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嶺南歷史探索粵劇起源和形成

徐家鳳

關(guān)于粵劇的起源和形成，很難準確地作出時間定論。劇，原來是由歌曲發(fā)展起來的. 從不同國家不同民族先民留下的資料中，有關(guān)狩獵、豐收、祭天、疾病、戰(zhàn)爭勝利等各大事件里，都有歌舞的記載。現(xiàn)擬從“歌”這一角度探索粵劇的源流。

在中國歷史上，很早就有專職負責(zé)歌樂的人。《周禮·存官》記載：大旱、祭祀、喪事、疾病，師巫而舞雩，歌哭而請；《皇圖要紀》帝嚳造鐘磬戛擊鳴球；黃帝使伶?zhèn)愒祉啵勇犿嗦晞t思封疆之臣；《冊府元龜》載：太常，掌邦國禮樂、郊廟社稷、祭祀樂章。這種種記載，說明中國很早就有歌和樂這些儀式了。《史記》齊國女子八十人，衣文衣舞康樂，桓子三日不聽政。孔子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女之謁，可以死敗。燕太子丹送荊柯刺秦之高漸離擊筑，眾歌：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更是傳唱不衰。早期民歌詩經(jīng)，屈原的《離騷》《九歌》等，這些都是中國早期的歌曲。原來由巫優(yōu)祀神、治病、祭天等，發(fā)展到諷喻、抒發(fā)感情，到有故事情節(jié)的劇。

至漢代因經(jīng)濟繁榮、政局穩(wěn)定而有“樂府”之設(shè)，更有“百戲”（雜技），胡樂也流傳到了中原；至唐代則設(shè)“梨園”為歌樂雜劇優(yōu)人之所，因唐玄宗酷愛音樂戲曲，故戲曲曾盛極一時，至今還有把戲曲藝人稱作“梨園弟子”；宋代又設(shè)“教坊”專職歌舞演唱，有鼓兒詞宋趙令時【商調(diào)蝶戀花】和【鶯鶯六么】等官本雜劇；至元時戲曲已頗具規(guī)模，仍留存有一批劇本，已經(jīng)有一定的角色和表演程式，更涌現(xiàn)出一批出色的如關(guān)漢卿、王實甫等劇作家。

嶺南位于中國南疆，以大庾、騎田、都龐、萌渚、越城五嶺為屏障。因交通閉塞，與中原溝通十分困難，一直被視為蠻荒之地，放逐之所。根據(jù)《禹貢》《周職方》等典籍所載：帝顓頊時，南至交趾莫不砥屬；帝堯時，申命羲叔宅南交；周成王時，交趾南，有越裳民重三譯來朝；夏禹定九州于荒服，南撫交趾。這些都說明嶺南和中原的關(guān)系，歷來中原的統(tǒng)治者對嶺南都是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嶺南的正式開發(fā)和發(fā)展主要在秦漢以后，秦始皇使屠睢發(fā)兵50萬統(tǒng)一南疆，屯戍五嶺；任囂、趙佗相繼尉事南海，趙佗自立為南武王，并進一步開拓嶺南。在歷次戰(zhàn)爭中，古越人處于劣勢，大量死亡。有部分只能退到偏遠荒僻之地取得生存。至五胡亂華，宋元替續(xù)，明清更替，清軍入粵，大量遺民南遷。隨著歷次的移民潮，大量移民入粵后，又為嶺南增添了不少藝術(shù)元素。嶺南因五嶺相阻，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形成了相對封閉的地域環(huán)境，在各方移民及本土文化的互相結(jié)合下，形成了既不同于中原又不同于原越人的具有嶺南特色的文化。在這些條件影響下，進而改變了原有的文化結(jié)構(gòu)。在全國各地移民相互滲透、融入、吸收下，慢慢形成為獨特的嶺南文化。

兩廣地區(qū)漢族、滿族、回族基本上是各個時期流入嶺南的外來人員。原本土居民除部分古越人融入漢族外，大多被迫遷到較貧瘠或偏遠山區(qū)。如海南的黎族、苗族，廣西的壯族，粵北的瑤族和畬族等，都是原住民，他們很多都還保存著原來的語言及民族習(xí)慣。在嶺南各地一些劇種，如雷劇、花朝戲、采茶戲、正字戲、粵西白戲、貴兒戲等地方戲曲，基本上是由地方文化積淀而形成。

