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悅[西北大學,西安 710000]
《紅旗譜》是作家梁斌于1957年發表的長篇小說,以朱、嚴兩家和地主馮蘭池一家的仇恨為焦點,將農民革命斗爭展現在小說中,把農民革命運動作為書寫重點的同時,《紅旗譜》中也出現了一系列知識分子形象,并在對其的描寫中保留了一定的客觀性。鑒于此,本文選擇以馮貴堂這一人物為進入《紅旗譜》的切入點,通過解讀他的人生軌跡與生存狀態,發現存在于他身上的文本縫隙,感知鄉村知識分子與鄉村社會的復雜關系,由此探知其背后所蘊含的被遮蔽的歷史細節以及作家在主流意識形態影響下所形成的創作邏輯。
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知識分子群體一直是文學表現的主要對象之一,知識分子的人生命運以及精神世界都在現代文學中得到一定深度的描寫,自魯迅的《在酒樓上》《孤獨者》到錢鍾書的《圍城》,逐漸構成了現代文學中的知識分子書寫譜系。于1957年出版的《紅旗譜》,雖然是一部以農民革命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但由于它的創作時間較早,其小說文本中保留了關于知識分子的生活史和斗爭史,對于知識分子在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進行了較為客觀的表現。
《紅旗譜》對于知識分子較為客觀的書寫首先體現在它將不同類型的知識分子都納入文本中,學者藍愛國在《紅旗的譜系:鄉村革命及其敘事——重讀〈紅旗譜〉》中將之總結為革命知識分子、偏左的知識分子與反革命知識分子。無論是革命知識分子賈湘農、江濤、張嘉慶,或是中間偏左知識分子嚴知孝,都屬于被“規約”的人物形象,而作為反革命知識分子出現的馮貴堂則有所不同。《紅旗譜》中作家安排馮貴堂出現的目的是為了揭示這類接受了高等教育但卻是假民主真反動的知識分子的本質。但在《紅旗譜》中馮貴堂并非開篇即為徹底的反動形象,他反革命知識分子的形象是在情節發展中逐漸形成的,這就使馮貴堂的形象呈現出一定程度的曖昧性和復雜性,在文本中留下了許多縫隙,使這一人物形象具有豐富的可解讀性。
馮貴堂在小說《紅旗譜》中屬于陪襯性人物,所占篇幅不多,在小說卷一中以致力于鄉村改良的鄉村知識分子形象出現,通過他與父親馮蘭池的對話以及其他有關他的介紹,可以看到作為鄉村知識分子的馮貴堂有兩個主要的特征:其一,他是一個接受過“五四”熏陶的具有現代意識的知識分子;其二,馮貴堂是一個積極推行鄉村改良的知識分子。馮貴堂在鄉村推行了一系列革新舉措,主張開放村政民主、蓋學堂推廣鄉村教育、發展農業經濟等。馮貴堂改良村政與農業商品化的鄉村改造理想,所反映的是 “民主”“科學”等現代化理念。
在這對父子相繼的人物對照中,馮蘭池是一個以地為生、剝削農民的傳統地主,而馮貴堂這一人物的形象則要豐富駁雜許多,作家在關于馮貴堂的敘述中留下了許多縫隙,被遮蔽的歷史細節也由此存在于馮貴堂的形象之中。作為推行鄉村改良舉措的知識分子,他的存在揭示了傳統鄉村在革命之外的另一條變革道路,即鄉村改造運動。近代中國的現代化是一種畸形的工業化和城市化,廣大鄉村傳統社會在這一進程中被現代社會邊緣化,到民國初期鄉村社會出現了嚴重危機。面對這場鄉村危機,中國共產黨敏銳地把革命的觸角深入廣大鄉村社會,開展農民革命運動。同時,鄉村建設派所倡導的社會改良也在華北的鄉村地區開展,與共產黨的革命路線不同,鄉村建設派秉持的是溫和改良的主張,其鄉村改造的實踐集中在教育普及化、農業生產科學化等方面。馮貴堂的存在還表明20世紀的鄉村知識分子在投身革命之外的另一種人生選擇。五四運動后,一部分鄉村知識分子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在農村組織革命斗爭,如《紅旗譜》中的賈湘農等人,還有一部分接受過科學和民主影響的知識分子,意識到解決鄉村危機需要的是科學文明啟蒙以及傳統農業的現代化轉型,因此致力于通過鄉村改造來使其現代化。
馮貴堂的存在將被歷史遮掩的另一種傳統鄉村出路與鄉村知識分子道路選擇呈現了出來,其背后隱含的是革命與改良的分歧,從結果來看,革命路線與革命者是成功者。在近代中國改良道路一再受阻,加之民族危機不斷加深的背景下,中國社會的整體心態趨于激進。對于近代中國而言,農村革命是一劑救國猛藥,最終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通過農村包圍城市,推翻了舊政權,建立了新中國,而鄉村建設派知識分子與鄉村改良則被歷史拋棄。
