到香港作為殖民地的不堪歷史。羅啟銳的《歲月神偷》也屬于這一類。這類電影可以被看作是個體的懷舊,因為這讓人們想起以前那段時光。但僅因為自己對諸如20世紀60年代有特殊的情懷就將此稱作懷舊電影,我是不認同的。像《歲月神偷》這部影片,與香港的被殖民史及其導致的香港諸多問題有關,而被稱為懷舊電影的《胭脂扣》,也是有關殖民歷史的沉重電影。此外還有另一類電影,人們稱之為憂郁懷舊電影。這類電影主題都比較悲傷,因為通常都是漂泊在香港的大陸導演拍攝的,但他們的作品主要背景都設在上海或北京等地。這些離散影人的作品都帶著現實意義的鄉愁,我認為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懷舊電影。
從歷史的角度看,抗日戰爭和國共內戰期間,很多大陸人,包括大陸的導演、演員、編劇等為了躲避戰亂,去了香港。所以當時香港有個奇怪的現象,影院播放的電影有兩種語言版本,即普通話版和粵語版。早期的香港普通話電影內容上完全與香港沒有任何聯系,邵氏兄弟出品的黃梅調電影,胡金銓導演拍攝的新武俠片等,都是香港影人描畫的想象中的中國,這些也許就是你所說的懷舊電影。
王:您剛剛提到了不少香港人,他們從大陸來到香港定居,卻很難真正融入香港社會,仍會思念家鄉。這也是電影《客途秋恨》里涉及的認同感和歸屬感的問題,能談談您對香港電影中身份認同的理解嗎?
馬:《客途秋恨》是許鞍華導演的半自傳影片。女主角作為香港人的身份既獨特又復雜,她是一位日本女人和中國士兵的女兒,她的父母在戰爭中相識,在滿洲生下了她。這部電影的編劇是臺灣著名電影制作人吳念真,所以有很多后期工作都是在臺灣完成的。雖然電影講述的故事并不發生在臺灣,但吳念真卻能體會到電影所表達的情愫。因他在臺灣長大,或多或少對戰后日本在臺灣的遺留問題感同身受。就像電影中的女主角一樣,在香港長大,卻有個來自日本的母親,這在二戰后成了恥辱一般的存在,所以,吳念真和女主角仿佛能形成思想的交匯。有趣的是,比起女主角的日本母親,女孩更喜歡充滿愛國熱情的祖父母。但最終她去日本后發現自己不屬于日本,去大陸后發現自己也不屬于大陸,她是個香港人。這就是這部電影想表達的,香港人有其獨特的身份,不僅源于香港本地被殖民的歷史,整個地域的殖民歷史都為其身份塑造埋下伏筆。《客途秋恨》是值得好好賞析的身份認同電影。
王:所以這類身份認同電影的產生是和香港獨特的歷史文化息息相關的。
馬:還有個值得注意的地方,這部電影的導演許鞍華是世界級的優秀導演,她一直致力于制作卓越非凡的電影。《客途秋恨》是人物電影,是身份認同電影,但它不僅和個人有關,還融入了相關地域的歷史背景。此外,隨著電影的上映,那個特殊的歷史階段,吸引了很多學者的注意,影片產生的意義將延續下去。
王:說到許鞍華,由于其電影通常從女性視角展開,很多研究者會將相關的研究重心放在女權主義上。但我認為她的電影也帶有強烈的現實主義氣息,受到香港本土文化的影響,您認為呢?
馬:基本上所有電影都涉及不止一個層面,也能從多種視角分析,許鞍華導演的《客途秋恨》也不例外。你可以從香港女電影制作人的網站上找到相關信息。大多數香港的女電影制作人都是十分敬業的,她們通常不會把自己看作女權主義者,也不認為自己在創作女權主義電影。許鞍華也不例外。盡管最近她說過:“我想我可能是個女權主義者。”雖然她是香港新浪潮運動的領頭人,但她總說:“不,我不是新浪潮的一部分,我不想成為這個電影運動的一分子。”所以,我認為無論是從女性主義,新浪潮電影運動,或是auteur(電影導演作者論)的角度看,許鞍華導演的影響力和意義性都被大大低估了。
中國電影教育的未來方向:亞洲的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
王:您在會議上提到,您開設的一門有關香港電影的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慕課)。請您具體介紹下這門課程的內容。
馬:這門慕課名為《全球鏡頭下的香港電影》,持續6周,每周學習4~6小時。在本課程中,將探討資本流動、人力、科技、創意等元素如何在電影制作文化產業的形成過程中相得益彰,并促成跨國制作和跨文化營運。與此同時,我們亦會探索這些互動在香港電影中的人物塑造、情節發展和時空構造上所帶來的曲折變化。在數周的課程里,學員將會目睹功夫電影的動作編排,電影技術的周密分析,研究香港演員晉身為國際巨星的過程,探索功夫電影令全球著迷的原因,及加深對性別、種族與移民等問題上比較性和批判性的思考方式。更重要的是,還將與各路專家一起認識香港對世界電影業所做出的貢獻。通過分析香港電影業的本地市場與國際舞臺之間的關系,培養批判性思維和歷史思維能力。
王:非常有趣。是什么促使您采用慕課的形式來推廣電影教育呢?
馬:我認為這是當今的大勢所趨。慕課學習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而且是免費的。這門課程以香港大學的優質教學資源為依托。香港大學是香港的文化交匯點,該課程邀請了電影界專業人士,如導演張婉婷和劉偉強、制片人岑建勛、電影節總監高思雅等專家,分享電影業的內幕故事。目前,共有近3000名學員登記進行該課程學習,已有400多名學員完成課程學習。近30%的學員來自香港,還有來自美國、中國大陸、英國和加拿大的學員。無論您身在何處,對香港電影了解多少,您都可以加入這個探索之旅,思考港式生活和全球文化交織而成的香港電影如何成為國際流行文化和世界電影藝術發展的主導力量。
王:非常感謝馬教授抽出時間接受訪談。香港電影享譽全球,馬教授從歷史和全球的視角,分析香港電影業的本地市場與國際舞臺之間的關系,從而拓展我們對香港類型電影如功夫片以及香港電影中身份認同問題的了解,使我們更認識到全球化對社會的影響。再次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