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蕓和《殷蕓小說》

周楞伽 周允中

一

中州是華夏民族的發祥之地，歷史上人文薈萃之域，不少著名的文臣武將誕生、成長于此，南朝梁的殷蕓就是其中的一位。

殷蕓，字灌蔬，陳郡長平（今河南省西華縣東北）人，曾經做過南齊宜都王蕭鏗的行參軍、梁昭明太子蕭統的侍讀。蕭統好士愛文，殷蕓和彭城劉孝綽、吳郡陸、瑯琊王筠等人都受到他的禮遇。殷蕓做豫章王蕭綜的安右長史時，即梁武帝天監十三年（514年），梁武帝因為歷史上有很多妖魔怪異的傳說，恐怕日久失傳，敕令殷蕓編集為小說。

殷蕓雖然是歷史上第一個以“小說”作為書名的人，但除了這部《殷蕓小說》，別無其他著作問世，在中州眾多名家中并不顯耀。《梁書》和《南史》的《殷蕓傳》都沒有提及他的著述，只有唐代史學家劉知畿在《史通》之中提到。《史通·雜說》記載：“劉敬叔《異苑》稱，晉武庫失火，漢高祖斬蛇劍穿屋而過，其言不經，梁武帝令殷蕓編為小說。”

另外，此書還有其他兩個名稱，即《梁武小說》和《商蕓小說》，后一說是為了避宋太祖趙匡胤父親趙宏殷的名諱而改的。

然而，泰山不讓土壤，河海不擇細流，我們不能夠因為小說歷來被人目為小道而對其輕視。

《殷蕓小說》原有十卷，第一卷為“秦漢魏晉宋諸帝”，第二卷為“周六國前漢人”，第三、四卷均為“后漢人”，第五卷為“魏世人”，第六卷為“吳蜀人”，第七、八、九卷為“晉江左人”，第十卷為“宋齊人”。殷蕓生長在君主專制的封建時代，他裒集編輯的《殷蕓小說》首列前朝諸帝，應該說是無足為怪的。此書以采錄流傳的舊文加以編撰的形式成集，共收錄自秦漢至南朝宋齊時代八百多年的奇聞逸事，內容龐大蕪雜，歷來都被列入子部。

二

“小說”這一名詞，最早見于經典文獻的，是《莊子》的“飾小說以干縣令”。在莊子看來，諸子百家的學說都是小的說法，“縣”通“懸”，高的意思，譯成現代文，就是靠小小的學說來博取高名美譽，與作為文學樣式的小說完全無關。

后漢桓譚在他的《新論》中說：“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這才符合小說的名和實。先秦諸子中的神話、傳說、寓言、故事都應該是小說，而后世的平話、講史、演義均屬大說。但因為小說的名稱已經約定俗成，任何卷帙浩繁的長篇巨作，都無法再改變小說的這一名稱了。

稍后，班固在《漢書·藝文志》里加以闡發道：“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所以后人就把小說叫作稗官。什么是稗官呢？鄭玄注解：“小官，士也”，“周官誦訓所掌”。于是，后人才明白，小官即古代天子左右的士，他們所執掌的任務，就是采納街談巷語，誦而記之，達之于君。

三

《殷蕓小說》是將作通史時因內容比較荒誕，不符合歷史事實，或者雖有史料價值卻不符合體例的故事傳奇別集成書，可以說是史之余，但卻為后世野史筆記的濫觴。如秦始皇銷天下兵器鑄十二銅人，恰巧應了西漢十二個皇帝，雖然荒誕不經，但是耐人尋味。卷一第三條說滎陽板渚津平原南，有一口井，是劉項相爭時，劉邦被項羽追趕，急迫之下避難之處，而井上因為有兩只斑鳩，項羽就沒有懷疑井下有人。這完全是迷信的說法，但是漢朝何以每逢正旦就放飛雙鳩，并且賞賜老人鳩杖呢？卷一第三條漢高祖手敕太子書，敕中有劉邦對他的兒子劉盈的話語：“吾遭亂世，生不讀書。當秦禁學問又自喜，謂讀書無所益，洎踐祚以來，時方省書。”這段話證實了晚唐詩人章碣《焚書坑》詩“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是確有其事的。

此外，殷蕓在編撰此書的時候，顯然是有意想保存歷代的一些珍貴文獻，他錄存了鬼谷子、張儀和蘇秦之間來往的書信，張良和“四皓”的書信，曹操在殺了楊修以后，夫婦兩人分別致楊修父母及其妻子加以慰藉的書信。雖然真偽難以判定，但將他那個時代或更古的民間傳聞保存下來供文史愛好者研究，終究是一樁好事情。

四

尤其值得稱贊的是，在殷蕓以前的作家，如裴啟、虞喜、郭澄之、劉義慶、沈約等，他們所編寫的志人小說，記載的大都是歷史上的名人，殷蕓不免蹈常襲故，但他筆觸的范圍卻更為廣泛，能夠注意到一些不知名的小人物和民間的傳說。如卷五記載有一個貧人，只有購置一只甕的資本，夜間就寄宿在甕里面，夢中產生了美好的理想，喜而起舞，不知不覺間，將甕踏破，幻想也隨之破滅。這就是真正的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此外，殷蕓還特別注意山川風物、名人遺跡。如卷二的孔子井、賈誼宅，卷三記敘交州風土、鄭玄之墓，卷六記諸葛亮的故宅等，都非之前問世的《裴啟語林》和《世說新語》所涵蓋的人文風土。

《殷蕓小說》引錄了很多其他書籍，這些書后來都亡佚失傳，但賴此書的記錄，這些書也得以保存下一些片段，他的這番功績，可以說并不亞于劉孝標注釋《世說新語》。

五

《殷蕓小說》經過我的梳理鉤沉、整理注釋以后，在1984年4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此書亡于明代，但各種類書和雜記之中均有載錄。整理此書的目的，顯然是為歷史和古典小說研究提供一些資料。

但是此書出版以后不久，在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編的《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第191期上，就刊出了南開大學教授王達津的批評。他首先指出我輯注的《殷蕓小說》是繼魯迅《古小說鉤沉》、余嘉錫《殷蕓小說輯證》后，一部最全的輯佚書，既吸收前人成果，又搜羅廣備，但也存在若干問題，以質正方家。下面提出了二十條左右的意見。

有關對此書整理及注釋方面的分歧，我們兩位觀點不盡相同，也只能夠留待后人見仁見智了。當然讀者可以通過比較，在校勘、注釋、考證、版本、鑒別、編輯等領域，加深對古籍整理的理解和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