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梅仙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 廣州 510006]
馬爾克斯說《百年孤獨》是為了把他所有的童年體驗用一種最完美的形式表現出來,他用的是魔幻現實主義,我也想把我目前為止所有的人生體驗寫出來,用一種我自己獨有的方式,那就是夢幻現實主義。所有的夢幻指向的都是現實,是為了寫現實而寫夢幻,不是為了寫夢幻而寫夢幻。寫的是夢境,表現的卻是現實和心靈。夢幻和現實看起來相隔萬里,夢卻在每一個瞬間揭示人間最深層的丑惡、猥瑣、高尚、美麗、悲愴。一生的夢就是一篇最精彩的小說,夢映照人生,檢驗人心。
我不勝負荷。只能把夢之一角放在人們的面前,無論是魔鬼還是天使構織的夢幻,總有那么一些夢驗證了人類的丑陋、人心的柔軟和善良以及有時無畏一切的英雄勇氣。人的靈魂遨游于天地之間,以夢幻、感應、沖擊等方式傳遞著相關、相連、相愛、相憎。宇宙何其遼闊,人類何其孤獨,魂靈何其不朽,在宇宙蒼穹中互相傳遞著我們和他們的消息,使我們不甘寂寞、不認孤獨、拒絕死亡。在每一個星際中,每一顆星星傳說都是一顆杰出的魂靈,我愿意這樣相信。人的心靈仿若星般璀璨,就像天空貼滿的閃閃發光的寶貴鉆石。每一句愛語的傳播、每一個心靈的震顫、每一滴深流的淚水,都是天空的驚雷、雨水、彩虹和艷陽。
我傳遞了每一個靈魂的秘密給你,他們千真萬確,雖有變幻無窮,雖然命運掌握在每一個人自己手里,但我們因之可以窺見每一個人的靈魂,在相爭、相搏、相愛、相互奉獻犧牲之時所有的悲喜、哀憐、幽怨、憤怒、寂寞、孤獨、絕望、高尚之淚的傾流、純美之心的獻祭都能被照見。
夢是隨著人成長的,童年的夢是藍花的紅花的夢,就像夏日的午后,那些五彩的蜻蜓、蝴蝶,是童年之夢支撐了以后一生活著的追尋。就像一個追著肥皂泡的孩子,肥皂泡雖然要破,可肥皂泡中映出的七彩光卻是美麗的、誘人的。后來夢變成戀愛、純真、相思、依靠,又變成洪水、地震、紅舌飄帶、不可抑制的欲戀,又變成赤腳、破鞋、裙子、無可逃避的奔跑,又變成神靈手上拿著的鏡子,把人間每一個角落照到。那些讓我們感激的、愛的、憐憫的、仇恨的,慢慢地變得寬容、慈悲。讓我們永遠都記住那些經歷的情意,忘記那些仇恨的傷痛。只有情意,讓我們有理由活著,熱愛生命,可以笑,可以有尊嚴,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話。無論它有多少,它在著,就像每一個人來到這世上,他的身體必定要經歷成長,情意就是一個與血肉、骨頭一起成長的過程,我們因此有信心,我們能獲得天地精華,把無數仁愛、善良、不朽的靈魂攝入自己的魂魄,因此,宇宙情意生生不絕。
其實人體本身就是一個生態系統,那么人衍生出的思想也應分為生態和非生態的,人所構造的文學作品也可以分為生態和非生態的。一個生態的個體的目光是宇宙的,他(她)的文學作品是包容宇宙的,有宇宙萬物流動的氣息。
人們傾向于在一篇小說中寫不同的人物,我力圖寫一些相似又不同的人,不管是男人或女人。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可能有百分之九十多的相似,可這百分之幾的不似卻在關鍵時刻能讓每個人顯示出不同的風貌、品格、心性和選擇。這百分之幾的不似就是這人與那人或者其他人之間的真正區別。我力圖寫出心靈的潛意識選擇,即“跟心”的選擇,這是一個檢驗的過程,人性的光輝和黑暗、罪惡因之突顯。
我希望創造一種更接近生活狀態的文學,它同時會顯現出一種自然的色彩,這種自然會把人的心靈引向一種更純粹的境地,就像面對著藍天白云清風樹木花草,你不需解釋,你只需呈現,用自己整個的愛美、熱愛自然和生活的心靈去感受。如果一種文學能夠讓你回到最樸素的境地,并且能給你的心靈帶來類似于獲得自然真理的喜悅,這種文學是我崇尚向往的文學。盡量以最自然的生活和心靈面貌呈現給人們,卻已把握了生活、自然和心靈的真髓,并且讓生活中直接而來的悲歡離合以一種直接浸入人骨髓的哀痛歡愉表現出它最自在的樣子和形態。比如火塘里一束束騰起的火焰,它是喜樂的,可是卻可以在水中化為心酸熱烈的更為升騰的火焰,或者它隨著無邊的燃燒、放射,最后熄滅成冰冷的爐灰。可以在火焰中看到窮苦的賣火柴的小姑娘冬夜里的向往,又會擔心濕柴火難以燒燃,或者家里的柴火沒有了。這就是最自然的生活,就像火一樣無拘無束。它的火焰是溫暖的、令人向往的,生活就是這樣讓它一直都燃燒著,保持著升騰的、無拘無束的姿態。