《紅旗譜》中對于馮貴堂鄉村改良的道路探索與人生選擇并沒有進行深入的表現,而是給他設置了“對改良勞動農民的生活失去了信心”的結局,反割頭稅運動的打擊加之改良措施的屢屢失敗,使他從具有現代性意識的知識分子轉變為反革命者。這個轉變的簡單化,似乎表明出自于地主家庭的階級根源使馮貴堂注定站在鄉村的對立面。對馮貴堂的轉變做簡單階級化處理而忽略其本應有的更為復雜的心路歷程,是階級視角對于作家創作的影響,從馮貴堂形象塑造上的缺失我們能夠認知到《紅旗譜》背后的一些創作邏輯。
從馮貴堂在鄉村中推行的改良舉措來看,他所秉承的是一種微觀現代性的觀念,通過普及教育、政治民主、發展商品經濟來實現鄉村現代化,設想了在革命之外通過各種具體方面的實踐來改變中國落后危亡局面的可能性。這種微觀的現代性與20世紀整個宏觀的語境是不相符的。在國家存亡的危機與人們激進的心態之下,20世紀的中國以革命的宏大話語為主流,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之中,馮貴堂所屬的微觀現代性是不受主流宏觀話語支持的,在實踐中受挫、理論上遭遇批判的他們是被歷史潮流所拋棄的失落的存在。在文學與主流意識關系密切的時期中,馮貴堂這樣邊緣化的人物,其行為與內心的探索自然會被小說創作者忽略簡化。
此外,《紅旗譜》寫作的時代語境也決定了作家對馮貴堂這樣革命之外的知識分子的寫作預期。1949后,文學被納入政治體制中,文學承載主流意識形態的要求在理論與實踐上進一步貫徹。在這樣的創作環境下,文學往往需要憑借對歷史與現實的加工與重構來實現其承載宏大的主流意識形態的任務。在思想規范化的前提下,小說文本前期中馮貴堂這一形象所蘊含的復雜性與曖昧性與知識分子應為革命工作的理念是沖突的,為了革命思想邏輯在文本中的開展,他由鄉村改良轉向反革命的處境分析被簡化,革命之外的鄉村知識分子形象最終在“反革命”的結局中得以規范化。
歷史的敘述中常常存在著一些被時代主潮所遮蔽覆蓋的角落,而《紅旗譜》中馮貴堂的存在則揭示了被忽視的歷史細節。《紅旗譜》中關于馮貴堂初期鄉村改良的描寫,使其形象呈現出一定的曖昧性和復雜性,在文本中留下了許多縫隙。馮貴堂所從事的鄉村改良舉措讓被革命話語所遮蔽的鄉村改良路線與改良知識分子出現在了“十七年文學”的視野之中,透過存在于馮貴堂這一人物的文本縫隙,我們看到了革命主流話語遮蔽下的關于改良路線與改良知識分子的歷史細節。
《紅旗譜》中出現的一系列知識分子形象,在時序上承接了現代文學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但受到歷史選擇與主流意識形態的影響,無法接續其對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探索。在革命主流話語的主導下,工農兵群體在文學作品中取得了主體地位,知識分子也作為革命事業的一部分被描寫著,賈湘農、江濤這樣的知識分子注定成為文學表現的對象,而嘗試鄉村改良的馮貴堂則連同他所嘗試的道路一同被歷史邊緣化,革命之外的知識分子在革命的文學中是沒有書寫意義的。因此,《紅旗譜》中雖然在馮貴堂這一人物身上保留了些許復雜性,但作家仍然抹去了他作為推動鄉村改良的知識分子的積極意義,給他設置了反革命的歸宿,使其形象發展合乎主流思想邏輯對創作的規范。
① 何平:《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譜系是如何被改寫的——以〈紅旗譜〉為例》,《人文雜志》2005年第4期。
② 藍愛國:《解構十七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9頁。
③ 王武嶺:《論梁漱溟的鄉村建設理論——以革命與改良的辯證關系為視角》,《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05年第3期。
④ 梁斌:《紅旗譜》,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4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