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月

大學最后一個學期,我們換了宿舍。
我睡下鋪,睡覺時習慣不掛蚊帳。這樣就常常有些灰塵從床頂木板上掉到眼里。我便弄來幾張山水畫掛歷,將床頂封了個嚴嚴實實。
一天午休,突然發現一只前身呈淺黃色、尾部透明、小巧玲瓏的泥蜂“嗡嗡嗡嗡”的圍著我床頂枕頭上方的那張山水畫直轉。我便暗暗地覺得好笑:這只小泥蜂好天真———可能它是想從這幅畫上的‘花叢中采出一些蜜來吧?我這么想著,內心里便笑這只小泥蜂的“傻樣兒”。
以后的日子,小泥蜂竟成了我的常客。它天天都來,從不間斷,有時圍著床頂那幅畫一轉就是好幾個小時。
每次,這只小泥蜂圍著那幅畫轉了一段時間后,便從床頂飛下來,“嗡嗡嗡嗡”的在我跟前叫個不休,似乎在給我唱著一首首動聽的歌謠———它總是逗我發笑,向我道著親熱。它不是黃蜂,不用擔心它會蜇人。
我與小泥蜂慢慢便達成了一種默契,成了好朋友……
快去實習的時候,收到弟弟的來信。
我的家鄉遠在千里之外的瀏陽河畔,因寒假留下守校,我已有近一年沒回家了。那年頭家里沒電話,聯系只能靠寫信。弟弟信中說母親年三十吃團圓飯還念叨著我。而春節那段日子,她天天在村口盼我回家過年,人也瘦了許多。
弟弟說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告訴我一件家里發生的事:前段時間姐姐與家里失去了聯系,母親天天以淚洗面,急得整晚整晚都睡不著覺。當中學教師的父親四處打聽才得知姐姐被人騙去了外地。父親請假去解救姐姐時,母親執意要一起去。
在那個村莊,村民不讓父母帶走姐姐,在爭執中動起了拳腳,姐姐嚇壞了。母親那時不知哪來的勇氣,張開雙臂緊緊護住姐姐,自己卻挨了不少拳頭,最后被村民推倒,傷了胳膊。幸虧派出所民警及時趕到,大家才被解救出來。
母親回來后吩咐弟弟、小妹,千萬不要將這一切告訴我,說怕影響我畢業考試。而母親天天計算著我回家的日子,一個人還經常暗暗流淚。信中說母親傷情好轉,勿念,并吩咐我為不讓母親擔心、千萬不能泄密。
讀完弟弟的來信,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實習回校后,離畢業僅兩個多月了,我們進入了緊張的畢業考階段。準備畢業考期間,那只小泥蜂又來了,還是“嗡嗡嗡”地圍著床頂那幅畫轉。好幾次中午,當我剛剛入睡時,它便從床頂飛下來,圍著我的臉叫個不休。
我是“夜貓型”的人。五月的廣東天氣很悶熱,晚上總是睡不著覺,心里又想著復習考試,煩得要命。這樣,午休時受到這只小泥蜂的打擾,我將一切的不快都遷怒于它,便想下“毒手”打死它了之。
一天中午,當小泥蜂再次出現、“嗡嗡嗡”地叫著擾得我睡不著覺時,我的心情壞透了。我便看準一個機會,拿起床頭的一本書,說時遲,那時快,猛的向它打去。
小泥蜂終于被打落了地上。它便像突然加大了油門的小發電機,“嗡嗡嗡嗡”地在地面拼命旋轉著,發出一聲聲急促而沉悶的聲音。我趕忙從床上彈了起來,用腳向它踏去,想置它于死地。就在我的腳即將踩上它時,小泥蜂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勇氣,猛然間像流星般從我的腳底下一躥而起、飛逃而去———我又一次失敗了。
第二天小泥蜂沒有來,我想它一定不敢再來了。
然而,我還是想錯了。
第三天中午,小泥蜂又來了,它的身子向左邊傾斜著———顯然,它的翅膀被我擊傷了。
小泥蜂盡管受了傷,但它卻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氣概,還是“嗡嗡嗡”地圍著床頂那張沒有花香、沒有甘露的山水畫毫無戒備、艱難地一圈又一圈地轉著。
它似乎沒有介意我上次的作為,也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一個人正想置它于死地。看著這只可憐的小泥蜂,憐憫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我拿起書正準備向它打去的手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這次小泥蜂顯得特別焦急,好幾趟它將自己的頭頂在那張山水畫上團團轉,像是要把畫紙頂穿。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等小泥蜂飛走后,便將床頂那張山水畫撕了下來。
床板上有一個橢圓形、小手指頭大小的洞。我留意了,便拿一根火柴棒往里面掏了掏,一些小黃泥土便掉了下來。我再掏了掏,幾粒白白的、米粒狀的蟲卵伴著一些小黃泥土掉到了床上。我撿起了這幾粒蟲卵仔細地看了看。我認出來了,它們是幾粒泥蜂卵。
謎底終于揭開了:原來,小泥蜂將卵產在這里———那是它寶貝的窩。
一切真相大白了,我被深深地感動了:可愛的小泥蜂,你天天圍著這里轉,原來你是在杜鵑啼血似呼喚著你的兒女;你不顧翅膀折傷,視死如歸,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你的兒女嗎?!
