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雪晴 [寧波大學外國語學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19世紀中期的英國女作家伊麗莎白·蓋斯凱爾(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擅長于描繪當代英國社會在工業革命潮流下各個階層之間的沖突與磨合,其小說《北方與南方》 (North and South
)是維多利亞時期英國工業小說的重要代表。學界對該部作品的研究可分為以下兩大類:第一類從工業小說的傳統框架入手,將女主角瑪格麗特·黑爾作為工人階級和資本主義者約翰·桑頓之間的階級調和者,探索資本主義工業的發展對人類歷史產生的影響;第二類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探討以瑪格麗特為代表的女性不再是“家中天使”,她能夠通過發起對父權社會的挑戰來批判現實社會。盡管前人已提到“家內”和“家外”這一二元對立,但女主人公仍桎梏于家內到街坊鄰里或仍限制于小說故事發生地米爾敦(暗指英國工業城市曼徹斯特)城市內部的流動性上。本文將從更大地域范圍和時間范圍展現作品中的流動性以及火車這一工業革命的產物在流動中起到的作用,分析瑪格麗特面對地域流動的主動性和豐富的流動經驗,重新繪制“家園”概念,探討“家園”空間流動的現代特征。小說從瑪格麗特在倫敦準備堂妹伊迪絲的婚禮開始,婚禮結束后瑪格麗特返回家鄉赫爾斯通,這是她自幼居住的英國南方田園小鎮。而后家庭發生變故,從事神職工作的父親黑爾先生對英國國教失去信仰,辭去神職工作后,舉家坐火車搬遷至位于英國北方的工業城市米爾敦。在米爾敦,父親依靠從事不穩定的私人教職工作謀生,教的正是男主人公——紡織工廠主桑頓。正值英國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資本家和工人階級矛盾突出,而“新女性家長式”的主人公瑪格麗特在工廠主和工人這兩個對立面中起到了中介的作用,充當起了“傳聲筒”。而男女主人公因家庭背景、成長環境等差異,各自都帶有鮮明的文化屬性,在一系列沖突與碰撞、對話與交流中逐步化解傲慢與偏見、誤會與巧合,滋生愛情。小說最后瑪格麗特返回出生地赫爾斯通,而后遷居倫敦。
流動性是現代性的標志。現代化進程中,“動”是唯一的“不動”,不斷流動是現代性的體驗。流動性作為現代社會的重要特征,其內涵在學界得到了深入的闡述。林曉珊在《流動性:社會理論的新轉向》 一文中全面闡述了“近十年來西方社會理論前沿研究中的新趨勢——流動性轉向,代表人物是約翰·厄里、齊格蒙特·鮑曼、烏爾里希·貝克和曼紐爾·卡斯特等,流動性已成為一個觀察和理解社會變遷的新維度”。《北方與南方》中的女主角瑪格麗特的流動正是一種現代性的體驗,有著豐富的正面作用:一方面,瑪格麗特的流動沖擊了“家”作為旅行終點的傳統觀念;另一方面,蓋斯凱爾呈現出了女主角的能動性,挑戰了維多利亞時期旅行作為男性專屬特權的思維。女主角的流動正是齊格蒙特·鮑曼所說的“輕靈”的“流動的現代性”,是“流動的現代性”對固有秩序的解構與沖擊。瑪格麗特作為黑爾家的妹妹,不僅充當了父母的“家長”,而且充當了哥哥弗雷德里克的“姐姐”。在父親決定辭去工作北上時,母親不能接受變故而病倒,加之父親內心的逃避,瑪格麗特成為家里的“頂梁柱”,將搬家事宜安排妥當。哥哥弗雷德里克與倫納茲發生沖突時,瑪格麗特竭力保護弗雷德里克,甚至不惜冒險向警方撒謊。自幼受南方騎士精神和英國國教熏陶的瑪格麗特,為了哥哥拋棄誠實這一道德原則,可見其對哥哥的保護。沒有母親的守舊、沒有堂妹伊迪絲的享樂至上、沒有父親的逃避思想,瑪格麗特展現出了個性上的能動、堅強和豐富的流動經驗。
火車是現代流動生活的載體與工具。安東尼·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中指出:“盡管在前現代時期,遷移、游牧和長距離奔波已經是平常的事情,但同現代交通工具所提供的密集的流動性比較起來,前現代的絕大多數人口則處在相對凝固和隔絕的狀態。”當代文化地理學家約翰·厄里在《流動性》一書中寫道:“火車使大批量人口依靠機械化工具高速移動,是一種巨大創新,火車因此成為現代性的標志。”法國思想家福柯對于火車的介紹是:“火車既指我們所處的車廂,也是我們從一地移動到另一地的途徑,也是在我們眼前疾馳而過的物體。”作為第一次工業革命的產物,火車不僅是單純的交通工具,更是現代速度的見證。
1814年,英國工程師喬治·斯蒂芬森發明了第一臺蒸汽機車;1825年,世界上第一條鐵路在英國正式通車。作為19世紀新型機械化流動工具,火車是英國工業社會流動的標志,它不是單純的交通工具,而是一個復雜的系統網絡。一方面,火車聯接了鄉村與城市,火車將瑪格麗特一家帶離赫爾斯通,實現了瑪格麗特一家從南方到北方的流動。火車加快了工業化進程,使人口向城市轉移,帶來了城市化、工業化,建立起全國網絡。另一方面,火車飛馳的速度決定了人們無法看清近處的事物,只能遠眺遠處的事物。在經歷了一系列沖突和誤解后,瑪格麗特返回南方家鄉赫爾斯通,尋找田園時光,她跳出浮躁的工業視閾,更清晰地反觀自己的內心,認識到真實的自我。雖然高速的火車增強信息流通性、人口流通性和物質流通性,但模糊了窗外的風景。
傳統家園是地理空間中的一個定點,家園及構建家園的方式具有相對穩定性。空間,無論是地理上的實在空間,還是以人的感官體驗為基礎的知覺空間,都是“家園”最傳統、最原始的構成要素,因此,對家的體驗或者關于家園概念的定義必須要以家的空間占有和空間感知開始。現代人生活方式的內部變化和現代社會資本結構的重組,大大削弱了家園的物質性和穩定性。家是流動的起點,還是終點,抑或是中轉站?家園空間是穩定的還是流動的?傳統家園面對外部世界的變化,是積極適應還是保持原貌?