粵劇的起源和形成，不能不結(jié)合嶺南地區(qū)的歷史條件和文化背景來探討。粵劇是由中原戲曲演變而成的。歷史上，自中原遷入嶺南的人口，占了嶺南人口絕大多數(shù)，他們或商或宦，或遷或戍，紛紛遷來并反客為主。特別是南宋年間，由官方發(fā)起整個村落及家族的南遷，這樣勢必會有意無意間把他們的文化帶到嶺南來，當政治經(jīng)濟穩(wěn)定下來后，與當?shù)仄渌幕诤希餐l(fā)展。

由于移民是由全國各地匯集到嶺南，經(jīng)過長期互相融合滲透，從而形成既不同于中原地區(qū)也不同于本土的新形文化。在中原士大夫眼里，嶺南都是蠻荒瘴癘之地，各地的移民或宦或遷時，也有把原地的戲班子帶到嶺南。廣州和佛山是代表嶺南的重要地區(qū)，實際上一直是移民城市，對外來戲曲是持開放的態(tài)度。在千百年間的互相磨合、互相影響下，逐漸形成今天的粵劇。

在現(xiàn)今的粵劇里，這種演變還是有跡可循的。最初或以昆曲或以徽劇或以平劇入粵的戲班，除在粵劇里留下部分唱腔痕跡外，都沒有完整傳承下來。在全國各大劇種中，腔調(diào)種類最多的就是粵劇。今天粵劇的唱腔變化甚多，堪稱全國之冠，說明嶺南人樂于、也善于吸收外來文化，善于以外來文化充實自己。據(jù)麥嘯霞《廣東戲劇史略》的廣東戲劇源流表里，既可看到昆腔，又可看到京腔、弋陽、秦、四平等腔。粵曲小調(diào)和牌子可追溯到唐宋詞及金元雜劇。“首板”仿自秦腔起板，“反線二黃”仿自漢劇，“三上吊”源自山西梆子，“王祥哭靈”源于羅羅腔，“西皮”源于四平等，不勝枚舉。至后來把廣東民歌龍舟、木魚、咸水歌及電影插曲，甚至道教、佛教的音樂都吸收到粵劇中去，這可以說是各地唱腔的“大雜燴”。雖然是各種唱腔的融合，但最終演化成為具有濃郁嶺南風(fēng)格的劇種。

作為粵劇的“外江班”和“本地班”的爭議，其實是新移民和老移民之論。“外江班”是官方支持的戲班，一切官方的演出均由他們擔(dān)任；“本地班”也就是早已溶合成為本地人的移民后裔。按冼玉清教授《清代六省戲曲在廣州）考據(jù)，當時“外江班”也有本地人參與，“本地班”也有外地人參加。這也與今天粵劇院的省市劇團與下鄉(xiāng)班的演出相似。“外江班”的劇目傳統(tǒng)些，原籍的地方風(fēng)味重些，演出條件相對優(yōu)越些。在李文茂起義失敗后，清廷禁演粵劇，很多本地藝人轉(zhuǎn)投“外江班”。而北京名伶張五（攤手五）避禍至佛山，在佛山紅船以昆曲授徒，對推動粵劇的發(fā)展起到重要作用。戲劇家齊如山談到廣東戲時說：我在民國19年（1930）以前，曾看過幾次，還完全保存梆子形式，說白亦系中州韻，自然夾雜了許多本地土音，但大體還是原來的味道，廣東人管此稱作舞臺官話，我們還能懂六七成。又如戲劇大師歐陽予倩所說：由外江班的全盛，漸成為本地班與外江班的并立，再成為彼此合并。李嶧先生引證的史料記載：“明成化年間（1465-1487），嘉興之海鹽、紹興之余姚、臺州之黃巖、溫州之永嘉，皆有習(xí)優(yōu)者，名為“戲文子弟”，雖良家子亦不恥為之。明成化十六年（1480），新會知縣在公文上指責(zé)鄉(xiāng)俗子弟不務(wù)正業(yè)，惟事戲劇度日；又成化十七年，佛山石灣太原霍氏族譜載：禁止后輩參與戲劇活動。這些都說明當時嶺南的戲曲活動與全國其他地方，表現(xiàn)是一致的。在明清年間“外江班”“本地班”的演出，應(yīng)該區(qū)別不會太大。

現(xiàn)在有些人提出全部用今天的粵語演出才算是正式粵劇。這一說法，不敢茍同。其實，廣東各地移民城市，凡是漢族人都是從中原遷徙過來的，粵語在唐宋時期就是全國通用的語言，也稱“雅言”。元以后由于政治和其他各種因素的影響，中原原來的語言就慢慢地被另一種語言取代了，而廣東因地理上的阻隔，受影響較少，故保存了較多的古音。所以直到今天，粵語尚保持六音九聲，特別很多地方都沒有了的“入” 聲字，在粵語中比比皆是。由于粵語的聲調(diào)變化多，唱起曲來更加動聽，在長期的文化糅合中，漸漸形成今天的粵劇和粵曲。所以不能用今天的語言作為粵劇的標準。前些年粵劇表演藝術(shù)家羅品超演了一齣全是用“舞臺官話”演唱的《五郎救弟》，誰敢說其不是粵劇？