我內疚,那一次如果我真的將你踏死了,那你將會含恨九泉、死不瞑目的。因為,你還惦念著你的兒女———它們就是你的生命。可愛的小生靈,你有一顆多么崇高而偉大的拳拳母愛之心啊!
當我懷著負疚的心、小心翼翼將這幾粒泥蜂卵放回床頂小泥蜂的那個“家”時,我猛然間想到了我的家鄉、瀏陽河畔的一個村口,我那胳膊受傷、望眼欲穿的母親正盼著她兒子的歸來。
往事又一幕幕涌上了心頭———
母親是一個任勞任怨的農村婦女,她兩歲半時,外婆就改嫁了,這讓她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懂事也特別早。母親十六歲嫁給十九歲的父親那天,正是奶奶出葬日(俗說的“沖喜”,爺爺早六年去世)。父親在幾十里外的中學教書,一年難得回幾次家。母親帶著我兄弟姐妹五人一直生活在農村,一切重活就都落到了母親的肩上。她平時省吃儉用,省錢供孩子們上學,希望孩子能有出息,而子女卻頻遭變故:
先是二姐錯吃打有農藥的玉米稈中毒離去,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幾天不吃不喝,人也蒼老了許多;
然后是患哮喘病的小妹久治不愈、長期臥病在床。母親帶她四處求醫、焦慮萬分;
再是弟弟不聽父母勸告,執意放棄當年的高考而南下廣東謀業,母親氣得大病一場,卻又無可奈何;
而我,曾一度埋怨母親沒文化,令她難過。現作為她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兒子,卻也近一年沒有回家了。“兒行千里母擔憂”,這能不讓她操心嗎?!
這次,為了保護受騙的姐姐,母親又被人打折了胳膊———母親的“翅膀”已是傷痕累累了……
不知何時,雙頰已被淚水打濕。我情不自禁地走向宿舍窗口、抬頭望向遙遠的北方。淚眼中,我仿佛看到母親站在村口,任憑北風的吹打,那雙飽經滄桑的目光、正定定地望向遙遠的南方……
再以后的日子,小泥蜂將蜂卵搬走后,便再沒有出現過。而我,卻一天天惦記著它的歸來。是它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它讓我懂得了母愛的無私、深沉和偉大。
遺憾的是,直至大學畢業,我再也沒見過小泥蜂了。
而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兄弟姐妹也均早已成家立業:妹妹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一家國營企業工作;弟弟經過多年的打拼,生意蒸蒸日上,在廣州買了房、購了車,近年又在瀏陽老家蓋起了洋樓;姐姐前年二月當上了外婆,63歲的母親也就榮升為外曾祖母了;我妻子也于兔年10月7日順產一子。父母早早就來到廣州,共同迎來了他們長孫的誕生。
現在,父親每天幫忙買菜做飯,母親和妻子負責照顧小孩,我主外。在花都工作的弟弟、妹妹也不時來看望父母,一家子其樂融融。
而我至今還一直惦記著那只曾被我傷害過的小泥蜂。
多少次夢回大學時光。夢中,那只曾被我傷害過的、可愛的小泥蜂是那么真切地出現在眼前:它受傷的翅膀已痊愈,正帶著它的“孩子們”在校園的萬花叢中自由地飛翔……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