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剛
《襄陽蹋銅蹄》為南朝樂府詩名,出自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清商曲辭》。《清商曲辭》主要有《吳聲歌曲》和《西曲歌》兩大類。關于吳歌的產地,《晉書·樂志》云:“吳聲雜曲并出江南,東晉以來稍有增廣。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蓋自永嘉以后,下及梁陳,咸都建業,吳聲歌曲起于此。”南朝樂府民歌除了吳歌,最重要的就是西曲。西曲即荊楚之聲,主要是湖北一帶的歌謠,以長江、漢水之間的襄陽為中心。《樂府詩集》云:“《西曲歌》出于荊、郢、樊、鄧之間,而其聲節送和,與吳歌亦異,故依其方俗而謂之《西曲》云。”(《清商曲辭四》卷四十七)此外,《清商曲辭》還有民間祭歌《江南弄》,乃《西曲歌》之變種,茲不述。
《西曲歌》題材多樣,種類繁多。《樂府詩集》引《古今樂錄》云:《西曲歌》有《石城樂》《烏夜啼》《莫戀樂》《估客樂》《襄陽樂》《三洲》《襄陽蹋銅蹄》《采度樂》《江陵樂》《青陽度》《青驄白馬》《共戲樂》《安東平》《女兒子》《來羅》《那呵灘》《孟珠》《翳樂》《夜黃》《夜渡娘》《長松標》《雙行纏》《黃督》《黃纓》《平西樂》《攀楊枝》《尋陽樂》《白附鳩》《拔蒲》《壽陽樂》《作絲》《楊叛兒》《西鳥夜飛》《月節折楊柳歌》三十四曲。”(《清商曲辭四》卷四十七)與眾多《西曲歌》一樣,《襄陽蹋銅蹄》南朝時尚保存完好,有辭有歌并舞曲。
《樂府詩集》包括此后的歷代詩詞中,“蹋銅蹄”有三個含義,茲分別釋義如下。
白銅蹄
“蹋銅蹄”即“白銅蹄”。第一個含義為駿馬。《樂府詩集》存《襄陽蹋銅蹄》六首,其中三首題下署“梁武帝”,為南朝梁武帝所制。《樂府詩集》引《隋書·樂志》“(梁武帝)即位之后,更造新聲,帝自為之詞三曲”為證。其云:
陌頭征人去,閨中女下機。
含情不能言,送別沾羅衣。
草樹非一香,花葉百種色。
寄語故情人,知我心相憶。
龍馬紫金鞍,翠白玉羈。
照耀雙闕下,知是襄陽兒。
這三首詩描寫“襄陽兒”征戰前后與情人的感情糾葛,分別寫出了惜別、憶遠和團聚的全過程。說的是一對熱戀的情人,婚嫁關系還沒有公開,只能在“送別”時暗暗掉淚,“含情”脈脈而不能明言。閨中女“寄語故情人”,雖說天下美好女子千千萬萬(草樹非一香,花葉百種色),但你要知道,只有我一個人,心里永遠想著你(知我心相憶)。最后是征人得勝而歸,衣錦還鄉,戀人得以團聚,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此詩抒情細致,音律富于變化,聲節十分和諧,有很高的藝術水準。
“蹋銅蹄”,一名“白銅蹄”,馬也。《隋書·樂志》載:“梁武帝之在雍州,有童謠云:‘襄陽白銅蹄,反縛揚州兒。識者言:‘白銅蹄,謂金蹄,為馬也。白,金色也。”這就是說,除了“龍馬紫金鞍,翠白玉羈”,連馬蹄都是金色的。
還有三首,為沈約所作。《樂府詩集》引《隋書·樂志》曰:“(梁武帝)又令沈約為三曲,以被管弦。”又引《古今樂錄》曰:“襄陽蹋銅蹄者,梁武西下所制也。沈約又作,其和云:‘襄陽白銅蹄,圣德應乾來。天監初,舞十六人,后八人。”其云:
分手桃林岸,望別峴山頭。
若欲寄音信,漢水向東流。
生長宛水上,從事襄陽城。
一朝遇神武,奮翼起先鳴。
蹀飛塵起,左右自生光。
男兒得富貴,何必在歸鄉。
沈約的這三首詩雖然亦寫離別,但主要筆觸卻用在男兒“奮翼先鳴”,以博取功名上。1500年前的襄陽,不僅是“襄陽兒”建功立業的理想場所,也是所有“從事襄陽城”,包括“生長宛水上”的男兒建功立業的大舞臺。
《西曲歌》共計142首,幾乎全是情歌,而且這些情歌十之八九出自女子之口,有較濃厚的脂粉氣。我們注意到,雖然都是情歌,但這六首《襄陽蹋銅蹄》與大部分《西曲歌》還是有所區別的。《西曲歌》大多描寫商人與怨婦的心理狀態,描寫情感糾葛和抒發離別之情,而這六首《襄陽蹋銅蹄》寫的是征人與思婦的纏綿情感,為《西曲歌》中絕無僅有者。與委婉含蓄、清新秀麗的眾多《西曲歌》比較起來,這六首《襄陽蹋銅蹄》的風格多少有些不同,似乎含有北朝民歌的豪放爽朗的氣概,前者“照耀雙闕下,知是襄陽兒”,后者“男兒得富貴,何必在歸鄉”,都是如此。說它開創了唐人“征別詩”的先河,也不為過。
白銅堤
“蹋銅蹄”即“白銅堤”。第二個含義為堤岸。中唐詩人孟郊《獻襄陽于大夫》詩云:
襄陽青山郭,漢江白銅堤。
謝公領茲郡,山水無塵泥。
鐵馬萬霜雪,絳旗千虹霓。
風漪參差泛,石板重疊躋。
舊淚不復墮,新歡居然齊。
還耕竟原野,歸老相扶攜。
物色增曖曖,寒芳更萋萋。
淵清有遐略,高躅無近蹊。
即此富蒼翠,自然引翔棲。
曩游常抱憶,夙好今尚暌。
愿言從逸轡,暇日凌清溪。
這里“白銅堤”的“堤”字與“蹄”字同音,借作堤岸。孟郊一生窮愁潦倒,生活相當凄苦。然而,在這個外鄉人筆下,襄陽竟是這樣一個好地方:“即此富蒼翠,自然引翔棲。”在他看來,這都是由于“謝公”治理得好的緣故。詩人面前的治世襄陽,“還耕竟原野,歸老相扶攜”,似乎已經到了道不拾遺、風化肅然的境地。人們無論是言談,還是追憶,襄陽總是這樣的美好,詩末兩聯“曩游常抱憶,夙好今尚暌。愿言從逸轡,暇日凌清溪”,形象而準確地表達了這個意思。
借用“蹋銅蹄”,即“白銅堤”作堤岸,在唐代以至后代詩人中屢見不鮮。韋莊《浣溪沙》(第四首)寫道:
綠樹藏鶯鶯正啼,柳絲斜拂白銅堤,弄珠江上草萋萋。
日暮飲歸何處客,繡鞍驄馬一聲嘶,滿身蘭麝醉如泥。
此處“堤”,《全唐詩》作“”。此詞上闋寫景,綠樹叢中的黃鶯發出清脆悅耳的叫聲,堤岸上柳絲在東風中搖曳,“弄珠江上”的芳草是如此的茂盛。下闋寫情,暮色降臨,游子豪飲方歸。華貴“繡鞍”的菊花青馬,一聲長嘶。騎在馬上爛醉如泥的游子,渾身散發著帶有酒氣的“蘭麝”芬芳,而他自己卻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欲往何處。
另外,北宋詩人楊億在《公子》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細雨墊巾過柳市,
輕風側帽上銅堤。
這亦是借作堤岸的意思。韋莊詞中的“白銅堤”和楊億詩中的“銅堤”,是不是襄陽漢江的堤岸?這似乎并不重要。這里,“白銅堤”或“銅堤”已經從“襄陽青山郭,漢江白銅堤”中脫胎而出,泛指一切堤岸了。
