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安靜
《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頭條發表了曹軍慶的中篇小說《會見日》,《小說選刊》2019年第4期“佳作搜索”欄目隆重推薦:“《會見日》講述了戒毒所里的會見以及會見之后的千絲萬縷又令人唏噓的故事。這篇小說講述了‘新生’‘假發套’‘吹牛者’三個故事,‘新生’重在書寫一個家庭的困境,大兒子入了戒毒所,43歲的母親再次懷孕,小說呈現出了隱含的傷害和內疚。‘假發套’寫了超出兒子想象的母愛,也寫了戒毒所領導霍立志燦爛的人性。‘吹牛者’側重寫一個人在權力和特殊境遇中的變異。曹軍慶在從容不迫的語言中積攢出爆發式的力量,每個故事都有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感覺,猶如千軍萬馬來到了眼前。”
曹軍慶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發表小說,一晃已經三十多年了,近些年來,曹軍慶的小說越寫越好,勢頭強勁。他從煙燈村寫到縣城安陸,縣城敘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是他寫作的底色和心理地形圖,勘探出縣城的種種俗世人情和幽微的關系網。精彩密集的故事和自由又節制的敘事方式是曹軍慶擅長的,能有效地銜接了日常的生活和奇異的想象。而《會見日》卻與他以往的作品有很大不同,也超越了他之前的寫作。今年《江南》第1期上剛發表了曹軍慶的《誰知道》,小說一開始就將故事設置在一個緊張的臨界點上,使得小說人物之間所呈現出的矛盾關系富有張力,可謂是環環相扣。蘇運來作為一個小偷與深夢合作,專門偷取那些不敢公開的有錢人的錢,第三單生意偷到姚占山家,沒有偷到現金,卻誤拿了一把槍。這把槍為他帶來了一切,也毀掉了一切,他們幾個人都變成了逃亡者。小說將人物設置在特殊的場域中,但最終都是殊途同歸,在逃亡中呈現出一種真實可信的“人性景觀”。遺憾的是,作品中人物命運感的震撼程度還不夠,但在《會見日》中這種不足得到了極大的補償,小說寫得如此波瀾起伏又如此細致幽微,能夠體味到那種強烈的命運感和疼痛感,這將會是戒毒所里的史詩。
從鄉村敘事到縣城敘事,再到戒毒所敘事,曹軍慶的寫作疆域不斷拓寬,精神疆域的深入程度也在不斷向前。然而,他作品中強烈的現實指涉和出色的故事性是一脈相承的。《會見日》的新意在于它是一種“在場的寫作”。“在場”是西方哲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海德格爾認為是“存在”,笛卡爾翻譯為“對象的客觀性”。《會見日》是曹軍慶在戒毒所經過大量的采訪后寫的,兼具紀實性和虛構性,小說中的重要人物都有原型,這也是曹軍慶和戒毒學員及公安干警住了幾個月的收獲之一。
“會見日”是戒毒所里家人和戒毒人員見面的日子,小說直接用來作為小說題目,小說里面又包含了三個故事,每個故事相對獨立,又相互關聯。“新生”講述了43歲的即將臨產的母親關秀英和父親簡方明去戒毒所看望兒子簡度。簡度的情緒特別不好,因為在這里他被懷疑為有神經病,表面上他不關心懷孕的母親,他只想為自己正名。當父親和母親找葉所長反映此事的時候,葉所長含糊其詞,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后來,關秀英和簡方明離開戒毒所,想回到尖山村生下二胎。在回去的路上,關秀英臨產,簡方明擔心她從自行車上掉下去,讓路人把他們綁在一起,這悲壯的場景像極了汶川地震時的那對夫妻。雖然他們未能回到尖山村,慶幸的是母子平安。“假發套”的主人公是19歲的秦繼偉,他是在一次大行動時被抓的,雖然沒有參賭,但尿檢呈陽性。在戒毒所的他吞食紙張、牙刷等,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想到外面的醫院去住院。快要退休的霍立志最終打開了他的心扉,得知了背后的一切。“吹牛者”書寫了戒毒所里的榜樣安爾恕離開戒毒所后,時隔一年零一個月,公安又把他送回來了。安爾恕曾經是戒毒所里的一面旗幟,也是演講比賽的明星。可是再度歸來后,卻變成了偽裝者和吹牛者。簡度、秦繼偉、安爾恕在戒毒所里發出求救的聲音,那充滿了絕望和欲望的聲音,曹軍慶聽到了這呼救,并用極其樸素的語言記錄了這一幕幕,細節和邏輯如此堅實,能真切地感受到人物在特殊境遇中的真實處境。這是一種最有力量的在場的現實主義寫作,沒有凌空舞蹈,沒有激情飛揚,而是一種踏實的能震撼靈魂的史詩寫作。
