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婷[上海商學院, 上海 201400]
早在17世紀末,英國就進入了追捧理性和秩序的新古典主義時期,文學和藝術都呈現出了追求莊嚴、節制與和諧的趨勢。隨著時間的推移,經過法國大革命和工業革命的浸染,社會結構變革的暗潮涌動,民眾內心的情緒急需一個噴涌的出口。哥特小說與當時主流的說教文學不同,它越過道德和社會準則,通過想象的環境和情節把人的欲望用極端的方式表達出來。幻想的世界直接映射著人物對現實的厭倦與排斥。這樣一種形式在女性中尤其受到歡迎。18世紀的女性完全處于男權統治之下,沒有任何經濟自由,她們被禁錮于單調的瑣事之中,讀書、打扮、提高品位的唯一目的就是為自己求得一位理想的丈夫。長期乏味壓抑的生活使女性對陌生環境、冒險以及情感宣泄充滿了想象,而這種欲求在創作和閱讀哥特小說的過程中得到了滿足。
《諾桑覺寺》對哥特文學的模仿與戲謔歷來是文學評論聚焦的話題,本文將從人物類型、環境鋪墊、象征意義等方面論述簡·奧斯汀如何摒棄說教文學和感傷文學的固有模式,借助流行的哥特元素,形成獨特風格的現實小說,讓其筆下女主人公從無知的幻想回歸實現,感悟深層人性。
哥特小說的女主人公通常聰穎美麗、嬌柔脆弱。圍繞女主角的有居心叵測的女友、糾纏不清的色徒、謀財害命的惡棍等。蘇耕欣教授曾稱《諾桑覺寺》為“一篇諷刺哥特小說的準哥特小說”。作為準哥特小說,簡·奧斯汀賦予主要人物和故事背景一定程度的哥特色彩,卻在情節發展中抽離了完成極端哥特的必要因素,使《諾桑覺寺》成為一種削弱的、矯正的哥特。故事開篇就指出凱瑟琳并不具備常見的女主人公特質。“凡是在凱瑟琳·莫蘭的幼年時代見過她的人,誰都想不到她天生會成為女主角。她的處境、父母的身份、她自己的品貌氣質,統統對她不利。”簡·奧斯汀讓這樣一位不柔弱、不美麗、不具備女主角特質,也沒有遭受哥特式虐待的人承擔起了整個故事的主人公視覺和敘事功能。凱瑟琳是一個非哥特世界的人物,卻因為對于哥特小說的迷戀,成為一個 “女性堂吉訶德”,帶著讀者一起走進想象的情節去挖掘哥特,體驗哥特。
與之相反,另一個相對弱化的人物蒂爾尼小姐反而更像哥特小說的女主角。“她的言談舉止表現出卓越的見識和良好的教養。她既不羞怯,也不故作大方。”蒂爾尼小姐美貌聰慧、溫良賢淑,卻因母親早逝,父親專橫霸道,內心隱藏著孤獨痛苦。這樣一個角色如同大多數女性哥特小說的女主角一樣柔弱而不幸,美麗而哀傷。蒂爾尼小姐和她的母親一樣承擔著隱匿的哥特色彩。她的古堡生活以及早逝的母親讓凱瑟琳和讀者一起聯想到了如“閣樓上的瘋女人”一樣被囚禁、迫害的女性角色。然而簡·奧斯汀弱化了這樣一位具備哥特女主角特質的人物,完全抽離了典型的哥特情節。蒂爾尼小姐并沒有被其父親兇殘地虐待,她反而在故事的結尾獲得了應有的幸福。
反面人物約翰·索普和蒂爾尼將軍在一定程度上承擔著哥特小說中惡棍和迫害者的角色。然而簡·奧斯汀只是讓他們支撐著故事的框架,卻慢慢抽離了他們完成哥特式傷害的功能。索普是個粗俗傲慢、自私勢力的追求者。他的謊言在一定程度上為凱瑟琳的諾桑覺寺之行創造了條件,也造成了蒂爾尼將軍最終對凱瑟琳的驅趕,讓她從想象的世界回歸現實。蒂爾尼將軍專橫勢力,是男權統治的代表,他具備了哥特小說典型的反面角色特質,以致在凱瑟琳的想象世界中成為邪惡的弒妻者。然而隨著簡·奧斯汀對故事的解構,讀者跟著凱瑟琳一起從哥特世界返回現實,發現蒂爾尼將軍除了專橫勢力、冷漠自私以外并沒有駭人聽聞的罪惡行為。
簡·奧斯汀賦予人物哥特式框架,卻削弱他們的戲劇性功能,通過對哥特故事的建構和解構讓凱瑟琳逐步從“惡棍與天使”的極端認知中覺醒出來,辯證地認清了人性。
《諾桑覺寺》與哥特小說的聯結除了人物類型,以及女主人公對哥特小說的迷戀之外,令讀者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凱瑟琳的諾桑覺寺之行。簡·奧斯汀熟知哥特小說的特質,她摒棄了女性哥特小說極端的戲劇化情節,卻從這些作品中汲取了精妙的敘述技巧。尤其是安·拉德克利夫(Anne Radcliffe)最為擅長的懸疑筆調(suspension)被精妙地模仿到凱瑟琳古寺探秘的篇章之中。這種建構、懸疑、解構的敘述方式引人入勝、扣人心弦,使讀者和凱瑟琳一起完成了好奇、忐忑、猜疑、驚悚、幻滅的心理體驗。
