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玉俠[河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石家莊 050024]
《紐約兄弟》(Homer and Langley)是已故的美國當代作家E.L.多克托羅(E.L.Doctorow,1931—2015)2009年出版的一部小說。該小說以紐約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奇人——科利爾兄弟(Collyer brothers)為原型。兩兄弟住在紐約第五大道上流社會的豪宅里,卻過著與世隔絕、離群索居的生活。兄弟倆去世后,警察花了幾周的時間從他們的住處清理出了上百噸的垃圾,包括成捆的舊報紙、各種品牌和型號的打字機、留聲機及鋼琴等,甚至從廚房里清理出了一輛T型福特轎車。這件事轟動一時,引來無數人圍觀,科利爾兄弟也成了“怪人”“囤積者”的代名詞(Kakutani,1)。多克托羅這部以科利爾兄弟為原型的小說自問世以來就引起了國內外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值得注意的是,針對小說的主題意義和紐約兄弟的人物形象,學者們觀點不一,甚至出現了截然相反的評論。一些學者認為,小說以紐約兄弟的一生為線索,意在展現美國的社會和歷史發展;紐約兄弟是生活在社會邊緣的兩個“怪胎”,是作者既同情又諷刺的對象。然而,也有一些學者對主人公給出了肯定評價,認為小說并非意在展示兩兄弟的怪癖,而是以此來揭露美國社會的種種弊端。那么,這部小說的主題意義究竟何在?又該如何評價多克托羅筆下的紐約兄弟呢?本文將從小說的多種敘事策略入手,來探討小說的主題意義和人物形象。
《紐約兄弟》的敘述人是科利爾兄弟中眼盲的弟弟霍默(Homer)。小說開篇第一句:“我是霍默,眼盲的弟弟。”(多克托羅,1)作為第一人稱敘述人,霍默以回憶的形式講述了他和哥哥蘭利(Langley)從少年時期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經歷。小說的受述人叫杰奎琳洛克斯,是霍默晚年結識的一位法國女記者,整部小說就是霍默寫給杰奎琳的關于他和蘭利一生的回憶錄。
作為第一人稱敘述人,霍默的敘述是否充分和可靠呢?霍默的道德品質幾乎是無可挑剔的。他心地善良,體貼包容,熱愛音樂和一切美好的事物,尊重和欣賞不同種族、膚色、年齡、性別的人身上的一切美德。因此,按照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劃分的不可靠敘述的事實/事件軸、倫理/評價軸和知識/感知軸上的三大類型(費倫、瑪汀,42),霍默的第一人稱敘述在倫理/評價軸上是可靠的。在事實報道方面,霍默敏感而自律,常常像正常人一樣苛求自己。雖然眼盲令他的報道存在視覺敘事的缺失,但他既有的報道都具有極大的可靠性。總的說來,霍默的敘述在事實/事件軸上也是可靠的,他的主要問題出在知識/感知軸上。霍默青年時即失明,此后便足不出戶,這讓他失去了很多探索和認清世界本來面目的機會。除了哥哥蘭利和家里的仆人之外,霍默接觸世界的唯一途徑就是哥哥每天讀給他聽的報紙。媒體宣傳長期的洗腦讓他喪失了獨立思辨的能力,官方宣傳的“主流”思想逐漸構成了他對世界的認知。于是,當20世紀大大小小的事件和形形色色的人不斷闖入霍默的生活時,他對世界的認知不斷受到來自哥哥蘭利和現實的雙重沖擊,其敘述的不可靠性逐漸暴露出來。