曹軍慶的這種在場寫作像極了巴別爾的《騎兵軍》,我相信背后還有一大本厚重的《騎兵軍日記》,巴別爾是用嚴格意義上的現實主義手法,將自己所看到的戰爭中的各等人物形神兼備地寫出來,語言洗練、簡潔,沒有浮泛之筆,句句通向真實的人。同時他們的相似之處還在于更關注被環境扭曲和病態化了的人,都是為了呈現瑕瑜互見的活生生的人。無論是巴別爾自己所說的:“必須像戰況公報或銀行支票一樣準確無誤”,還是約翰·厄普代克在2011年11月5日的《紐約客》雜志上撰文,稱巴別爾的小說“如閃電,如一眼不眨的目擊者”。“目擊者”就是“在場者”,因為在場,才可以使作品具有有效性和生長性,不僅可以有效地介入社會,還可以使自己蓬勃生長。可以說《會見日》是向《騎兵軍》致敬的作品,相似的寫作理念,相似的敘事思路,相似的震撼人心。
如果說小說是生活的一種富有想象力的演出,那么,作為演出,它應該是我們自我生活的一種擴展。戒毒所生活的陌生化和動蕩性在很大程度上誘惑了曹軍慶,也考驗了曹軍慶。他在這種復雜的態勢中選擇了戒毒所這個新場域中“真相的誘惑”,這既是一種敘事技巧,也是一種敘事動力,文本在流動中就自動擁有了一種內在的張力。因此,在紀實和虛構同在的《會見日》中,呈現出小說和現實的重疊與交錯,在場的生活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感,小說的虛構又讓作品走得更遠。
“真相的誘惑”如同小說中的秘密武器,讓小說充滿活力。曹軍慶是講故事的高手,也是設置懸念的高手,雖然小說從“會見日”這一天開始寫起,但人物的前史和后傳都隱藏其中。以“新生”為例,懷孕的關秀英對簡度滿含愧疚,這種內疚到底從何而來,真相何在?其實,她和丈夫簡方明想要二胎的真實理由是非常清晰的,卻無法點破,因為這意味著是對簡度的某種放棄,對于父母來說,對于兒子簡度來說,這都是非常殘酷的,但現實就是這么殘酷,沒有別的選擇。
在“假發套”中,也有一個“真相的誘惑”,為什么秦繼偉通過種種自虐的方式想出去住院?霍立志費盡心思,終于讓19歲的秦繼偉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原來他爸爸秦建設吸毒后,經常發瘋打媽媽羅小鳳,父母離婚后,羅小鳳曾讓秦繼偉發毒誓:“我若吸毒讓我媽羅小鳳不得好死,讓她得上絕癥,讓她得上最壞的惡病生不如死。”本來這是媽媽不得已的選擇,想讓兒子徹底遠離毒品。然而,秦繼偉最后還是吸毒了。他一直以為媽媽是因生氣不來看他,因此想盡各種辦法想去醫院,期待媽媽來看他。真相竟然是羅小鳳果然得了癌癥,擔心兒子看到她因為化療沒有頭發而更加痛苦。所長霍立志弄清楚一切后,準備了假發套。在“假發套”中,關于真相,不斷地剝,不斷地剝,經過層層抽絲剝繭,曹軍慶向我們展示了偉大的母愛和燦爛的人性,也呈現了滿目瘡痍的現實和內心。滾滾紅塵,唯有慈悲。
“吹牛者”是另一種真相的隱藏,安爾恕在戒毒所里因為演講而獲得了特殊的權力和地位,那些演講的詞語讓他獲得了新生。身為“夾子”的他可以警告蕭繼堯,憑著類似的事情,他建立了權威和地位。然而,從戒毒所出來的他迷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到那種權威的存在感,于是有了第二次進戒毒所。這背后的真相更值得探尋,一個人被權力和環境所異化盡顯其中,就像曹軍慶的《向影子射擊》中的云嫂,當她適應了小院的富貴生活,實現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自我身份認同后,再也回不到以前。曹軍慶從哲學維度上深入存在的意義和困境,呈現出異化的精神之旅。記得艾偉在《愛人同志》中也書寫過類似的困境,在戰爭中受傷的英雄劉亞軍被學生張小影愛上,那些演講為他們贏得了榮光,也讓他們深陷其中,無法適應飽受冷落的后來的生活。
《會見日》中自始至終維持著“臨界狀態”的緊張,其中的每一個故事都隱藏著不斷生長的真相和悲傷,因此使得敘事在內在張力中呈現出復雜的問題人生和問題社會。而這一切從來就不是虛擬的,都是無法繞過的重要話題。曹軍慶選擇了戒毒所里的故事,也意味著他將棋逢對手,充分調動自己先鋒的氣質、敘事的實力和講故事的特長,加上如此扎實的現實經驗,在感受到命運如此的痛感之后,期待能寫出如同《騎兵軍》一樣充滿光芒的作品,為戒毒所里的戒毒人員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戒毒所里的史詩。《會見日》如同舞臺上的閃光燈,一下子照亮了黑暗中的戒毒所舞臺,然后慢慢照到局部,以及角落和縫隙。或許因為如此,我在閱讀的時候腦海中始終回響著巴別爾的“我嚴厲地壓實自己的故事,直至濃縮得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