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鴻[汕尾職業技術學院, 廣東 汕尾 516600]
西方文明的精神源泉產生于古希臘時期,古希臘文明孕育了人類遠古時期光輝燦爛的文化,在漫長的歷史變遷中,依舊充滿無限魅力。古希臘文化崇尚“個體人本”的意識觀念,重視人生現世價值,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在強大自然力和神秘命運面前的無畏與智慧。古希臘神話色彩濃厚,人、神都具有獨立不羈、自由奔放、享受人生、狂歡取樂的個體本位精神,純真爛漫的天性使古希臘人充滿百折不撓、艱苦卓絕的斗爭精神,展現出蓬勃的生命活力。大自然的強大神秘,命運的威力無窮,讓古希臘人產生敬畏甚至恐懼的同時,也激發了他們作為“人”的無限斗志,培養了他們強烈的自我人本意識,也形成了悲壯與崇高的生命意識、神性與人性結合的人本魅力,以及在枷鎖中向往自由的觀念,這三者構成了古希臘雋永的精神內核。
費爾巴哈說:“生命是一切寶物中最高的東西。”人類文明初期,為與神秘的“命運女神”抗爭,人類可畏歷盡艱辛,充滿悲壯與崇高。希臘悲劇詩人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王》完整地詮釋了生命的悲壯與崇高。命運猶如一股神秘莫測、殘酷無情的強大異己力量,將人的生命意志無情碾壓。俄狄浦斯王為逃避命運而出走,卻偏偏落入弒父娶母的命運圈套,結局是悲壯的,而俄狄浦斯王為逃避命運所付出的艱辛努力卻是十分崇高的。人類童年時期,所謂命運,從神話的角度來說,即是令他們無法解釋的、支配著自己的神秘力量。或說這種神秘力量也有一部分是源自文明程度低下的遠古時代人類自身的蒙昧與野性,也即人身上的“惡”。俄狄浦斯是善良的代表、正義的化身,但這樣勇敢完美的人,在神秘命運面前,成為悲壯的代名詞。悲壯與崇高之間似乎就是互相對立的,如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比較有名的三聯劇《俄瑞斯忒亞》中的《阿伽門農》《奠酒人》及《報仇神》,也就詮釋了人在神秘力量面前,面臨偉大使命之際的兩難抉擇。阿伽門農欲殺死女兒向神祭祀,其妻不知女兒被救,謀殺丈夫。這里我們看到人的世俗情感對神所代表的絕對權威的屈服。原始初期的人類,有天真與爛漫,更有人自身未泯的野性與蒙昧。阿伽門農向神祭祀,這是一種對神的尊崇至愛;妻子以為痛失愛女,遂殺夫報仇,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母愛。神領受了阿伽門農的尊崇,但也借其妻之手對其嚴懲。阿伽門農之子俄瑞斯忒斯亦陷入兩難抉擇,在殺父之仇和生母之恩間做出抉擇,最后向父性權威傾斜,在太陽神的旨意下殺了生母,犯下弒母之罪。這里我們看到悲壯與崇高之間無情對抗的兩難抉擇,生命的命題在這里充滿了無限的悲壯與崇高,顯示出在人類文明的童年時期,原始先民在與命運抗爭過程中激發出來的蓬勃、頑強的生命活力。
古希臘時期重視個體人本價值觀念,肯定人生現世價值,強調人在強大自然力和神秘命運面前的主觀能動性,崇尚人的智慧與勇猛,尊崇個性,放縱原欲。人本魅力體現在神性與人性的緊密結合。神欲即人欲,體現的是個體本位的文化價值觀念。《荷馬史詩》中,人成為神的附庸,人的行為是神意志的體現。在歷史學家修昔底德和古希臘作家希羅多德的作品中,遠古先民的日常行事都特別尊崇神諭,如雅典與波斯的對抗、伯羅奔尼撒戰爭,都以神意為行事準則。荷馬史詩《伊利昂紀》中的特洛伊戰爭是因三位女神爭奪“金蘋果”引起的事端。在人性與神性相結合的個體本位中,遠古初民呈現出神人性結合的充滿美善與邪惡、復雜多樣的人本個性魅力。《伊利昂紀》中阿喀琉斯是神人之子,他驍勇善戰,戰場上所向披靡,但為人暴烈魯莽,固執任性,同時兼具人性善的一面。為替堂弟帕特羅克洛斯報仇,阿喀琉斯殺死赫克托耳,違背交戰前的承諾,凌辱對方的尸體。但我們也看到他對赫克托耳的戰死無限痛苦惋惜的心情,他痛苦流淚說:“兄弟,很快我就會去與你相伴。”當赫克托耳的父親特洛伊老王悲切地向他要回兒子的尸體時,他沒有為難老王。特洛伊之戰,奧德修斯設計的木馬屠城,雙方在交戰時充滿血雨腥風,但阿喀琉斯并沒有殘殺老弱婦殘,從中可以看到阿喀琉斯心底深處的善良人性。