在去諾桑覺寺的路上男主角亨利用戲謔的方式為凱瑟琳開啟了哥特世界之門。他講述的故事里半暗不明的大廳、陰暗的走廊、陰森的房間、巨大的掛毯、古老的絲絨被褥以及暴風雨、秘密通道、拱頂的小屋、匕首和鮮血這些極為典型的哥特元素充斥著凱瑟琳的想象,使她急不可待地想進入刺激的哥特世界。然而,她剛剛進入諾桑覺寺的庭園,就經歷了與哥特世界違背的第一次幻滅,“發覺自己連個古老的煙囪也沒看見。滿屋子富麗堂皇的家具,完全是現代格調。對她來說.這種改變是令人痛心的”。
外部環境的差異依然無法喚醒凱瑟琳所沉溺的哥特想象。她開始自我建構,尋找隱匿的黑暗秘密。第一個目標是“古怪的舊箱子”, 這個探秘過程被叩門聲打斷,讀者和凱瑟琳一起被“嚇了一跳”,而最終只找到白布床單,并沒有邪惡的秘密。第二個目標是黑色大立柜,在暴風雨的烘托下,氣氛格外陰森驚悚,“她的心在撲騰,膝蓋在顫抖,面頰變得煞白”,即將接近真相時,簡·奧斯汀又采用了懸疑的寫法,蠟燭被剪滅, 房里一團漆黑。各種異樣的聲音借助想象,使聽覺上的驚悚之感迎面撲來。 直至第二日清晨,讀者和女主人公才又一次體驗哥特幻想的破滅。第三個目標是當蒂爾尼小姐深情地回憶自己早逝的母親時,凱瑟琳開始運用哥特故事的模式想象蒂爾尼將軍虐殺妻子的情節。這一自我構建的哥特幻想也在與亨利的對話中被否定了。
簡·奧斯汀用精妙的敘述方式,烘托出極具哥特色彩的驚悚氛圍,卻用幻滅的結局讓讀者和凱瑟琳一起體驗了哥特世界的極端性和非現實性。
1762年,在《關于騎士精神和傳奇的信》一文中,理查德·赫德(Richard Hurd)認為哥特式的因素實際上是人的內心活動著的一個“隱秘動機”,這種動機通過傳奇的形式得以外化。因此,哥特式的情節其實象征著人內心被壓抑的種種欲望。女主人公凱瑟琳的童年生活平庸單調。到了青春期,相貌逐漸顯露出女性的柔美,心理上對于浪漫有了懵懂的渴求,然而,平淡枯燥的鄉間生活無法給予她任何感性的經歷。凱瑟琳內心已經萌發了對愛情、浪漫、刺激的渴望。而哥特小說這種戲劇化、感性、充滿極端愛恨情仇的情節正好迎合了她的心理需求。鄰居艾倫夫妻的邀請開啟了凱瑟琳在巴斯小城的社交生活。在此期間,虛偽膚淺的女友伊莎貝拉是一個欲望的符號。她熱衷時髦風尚,洞察兒女情思,引發了凱瑟琳對哥特小說的癡迷。可以說伊莎貝拉開啟了凱瑟琳對情愛和新奇的追求與想象,使她感動于哥特式浮夸的深情表白,甚至之后試圖在現實中挖掘哥特式的邪惡秘密。她為凱瑟琳從現實探尋哥特的荒謬行為鋪就了感性基礎。故事的男主人公亨利是一個引導凱瑟琳打破哥特幻想,理性識別人生的導師符號。他在小說中被賦予了主流話語權,洞悉人情世故,常常用戲謔的方式對事物給予權威的評論。他擁有著對結構和本質、小說與現實理性的認知。舞會上他引導凱瑟琳理解舞伴和人生伴侶結構的相似性。他同樣癡迷哥特小說,卻對現實社會及人的本性有辯證理解。前往諾桑覺寺路上,他戲謔地激起凱瑟琳對古寺的哥特式幻想,從而促發凱瑟琳經歷想象、驚悚、幻滅,直至完全清醒。哥特世界的幻滅也使凱瑟琳自我反省,終于意識到現實世界里沒有哥特式絕對的天使和惡棍,“人的心都是善惡混雜的”。伊莎貝拉天使的外表下隱匿著虛偽善變,而蒂爾尼將軍雖專橫冷漠,也并非惡魔般兇殘。凱瑟琳學會了分析,學會對事物的建構與解構,從極端的哥特結構里感悟到了更為深層的善與惡。哥特是對現實的極端戲劇化,而現實隱藏著弱化的哥特本質。
簡·奧斯汀的小說是實驗性的。她風趣現實的筆觸讓筆下的女性在欲望與成長、現實與想象中努力摸索。她們主動經歷、自省、成長,最后獲得理想的結局。《諾桑覺寺》通過巧妙借鑒哥特元素和敘述技巧,講述著關于女性認知成長的過程。正如其所說,小說中有“對人性最透徹的理解”,簡·奧斯汀在“兩寸象牙”上雕刻出的人性最為真實、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