例如,在“一戰”停戰日游行那天,紐約全城一片沸騰,霍默的內心也充滿了興奮和喜悅。按照他和多數美國人的理解,停戰和勝利就是戰爭的全部。因此,霍默用一句“但我們打贏了,我說。現在停戰了”就輕松地完成了對“一戰”的敘述。然而,從“一戰”戰場上死里逃生的蘭利卻用他“近乎無聲般的敘述”,向霍默描述了戰爭的另一種真實:冰冷的戰場,成群的老鼠啃嚙著士兵的尸體,刺刀戰,肉搏戰,還有造成蘭利肺部燒傷的毒氣戰……與蘭利血淋淋的戰爭敘事相比,霍默關于“勝利”和“停戰”的敘事顯得無比天真和諷刺。
“一戰”勝利游行是霍默與真實世界的第一次正面遭遇。隨著他與社會的深入接觸,他見證了越來越多的荒誕與瘋狂,他對世界的認知也日益受到沖擊。在對這些事件的敘述中,讀者越發看到霍默與蘭利兩種敘事之間的對比。例如,在對待“二戰”的問題上,霍默和多數美國人一樣秉持愛國的思想。他毫不懷疑戰爭的正義性,滿心希望美國及其盟國能盡快取勝,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樣為國效力。與霍默相反,蘭利卻嘲笑美國參戰的正義性,認為美國參戰不過是某些野蠻、貪婪的美國政客為了達到自身邪惡的目的。霍默的愛國主義思想和蘭利的反戰思想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一點從霍默的敘述中清晰地體現出來:
蘭利和我對戰爭有不同的看法。他沒有用同樣的愛國角度去看它,他的觀點是超脫世俗的,他除了看不上誰對誰錯的爭論,還嘲笑戰爭這個概念本身。這是不是芥子毒氣的后遺癥?戰爭在他腦子里只是最清楚地揭示了人類的致命缺陷。但這場第二次世界大戰有其特殊之處,邪惡在這場戰爭中被理所當然地使用,我認為他的這種反主流的態度是被誤導了。
在霍默看來,蘭利的反戰思想是“被誤導”所致。被誤導的究竟是霍默還是蘭利?美國參加的這場戰爭真的是以正義為目的嗎?讀者將看到,隨著“二戰”的推進,德國納粹瘋狂迫害猶太人,美國政府對納粹的暴行卻一味放任縱容。于是,憤怒的蘭利對霍默的正義戰爭論發出了詰問:“納粹當然是駭人的暴徒。但如果我們任由他們為所欲為我們又是什么?然后接下來,霍默,你所認為的好人對壞人的戰爭故事到底怎么了?”隨后,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政府對日宣戰,成千上萬無辜的日裔美國人被關進了集中營;“二戰”中,夢想成為音樂家的黑人天才青年哈羅德戰死沙場,和成千上萬懷揣愛國理想的美國人一樣,成了操縱戰爭的某些利益集團的犧牲品。在真實的戰爭敘事面前,美國政府所宣傳的“正義戰爭論”受到了無情的諷刺,霍默的天真敘事也再一次受到了動搖。
霍默因為自身知識和經驗的局限,天真地相信美國官方的“正義戰爭”和“人類進步”宣傳。可以說,霍默身上投射的是每一個正直、善良,但思想單純、易受操縱的普通人的影子。此外,在霍默的早期敘事中,他也總是自覺地站在“主流文化”一邊,自認為代表了“正確”的聲音。讀者在他的影響下,幾乎不加分辨地就把他的敘述接受為“可靠”敘述。與霍默相反,蘭利嘲笑和抨擊美國政府關于“正義戰爭”和“人類進步”的欺騙性宣傳,還設想創辦一份永遠適用的“永恒的當下”報紙,來記錄這個世界的扭曲和瘋狂。蘭利的言行舉止處處透著怪異,總是顯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讀者受霍默的影響,往往認為蘭利思想瘋癲,其敘述也不足為信。然而,隨著二人的敘述越來越多地與事實并置,霍默的“可靠”敘述在現實面前逐漸失去了可靠性,顯得天真可笑;蘭利的敘述雖然聽起來荒誕不經,卻更加貼近歷史真實。讀者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符合隱含作者規范的不是一直以“正常”和“主流”自居的霍默,而是被霍默和多數正常人視為“瘋癲”的蘭利。至此,“可靠”敘述與“不可靠”敘述互換,人物形象也在“瘋癲”與“正常”之間發生了諷刺性的逆轉。