好的文字品質有時就如好柴燒出的火焰,亮亮的,橘黃色的,一串串的,呼啦啦地響著,像在笑著,把每一個人的心點亮,因之感謝,因之依賴,又喜歡。沒有嗆人的煙,它已經燒到最旺的時候,它的火焰已經純粹得如天上一塊一塊的透明的紅云,做飯、炒菜、燒水、烤火,米粒、蔬菜、井水,把天地雨露帶回到人的身體,人的身體坐在火塘邊說話、做事,彌漫的也是時間里緩緩流過的生活,從人的手里把洗過的菜抓到鍋里,從人的手上針線穿過碎花或者藍色、卡其色的棉布,棉花或者苧麻的手感混合著低低的說笑聲,似乎田野里的風吹進來把時間定格在鄉村的屋堂,只留下一幅時間、清風、生活融合在一起的像風干的稻草一樣散發著淡淡甜味的圖畫。
這是一本身心處于宇宙懸浮狀態的書,又感到那么美好的人世氣息。珠月吻到了因頡嘴唇里的荷花,是從因頡心臟根部發出的香味通過他的舌在夢中傳給她的。珠月腳陷在一片荷花的淤泥中,那個站在荷花中漸漸消失的漂亮小姑娘就是詩。在珠月化成一縷芳香飄入因頡的胸中時,生命已成為新的能量和氣息,苦難已經越過了歲月,生命之靈的美好帶著歷史的凝固永恒。因頡和曠詩都幾乎處于和珠月日常生活隔絕的狀態,在珠月心中他們的形象在全篇中會有不清晰的部分,也許這正是我要描寫的這兩個人物形象,他們構成了珠月的理想和她的理想的幻滅。虛幻中的朦朧最終會被事實擊穿,光明和黑暗在一瞬間涌入,世界在眼中充滿了感動或者悲痛。王思美、小樂、珠月的爸爸、范陽、葉曦等的死,珠月的純潔、承擔和美德,會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我們不能左右時日,只能用微笑來抗住心酸,用敘說來包裹、打磨歲月的光彩。
人活著就是為了追溯童年的夢想,或者留存童年的夢想,那些彩色的夢想雖然經過時間已變得空白虛無,但那個夢想的美麗的回憶仍在。為了那個回憶,因之而來的那種無窮的力量,人愿千百次沉淀于其中生活、奮斗、拼搏,在心里繼續保有希望。
這種童年的夢想和向往,童年觀事的新鮮和對自然、土地、生命的熱愛,這就是人活著的理由,這是人類精神的烏托邦,人就靠這個原初的夢想生活。不管回歸帶著什么回來,傷痕累累或者滿身榮耀,只有童年的那個太陽,那滴露珠,那個清晨,那片云彩,那條彩虹,那灣清泉,那赤著腳被玻璃割破的口子,還有那些朦朧的對于未來的向往,促使人不斷地走著、向往著。愛情和事業是對童年美好向往的回應,它與童年是一種同構,一切都是童年的回聲。最終生活返回到那個清泉流淌、濃蔭覆蓋的小溝里,幾個小伙伴在一起說著未來,夢想著吃不完的糖塊。我們將留下什么?永存的實際是夢,但我們要固守這個夢。人是宇宙中的精靈,他(她)的意義是什么?或者只有那些與天地相通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他(她)有著先知的語言,或者只有他(她)才富有這樣的能力,說出人類的箴言。或是為了以此來顯現一次人類對天地真正的理解和參悟?還是人將散于濁流中,你無法掙脫?這些大都是你自己可以選擇的。
無論生活有多么艱難、絕望,可生活本身永遠都是美好的,童年的夢想永遠都是誘人的。只要有童年的夢想在,它錘煉了一雙清澈的向往未來的眼睛,有著與自然同一的天然的善良的情感,即使是在死亡的前夕,人也會微笑。過往的生活已深深刻成優美的印痕,讓人一生吸吮不盡。愛生活、愛生命,即使困難、死亡,仍不能改變生命中曾經刻印的美好,就像清泉映入人的血肉,花朵、露珠曾經點綴了眼睛,眼睛就會永遠留下那一瞬間長久的驚喜和熱愛。
那些逝去的親人、光陰、田園,那些夏天草垛上升起的輕煙,含著小麥和稻谷的芳香,那些爛漫的花朵,那些汗水,像鐵一樣慢慢鑄成的意志,那些不能忘懷的,牽扯生命的,假如我們不能把它們記下來,我們就像白來這世上一場。
我希望寫出像童年一樣的自然和生活,用自然化、生活化的表現方式蘊含復雜的人生意蘊和生命、萬物的神性。好的小說是一片豐腴的土地,從里面自然生長出樹木、鮮花、稻麥。意蘊是從文字中直接自然地生長出來的,不是在貧瘠的土地上栽種幾棵引人注目的大樹,它就是大自然花草樹木本身的形態。
生命的神性即良心,良心在,神性即在,人得以安寧祥和。良心可以拯救世間萬物,即使是生物,它們也有它們處于世間的良心,靜靜地做著自己的本分事,各自喜樂。
我需要著重說的是,小說就是小說,文中的人物、故事情節或者是張冠李戴,或者是想象,與生活中的任何人無關。它是詩意的,甚至是宗教的,不是瑣碎的,它表現的是人性和生命的神性以及萬物之間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