又如歐里彼得斯的悲劇《美狄亞》,講述一個蠻荒公主,為追求愛情,幫助伊阿宋盜走科爾科斯的無價之寶金羊毛,為逃避追兵,不惜殘殺自己父王的軍隊,殺死自己的兄弟,與情人伊阿宋私奔回希臘。最終伊阿宋忌憚美狄亞的殘忍,愛上科林索斯的公主,背叛了美狄亞,美狄亞被國王下令驅逐出境。走投無路的美狄亞用巫術設計毒死國王和公主,殘忍地殺死自己的兩個兒子,乘龍車逃走。從神話的角度看,美狄亞經歷了叛父、弒兄、殺兒等一系列神邸命運的安排。這里,我們還看到美狄亞作為人類文明初始階段的女性,有著原始初民的狂野與暴烈。美狄亞對愛情的熾烈追求之心是人性崇高美好的向往,為此,她不惜付出一切代價,然而,追求愛情的過程和結局卻是悲壯的,甚至是充滿邪惡慘烈的。
法國啟蒙思想家認為,人是生而自由的,實際并非如此。盧梭則對此有更為辯證的說法:人生而自由,但又無不在枷鎖之中。“由于生產力水平的低下,遠古時代的人類處處受到自然的制約,當人處在自在狀態時并不感覺,一旦進入自衛狀態,也就是說人類從必然王國開始向自由王國進發時,他們就發現自己實際上處于無所不在的羅網之中。這種使他們無法解釋的、支配著自己的神秘力量,是一個比任何神祇都令人敬畏的神,她的名字叫‘命運女神’。”俄狄浦斯王“弒父娶母”揭示了人性的多樣復雜,人在自由與不自由中一步步抗爭與追尋,呈現了文學藝術之無窮魅力。俄狄浦斯王在奔往“自由”的路途中,一步步走向深淵,這深淵正是被命運的神秘力量所驅使。自由與不自由,似乎一步步相互靠近,又像是一步步相互背離。發展到文藝復興時期的人類社會亦是如此。比如莎士比亞的《麥克白》,麥克白從一個對國王忠心耿耿的大將到成為弒君奪位的魔鬼,期間經歷的心路歷程很復雜,麥克白的痛苦在于良心尚未泯滅,這時“良知”即恐懼和枷鎖,讓他陷入靈魂的不自由。為了重獲心的自由,麥克白一再陷入“殺人——恐懼——殺人”的深淵。古希臘時期,原始初民是充滿原始野性的,正是這份原始的“野性”,使他們能夠擁有現代文明人所無法擁有的“自由”,比如隨心所欲地去愛,無所顧忌地殺戮(比如戰爭,無所謂正義與非正義,有時還被贊美,交戰的雙方握手言和,舉杯歡飲等),俄狄浦斯、美狄亞、阿喀琉斯都曾處于這樣的一種“自由”中,但枷鎖是自由的牽絆,最終俄狄浦斯深陷弒父娶母之痛,美狄亞淪為叛父、弒兄、殺兒帶著無限悲傷逃亡的女巫,阿喀琉斯也陷入戰爭的腥風血雨所帶來的悲傷。原始的野性有著蓬勃的生命活力,但受文明的牽制,它又難以肆意妄為,因此,自由帶著枷鎖負重前行。英雄遭受如此命運,神祇亦然。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天火,以期人類能掙脫宙斯的奴役,能夠享受生活的自由,卻因此遭到宙斯的懲罰,被囚禁在高加索山上,每日遭受惡鷹啄食心臟之苦。
在古希臘,無論是英雄、神祇,抑或是人,無論男女老幼,他們抗爭的過程都是追尋“自由與幸福”的過程。在他們短暫的一生中,為了打破束縛肉體和精神的枷鎖鐐銬,他們反抗命運,與神祇、自我進行抗爭,迸發出璀璨的光芒。偉大的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寫過這么一段話:“你們不知自由為何物,一旦你們懂得了,即便手無寸鐵,也會為自由而戰。”在這個過程中甚至付出生命,但他們追尋自由的抗爭被歷史賦予新的意義,打破了以命運和神祇為最高權威的自然法則。他們向這種最高法則發出挑戰,滌蕩野性,奔向文明的愿望,在歷盡艱辛后構建了新的理性體系。如同《俄狄浦斯王》最終的結局所言:人民最終擺脫了苦難,形成了新的統治階級,也形成了新的秩序。
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有一種生活,遠非人性的力量可以衡量,人達到這種生活境界,靠的不是人性,而是他們心中一種神圣的力量。對于處于人類遠古時代的古希臘人來說,他們悲壯而崇高的生命意識、神性與人性兼具的人本魅力,以及在枷鎖中向往著自由的信念,無不是源自于一種神圣的力量,這種神圣的力量一直激勵著他們孜孜不倦地去追求和成全,去超越和成就,由此衍生出美好而璀璨的遠古精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