在小說的前半部分,霍默因為缺乏知識和經驗,對世界充滿了單純、美好的幻想,他的敘述則因為其有限的認知水平而呈現出不可靠的特點。在小說的后半部分,霍默經歷了現實的多次打擊后,逐漸看清了這個國家和社會的真相,最終改變了天真的想法。在此過程中,他的第一人稱敘述也從不可靠慢慢變得可靠,這一點從他對待戰爭的態度上明顯反映出來。
“一戰”結束之際,霍默曾單純地為了戰爭的結束和美國的勝利而歡欣鼓舞。到了“二戰”勝利的時候,想到戰爭中無數的苦難和犧牲,他開始意識到戰爭不僅僅意味著勝利,也絕不是好人戰勝壞人那么簡單。他雖然“和所有人一樣為戰爭的結束而松了一口氣,但在所有這些歡樂的表面下我發現自己處于一種難忍的悲傷之中”。“二戰”剛剛結束不久,美蘇就開始了冷戰,美國轉身又投入了朝鮮戰爭當中。此時,霍默對戰爭的態度進一步發生了變化。他雖然在感情上仍然排斥蘭利的思想,但在理性上已經開始動搖。“他(筆者注:蘭利)會告訴我一些我知道是真的事,但這些事不管是什么都是我不想聽到的,它們只會增加我的絕望。”到了越南戰爭的時候,霍默對戰爭的看法已經發生了根本轉變。他詛咒戰爭,并對自己的國家感到絕望:“當然又一場該死的戰爭打響,這已經足夠趕走我殘留的自我約束之心。難道這個國家到底還是無可例外?我從未像此刻這樣認同蘭利精神中那哲學層面的絕望。”從這一刻起,霍默開始拋棄那個天真自我,轉而認同蘭利的荒誕哲學。
霍默徹底的改變發生在中美洲地方武裝沖突慘案之后。紐約兄弟一直愛慕的瑪麗和另外三名美國修女被中美洲地方武裝份子強奸后殺害,這令兄弟倆非常憤怒。按照霍默的理解,瑪麗等人遇害是因為她們宗教信仰的不同以及當地人的野蠻無知。因此,他這樣敘述此事:“修女的宗教信仰讓她們身處危險。她們知道那里在打內戰,荷槍實彈的野蠻人在那里橫行。”但是,蘭利的一番話卻給了霍默一記當頭棒喝:“你覺得是誰讓他們荷槍實彈的!他們是我們制造的野蠻人!”美國出于自身利益考慮,操縱中美洲的地方武裝力量,導致各方武裝力量互相殘殺,并殃及無辜。也就是說,地方武裝沖突是大國意志操縱的結果,野蠻人背后是更為野蠻的大國政治和野心。至此,霍默對美國這個國家殘存的一點幻想也徹底破滅,他“最終理解了蘭利那份永恒的報紙的預言”。也正是從那一天起,他和蘭利退居到房子里,落下門閂,關上百葉窗,徹底斷絕了和外界的聯系。從此,“我們的百葉窗再也沒有打開過”。
從對這個國家的完全認可和信任,到懷疑、絕望和放棄,霍默經歷了痛苦的思想幻滅和蛻變成長過程。他曾堅信美國代表了“正義”和“進步”,但事實證明官方宣傳的“正義”和“進步”觀念都是虛偽的、欺騙的,原來被他嗤為“瘋狂”的思想卻恰恰是這個社會的真實反映。他從最初那個天真青年蛻變成了一個勘破社會真相、誓不同流合污的隱士,他的敘述也最終實現了從不可靠向可靠的轉化。
從小說表面來看,這部小說是有關“瘋癲”的紐約兄弟和“進步”的美國歷史。它講述了兩兄弟從紐約上流社會的體面人物逐漸淪為收集成癖、與世隔絕的怪人,最后慘死家中的故事。在這個敘事進程中,紐約兄弟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冷戰和美蘇爭霸、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以及中美洲地方武裝沖突;遇見了精明務實的匈牙利移民女傭,講究秩序、安靜懂禮的日本裔夫婦,極具音樂天賦的爵士樂黑人青年,亡命的意大利裔黑幫,吸毒群居的反文化運動人士等等背景不同、來歷不同的人;見證了交通工具從四輪馬車到摩托車,再到汽車的升級換代,科技發展從無聲電影到收音機、電視機,再到電腦的一次次飛躍。紐約兄弟的一生見證了美國七十多年的社會發展和歷史變遷,如多克托羅在訪談中所說:“這本小說就像一本旅行小說。只不過紐約兄弟不動,路從他們的生活當中穿過。”