白銅鞮
“蹋銅蹄”即“白銅”。第三個含義為歌舞。李白《襄陽曲四首》云:
襄陽行樂處,歌舞《白銅》。
江城回淥水,花月使人迷。
山公醉酒時,酩酊高陽下。
頭上白接籬,倒著還騎馬。
峴山臨漢江,水淥沙如雪。
上有淚碑,青苔久磨滅。
且醉習家池,莫看墮淚碑。
山公欲上馬,笑殺襄陽兒。
《襄陽曲》,即《襄陽樂》,樂府舊題。另,李白《襄陽歌》亦云:
落日欲沒峴山西,
倒著接籬花下迷。
襄陽小兒齊拍手,
攔街爭唱《白銅》。
傍人借問笑何事,
笑殺山公醉似泥。
“山公”,即山簡,字季倫,河內懷縣(今河南省武陟縣)人,“竹林七賢”之一山濤之子。這兩首詩是借著歌舞者和小兒之口,將“山公醉如泥”的故事以《白銅》的名義演繹出來。《世說新語·任誕》載:“山季倫為荊州,時出酣暢,人為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莫(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籬。舉手問葛強,何如并州兒?高陽池在襄陽,強是其愛將,并州人也。”《廣韻》云:“接籬,白帽也。”說得是那個山季倫,一喝醉了酒,就徑直跑到襄陽“高陽池”(即習家池)去了。日落時分,反戴著白帽子、倒騎著駿馬回來,而自己竟渾然不知。還問他手下愛將葛強,我與你這個“并州兒”相比,如何?
與李白有深交的唐代詩人崔國輔亦有《襄陽曲二首》,其中一首云:
蕙草嬌紅萼,時光舞碧雞。
城中美少年,相見《白銅》。
襄陽城中的“美少年”,與心上人幽會時,嘴里還唱著《白銅》。
宋人楊易有《習家池大堤》詩,其云:
清風習池上,落日峴山西。
使君來問俗,聽唱《白銅》。
元人呂思誠游桂林時,寫下《西峰晚照》詩,其云:
西風西向桂林西,
數點晴云落照低。
絕岳倚空排寶戟,
斜暉轉樹繞雌。
錦紋零亂霞前映,
翠影參差雨后迷。
還似峴山詩酒客,
醉來聽唱《白銅》。
呂思誠,字仲實,山西平定人,泰定年間進士,官至監察御史、廣西廉訪使。詩人身在風景如畫的桂林西峰,還以為自己就是“峴山詩酒客”,酩酊中仿佛聽到襄陽小兒拍手齊唱《白銅》。
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武陵人胡蔚到云南白鹽井時寫過一首《安豐井社觀劇》,其云:
小市酒旗扶父老,
連村戲鼓聚兒堂。
相逢誰唱銅曲,
猶勝西山半日紅。
這是一首觀看村伶演劇的詩。云南滇劇中的襄陽腔,就有成套的板式和唱腔,為滇劇三大聲腔之一。從命名來看,滇劇襄陽腔當是繼承了康熙、乾隆年間的襄陽腔的結果。襄陽腔對許多地方戲種有重要的影響,近人羅養儒在《滇戲瑣談》中說:“余幼時,喜學吹竹,乃向遠親中之帥姓長輩假得工尺譜一本,其間即有襄陽、二黃、過板等。余閱其卷面,有道光壬午年莘田氏手抄數字,按道光壬午,為道光二年(1822年),據此可知嘉慶、道光年間滇中歌場上,即有皮黃調也。”滇劇襄陽腔定為63弦,男女同宮,均為宮調式,既具有西皮調的共性,又具有其獨特的風格。“相逢誰唱銅曲”,這“銅曲”是否指“襄陽腔”呢?
作者單位:中共襄陽市委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