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顯奇 [黔南民族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貴州 黔南 551300]
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們面對時代越來越感到“商業化帶來的道德混亂,舊的體制仍在影響或干預著生活,主流意識形態與現代享樂主義在功利主義中混合、化解”,這使得許多人感覺到生活、情緒發生了改變,感覺到一種焦慮,一種無力感。這種無力感不是說一個恐怖的現實正在到來,而是說完全無法去認知它,它超出了我們的認知。面對這種狀況,不是簡單地浪費掉這個時代,而是對這個時代做一些處理,戰勝面對時代的無力感。艾瑪的《四季錄》就是一部處于這種努力當中的小說。自2017年發表以來,不算是引起轟動效應,卻實實在在做了建設性的工作。小說面對“模棱兩可的曖昧世界”,通過記憶倫理的方式使得“模棱兩可的曖昧世界”明晰起來。
“模棱兩可的曖昧世界”,可能是我們對文學或精神環境“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況的理解。這種復雜的情況,說也說不清楚,這里借洪子誠的觀點作為思考的參照。洪子誠認為,面對復雜的情況我們可能持兩種態度:一種是急于給這個“精神匱乏的時代”提供一種簡單明了的道德裁決,做出絕對的善惡區分;另一種是陷入模棱兩可,“無限延期的道德判斷成為一種無用的智慧”。這樣的環境里,艾瑪《四季錄》的“寫作”更像是“介入”文學,不是無可改變的復雜化,而是熱切尋求對決。但無論如何,事情的復雜性敦促作者做出判斷的時候不要過于簡單。對此,作者在處理小說時顯而易見的就是敘事模式運用。
《四季錄》采用的敘述模式是“外來者”模式。這種模式先是魯迅在《故鄉》《祥林嫂》等小說里見到。他以歸鄉者的視角為線索,或歸鄉者以現代目光審視老故鄉為視角,構成典型的還鄉結構和游子視角。“鄉土作家”也常用這種模式,比如蹇先艾的小說《到家的晚上》,也是“外來者”敘述模式的體現。這種敘述模式,為的是突出老舊中國的問題。20世紀40年代,丁玲的《在醫院中》、《我在霞村的時候》也嫻熟地運用該敘述模式。到了50年代,王蒙的《組織部新來了個青年人》和劉賓雁的《在橋梁工地上》,也是“外來者”模式的典范。在洪子誠看來,無論丁玲,還是王蒙、劉賓雁,采用“外來者”敘事模式是“五四”以后小說中“孤獨者與在大眾”的主題的延續。
在魯迅、“鄉土作家”、丁玲、20世紀50年代作家這里,“外來者”敘事模式的功能,在于新視角“還鄉者”的介入,揭示“老中國”愚昧、麻木和奴化的精神面貌,而“外來者”的看法是否合理全面,是不受到“外來者”自己懷疑的,外來者就是一種標準。于此相對應的,是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艾蕪的《南行記》所采用的敘述模式。我們知道,艾蕪寫《南行記》,是以他一路從四川走到緬甸的經歷為材料的,然而這些作品寫出來,是他回到上海的記憶。可以說,是艾蕪對那一段荒野經歷的記憶。這種記憶,用阿維夏伊·馬格里特的話說,記憶的倫理屬于關愛,是選擇性的愛,關愛不是博愛,是對特定需要和利益的關注。就是說,艾蕪的記憶式敘述就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特定需要,與經歷保持某種距離之后體現出來的選擇性的關愛。這種記憶敘述,就是把他自己如何從混沌的荒野走到上海,回到現代文明的中心,也是體現了“孤獨者與在大眾”主題的延續,也屬于一種“外來者”敘事模式的變體。艾瑪的小說《四季錄》,采用艾蕪式的“外來者”模式,通過敘述者羅大為在加拿大的記憶來完成。
在艾瑪這里,雖然運用“外來者”模式,然而在這種敘述模式下,敘述重點與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敘述模式恰好反過來。艾瑪顯然更關心在“外來者”敘述模式下對“時間”的重構。這部小說的敘述視角是限制性視角和上帝視角的合用。比如“楔子”部分,有時候把視角定在羅大為的敘述,有時候完全跳開羅大為的限制性視角,采用全知全能的視角。這種視角的混用,能夠感受到艾瑪在嘗試在重構時間。重構時間,除了變化敘述視角,《四季錄》的行動序列,也起到作用。“第一章”描述袁寶的形象。當袁寶騎著單車去看電影的時候,作者緊接著把王小金到象城的線索提出來。王小金下班與袁寶看完電影回家的兩條線,在烏衣巷發生了交點。“第二章”一開始王小金就被逮捕。王小金得知與章云育有一女之后,強烈的求生欲使他自首烏衣巷舊案。接著小說的重要人物木蓮和羅浩出場。章云的不幸情感經歷這時也插進來,再講述她與王小金的關系。之后,通過媒體報道的視角,講述了王小金的成長經歷。“第三章”是將內藤賢的學術講座與羅浩和范小鯉的關系并行敘述。羅浩心煩意亂地想著和范小鯉的復雜關系的時候,木蓮去芒果琴行找周女士聊“器官捐獻”的事。木函和老鐘的關系出現。木蓮和羅浩談論死刑的時候出現了觀念上的分歧以及生活上的漸行漸遠。羅浩體會到木蓮對身上的腎源的正當性產生懷疑,羅浩親自打電話確認。接著把敘事的線索轉到范小鯉和林樹林。木函來到木蓮家。通過這一系列的敘述,在廣闊的生活空間里體現出羅浩是一個“從不讓過去變成自己的負擔”的人,而木蓮是要“努力保持一顆純凈的心”的人。“第四章”寫范小鯉突然與林樹林結婚。由戀愛、婚后生活與范小鯉視角下的十年前王小金自首案交叉敘述,又與羅浩木蓮的關系交叉敘述。