今天所謂“舞臺官話”有說是唐宋時的中州話，又有說是“桂林官話”。然而，不論是河南（中州）或桂林的口音，都與今天演出的粵語相差甚遠，因從前一般藝人多是貧苦人出身，文化低的居多，他們所唱曲本是根據(jù)師父口耳相授，代代相傳，字音上變化到甚至莫名其妙的也不在少數(shù)，有些道白索性就以廣州白話演出，受到廣大群眾歡迎和接受。所以粵劇一直以“舞臺官話”及廣府話并存。這說明“舞臺官話“是由外地語言向粵語轉(zhuǎn)化過渡的產(chǎn)物。如果以全部粵語演出才作為正式形成粵劇，那就只能說形成在1925 -1930年前后了。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顯示，這個時代才正式普及白話演唱呢。

據(jù)《上海粵劇演出史稿》載，清同治十一年（1872）已有廣東戲班在滬演出。光緒十五年（1889）《申報》介紹該班：按紅船慣例，第一齣為開臺例戲。接下來為三齣頭，之后是打武成套，最后兩齣為鼓尾。里面已經(jīng)點明是粵戲了，并且在光緒二十一年已有專演廣東戲的戲園“同慶茶園”；并于光緒二十二年首先出現(xiàn)有男女同班。民國23年（1934）香港始對男女同班解禁，上海比嶺南早了幾十年；那時在上海演出的廣東戲班的規(guī)模動輒百多人。現(xiàn)存最早出現(xiàn)“粵劇”這一名詞是《申報》于清同治十二年（1873）九月二十二日《夜觀粵劇》這篇小文章；民國10年（1921）上海《申報》已有“粵劇閑陳”“觀粵劇”等正式粵劇劇評和民國11年“廣舞臺之粵劇消息”等正式的粵劇信息報導(dǎo)。民國8年10月，名伶李雪芳的“群芳艷影”班在上海演出，連續(xù)六天在報刊作大幅廣告宣傳，可以說那時上海已經(jīng)有正式粵劇的稱謂。1899-1900年間的資料顯示，上海地方粵劇演出相當頻繁，甚至有幾個戲園子同時開演粵劇的情景。據(jù)資料統(tǒng)計，民國6年至21年（1917-1932）間，就廣舞臺一間戲園，曾經(jīng)有35個粵劇戲班在那里演出，這些都證明當時上海的粵劇十分興旺。發(fā)展相當成熟。那時以舞臺官話為主，又夾雜廣府話，外省人基本上還可看懂，上海人稱粵劇或廣東戲，觀看者不乏非粵籍觀眾。據(jù)《上海閑話》記：海上戲劇，同治初南靖遠街有滿庭芳之開設(shè)，徽班也。徽班興而昆曲微。及京班南來……又有山西班……紹興班、廣東班同時并起并自成一派。即證同治年間，人們已經(jīng)肯定廣東班是自成一派，明顯與其他劇種不同。粵劇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程式，有一定的規(guī)模，最主要是有特定的地方特色，當時充滿濃郁的嶺南鄉(xiāng)土氣息，讓人一看就知道是“粵味”的劇種。在一百多年前外省已經(jīng)肯定粵劇的存在，今天如果以方言作為粵劇的形成標準，不顧粵劇歷史的路徑，反倒會阻礙粵劇的發(fā)展。

劇種的另一個標準是有自己的劇本。除現(xiàn)資料留存的“江湖十八本”外，歷史上粵戲劇作家現(xiàn)存的劇本最早是明景泰年間（1450-1456）邱濬所作《五倫全備記》《忠孝記》《投筆記》等，《投筆記》流傳甚廣。清道光年間（1821-1850），南海劉華東據(jù)《金印記》編《六國封相》傳演至今。辛亥革命后成立的“志士班”出現(xiàn)改良的新潮，創(chuàng)作了不少適合那個時代的“改良戲”。近代劇作家的作品更多不勝數(shù)，不一一列舉。

任何一種文化以一固定時間作為其形成期是不可能的，只能是由歷史積淀、容納逐漸積累演變而成。劇和曲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結(jié)合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情況而不停演變著。直到今天，粵劇還在不斷探索、改革和發(fā)展，不斷沿著歷史的軌跡一直前進，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