然而,通過前文的論述我們看到,在美國社會和歷史發展這個顯性情節下面,還隱藏著霍默痛苦的幻滅和成長故事。申丹教授把這種“與情節平行的一股敘事暗流”稱為“隱性敘事”(申丹,48)。隱性敘事進程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常常隱藏在一些“看上去無關緊要的細節”中,“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不同地方文本成分的暗暗交互作用”(申丹,52)。因此,聯系、整合文本中彼此呼應的成分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確定隱性敘事的存在。在《紐約兄弟》的開始,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卻又精心設計的細節就構成了對隱性敘事的有力支撐:十四歲的霍默第一次看了成人黃色電影,從此“性”取代了他頭腦中浪漫的位置,他感到“被這個成人世界所欺騙”。從整個情節來看,這只是霍默人生中一個非常偶然的事件,與他后來的命運及國家的命運都毫不相關;但若與小說的隱性敘事聯系起來,這件事就成了霍默的人生隱喻,因為他的整個人生就是發現自己“被這個成人世界所欺騙”、從天真到“失天真”的過程。被納入隱性敘事進程以后,這個原本瑣碎的文本細節立刻獲得了意義;反過來,有了這些細節的支撐,敘事的隱性進程則變得更加明朗,小說幻滅的主題意義也進一步得到了加強。
隱性敘事與顯性情節在主題意義上常常形成一種“補充性或顛覆性的關系”(申丹,51)。在《紐約兄弟》中,隱性敘事與顯性情節在主題意義上構成了一種顛覆性的關系。小說的顯性情節是在“正義”和“進步”的旗幟下滾滾向前的美國社會發展史,紐約兄弟悖逆時代潮流,是被社會拋棄的兩個“瘋子”“怪胎”;小說的隱性敘事則完全顛覆了美國的“正義”和“進步”神話,揭露了美國政治的虛偽性和欺騙性,紐約兄弟不再是當年紐約市民眼中的“瘋子”“怪胎”,而變成了看破社會真相、隱匿于市的先知、預言家。小說也不再像有些人批判的那樣“缺乏深層內涵和闡釋空間”(Schneider,46),而變成了一部隱喻性的社會批判之作:到底是什么出了問題,才會讓一個純真善良的青年理想幻滅,并絕望到拋棄整個“正常人”的世界,選擇加入“瘋子”的行列?這是隱性敘事進程引發讀者對美國國家和社會的反思。
《紐約兄弟》這本小說不僅僅是用紐約兄弟的一生做線索,將美國近一個世紀大大小小的歷史事件和社會發展以一種漫畫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更重要的是,它通過一個青年從天真到失天真的心路歷程,把美國官方宣傳的“正義”“進步”等神話拉下神壇,一一加以揭露和批判,使得這部小說在一定意義上兼具了卡夫卡小說的黑色寓言性、加繆小說的荒誕性和《哈克貝利芬歷險記》似的社會批判性。在建構主題意義和塑造人物形象上,不可靠敘述和隱性敘事等敘事策略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