借敘述視角的混用與行動序列的交叉,小說的故事時間——1996年夏天到2014年秋天,形成了重構。
艾瑪重構的故事時間,把故事時間的脈絡切開,給小說的閱讀制造陌生感,增強藝術效果,而且最明顯的好處在于各人物關系在小說里構成對比。羅浩是一個“從不讓過去變成自己的負擔”的人,木蓮是一個“努力保持一顆純凈的心”的人,范小鯉從正義感明確到模棱兩可,在世俗當中自我消滅勇敢和希望。麗茲對于一個陌生的人名,非常好奇,要求羅浩講完整個故事。在這對比當中,人物的關系就顯現出來了。
馬格里特認為,人際關系,可分為親密關系和疏淡關系。前者相對于關系親密而言,后者相對于陌生人而言。親密關系和疏淡關系分別對應倫理和道德。倫理和道德涉及人際關系的不同方面:道德主要關涉尊重和謙卑,而倫理主要關涉忠誠和背叛。道德是評價人際關系好壞的最低標準。做了這些界定之后,馬格里特認為,記憶屬于倫理,而非道德范疇。因為道德包含全人類,范圍大,短于記憶;倫理范圍小,長于記憶。記憶倫理的基礎是關愛關系,而關愛的標志之一就是能否記住一個人的名字。
小說《四季錄》可以說就是圍繞能否記住一個名字的作品。羅浩努力忘記那個名字,好讓自己的生活重獲魅力;木蓮想確定是不是那個名字,并且讓受益的人一起記住那個名字;范小鯉不忍重提那個名字。可以說,面對是否記住一個名字的選擇,我們普遍感到無力感,很難做出清楚的決斷。這種情況,我們可能不缺少記憶的知識和能力,我們正面臨無限期的道德判斷的無用智慧——平庸的冷漠。
因而,艾瑪的《四季錄》進入時間和記憶倫理的深處,通過時間重構和記憶倫理重構,接續20世紀90年代以來就思索的問題。比如,“企望在個人心靈的反省上達到人格的提升,離開了動輒可以操縱他人的虛妄”,“少一些虛妄,最好是適情任性,選擇自己能做也樂于做的事,當務之急是挽救所存無幾的本性”。 這話題提醒我們如何不要浪費這個時代,我們要戰勝它。用毛尖的話說,“這是生的原欲,雖然它是黑色的,但是奔騰在其中的力氣卻也能直接批判得過且過的當代”。這是要面對的精神怠惰問題,是如何重構我們的精神態度。小說留給我們的空間很大,也沒有指出一條大道。像木蓮,以自己的努力,艱難使自己記住一個名字——袁寶。
《圣經》塑造了記住一個名字的重要性。戲劇《圣靈降臨》講述一個故事,一些孩子被送往集中營,路上饑餓難忍,就吃掉了掛在脖子上的紙質名字牌。結果,孩子被殺了,連著孩子的名字也消失了。在馬格里特看來,他們被殺兩次:肉體上和名字上。這就賦予了人名重要倫理價值的原因。小說《四季錄》,范小鯉、木蓮、羅浩、麗茲等與袁寶這個人名并非親密關系,他們無法關愛所有人,但是努力關愛一個陌生名字,這是道德,讓自己不至于冷漠。這就是一種從記憶倫理出發所做的精神重構。
總的來說,艾瑪這篇小說試圖圍繞記住一個人名字為故事核心,以“外來者”的敘述模式和混合的敘述視角重構小說的故事時間,形成了小說世界當中眾多人物形象之間關系的對比。通過對比,作者營造了一個“精神匱乏的時代”,人的勇氣和希望淡漠,看似成熟理性,實際上接近于冷漠。冷漠使得人們缺乏戰勝時代無力感的勇力,范小鯉草草結婚,羅浩遠走加拿大。小說在這樣模棱兩可的曖昧世界里,通過記憶倫理重新關愛一個名字,重新把精神重構出來,戰勝時代的平庸冷漠的無力感。
正如小說寫道:“盡管羅大為依然說的是英語,但這一回,他人的語言對他卻失去了庇護力,經他之口說出的那些異鄉人的話,像張網,時不時將他撈進他曾經試圖逃離的過去,帶給他真切的難堪與深切的痛楚,就好像一切都是真的似的,就好像一切都跟他有關……”
①③ 耿占春:《新時代的忍耐·導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第1頁。
② 戴錦華:《我們必須戰勝面對時代的無力感》,“活字文化”,2019年 1月 11日。
④ 洪子誠:《問題與方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50頁。
⑤⑦ 張春燕:《魯迅“還鄉小說”的結構模式》,《海南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
⑥ 洪子誠:《“外來者”的故事:原型的延續與變異》,《海南師范學院學報》1997年第3期。
⑧⑨? 陶東風:《〈記憶的倫理〉:被誤譯的著作》,《文藝研究》2018年第7期。
⑩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概說》,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頁。
? 毛尖:《在我們的心臟冷卻之前》,“保馬”公眾號,2019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