《北方與南方》故事發生在19世紀50年代,正是歐陸各個民族爭取獨立或統一的時刻,工業發展領先歐陸的英國則在這樣動蕩的大環境下開始變革,并鞏固其海外帝國勢力。瑪格麗特的堂妹伊迪絲嫁給海軍軍官倫諾克斯后對漂浮海上的新生活感到非常滿意,表明現代社會人們開始重新定義家園概念。“離家”意味著拋棄故鄉,走向未知的遠方,與傳統家園封閉的生活方式不同,作為一種新的體驗,從“離家”那一刻開始,“家園”概念便從內而外地發生了改變,傳統“家園”封閉穩定的“空間性”逐步消解,“流動的現代性”特征愈加明顯。瑪格麗特的哥哥弗雷德里克因在海軍服役期間反對船長的暴虐行為而叛變,流亡西班牙,無論是弗雷德里克還是倫諾克斯,他們都參與了英國的海外擴張行動,成為大英帝國殖民事業的重要推力,為帝國布建海外力量。貝爾先生說:“赫爾斯通老是出現在他的夢境里”,在那里,“時間和空間全不存在”,“每一件事都是根據人的情感來衡量,不是根據它的實際狀況,因為并沒有什么實際狀況”,“這個夢境那么栩栩如生,所以他醒來的時候,眼前的生活反而倒像是一場夢了”。
父母親去世以后,瑪格麗特被接到倫敦表妹家,但倫敦無所事事的生活令她感到厭倦,倫敦的她是被動的,米爾敦的她是靈動的。于是,在教父的陪伴下她回到赫爾斯通,但家鄉的落后讓她突覺陌生,這并不像是她魂牽夢縈的家鄉。瑪格麗特經歷家鄉滄海桑田的變化后,體會到田園式的家園無法融入現代化過程中,此時她的歸屬感是多元的。南方鄉村的出生地是她的家,北方工業城市米爾敦、之后遷居的倫敦也是她的家。對她而言,倫敦是浮華之都,赫爾斯通是宗親道義上童話般的田園之鄉,米爾敦才是她施展自我才能、尋找生命意義的地方。瑪格麗特意識到所謂文化鼎盛的南方,其實是奠基于北方這個財富的生產者之上的。她離家的能動性和流動的經驗性使她重新繪制家園圖景。所以,瑪格麗特在赫爾斯通聽說桑頓破產的消息時,將其獲得的遺產都支持了桑頓。
從表面上看,《北方與南方》是一個工業革命時期的愛情故事,但蓋斯凱爾實際關注和探討的是其中所暴露出的英國社會內部的階級、性別、發展等社會問題,也是蓋斯凱爾小說作品中最根本的現代性問題。在地域層面上,人物通過遷徙、逃遁、流亡的方式從一個地方來到另一個地方;在精神層面上,往往與人物內心的追求、成長的經歷、自我的探索結合在一起,從而反映空間流動的現代特征。面對撲面而來的現代化進程,蓋斯凱爾筆下的人物沒有退縮,反而迎難而上,以一個女子的身份,積極投身于社會改革的事業中。在全球化的社會中,流動性已成為生活政治的一個隱喻,并在階層之間、性別之間帶來了顯著的差異,由此成為反思性現代化進程中的焦點之一。
① 林曉珊:《流動性:社會理論的新轉向》,《國外理論動態》2014年第9期,第90—94頁。
② 〔波蘭〕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版。
③ 〔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
④ 〔美〕 John Urry.Mobil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2007.⑤ 〔法〕米歇爾·福柯:《異托邦:他者的空間》,Diacritics
,1986年第1期,第23—24頁。⑥ 〔英〕伊麗莎白·蓋斯凱爾:《北方與南方》,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