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呂梁學院,山西 呂梁 033000]
文學作品的現代性一直是《包法利夫人》備受爭議的主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用現代性的情緒描寫、真實與虛幻的一致性描述、作者本人生與死的矛盾性體驗,展示出了現代人生存的困境,對當下的社會生活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包法利夫人所認為的幸福只是一場夢幻罷了,她喜歡美好的事物,喜歡悲傷的情感,喜歡欣賞斷壁殘垣的凄美;她愛大海,愛大海的雄奇與波瀾。她向往一切不安定的東西,她渴望甚至渴盼著奇跡的發生,等待奇跡發生的那一剎那所帶來的心靈震撼,哪怕奇跡過后是死亡。小說中隨處可見這樣的描述:“然而在她的靈魂深處,她一直期待奇跡的發生。她睜大一只絕望的眼睛,觀看她的生活的寂寞,好像沉了船的水手,在霧蒙蒙的天邊,遙遙尋找白帆的蹤影……哪怕是一個偶然事件也好,有時候就會變化無窮,她就偏偏什么也碰不到……”
女性對奇跡的期盼與渴望,在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也有跡可循。女主人公娜拉也渴望奇跡的發生,期盼著丈夫在危難時刻能夠挺身而出保護她,原諒她為了給他治病不得已犯下的錯誤,而不是只看重自己的榮譽與利益。但偽造簽名借錢的事敗露之后,丈夫海爾茂怒斥娜拉是“下賤的女人,毀了他一生的幸福”。娜拉終于看透了丈夫的自私與虛偽,最終認識到“奇跡是永遠都不能夠發生的”,于是選擇了離家出走,留下丈夫在口中念念有詞:“奇跡,奇跡……”
對于傳統社會中足不出戶的女子來說,她們在生活中似乎只有渴望奇跡。生性敏感的女子,即使物質生活無憂,也需要奇跡的慰藉。她們在一針一線中尋找奇跡,在一花一草中寄托自己的愿景;在朝陽與晚霞中目送丈夫的離去,等待丈夫的歸來;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甚至有為奇跡獻身的熱望。愛瑪是一個典型的浪漫主義者,她變著花樣收拾房子,布置餐具,為丈夫添衣做鞋,盡力給丈夫一個溫馨而體面的家。她有著敏銳的感官,覺得生活不應該只是這樣平凡與瑣碎,“生活應該在別處”,在熱鬧非凡的舞會上,在與權勢顯貴的交往中,在對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的追逐中。她渴望上流社會的浮華,在舞會上遇到過的那些人物都讓她激動不已,愛瑪望著一個長相丑陋的老頭,像望著什么不同凡響的莊嚴之物,好奇于“這樣庸俗的人怎么可能安睡于王后的床榻”。她覺得生命應該是一個每天充滿奇跡的過程,她拒絕生命的平庸,拒絕一切不美好的東西,她要把自己活成一首華美的詩,要讓自己的生命充滿一連串奇跡。“她是所有傳奇小說里的情人,一切劇本里的女主人公,任何詩集泛指的她。”成為羅道爾夫的情人之后,這種新的激情使她進入了夢幻般的神奇世界。“我有一個情人!一個情人。”她三番五次地自言自語道。小說中這樣寫道:“她想不到的那種神仙歡愉、那種風月樂趣,終于要到手。她走進了一個只有熱情、銷魂、酩酊的神奇世界,周圍是一望無垠的碧空,感情的極峰在心頭閃閃發光,而日常生活只在遙遠、低洼、陰暗的山隙出現。”
受到浪漫主義的影響,愛瑪·包法利對死亡的態度也染上了虛無的色彩。福樓拜輕描淡寫地敘述了愛瑪母親死亡的事件。當時愛瑪在修道院上學,“母親死的頭幾天,她哭得十分傷心。她拿死者頭發給自己編了一個紀念卡;她寫了一封家信,滿紙人生心酸,要求日后把她也埋在母親的墳里……灰暗人生的稀有理想,庸人永遠達不到,她覺得自己一下子就達到了這種境界,于是心滿意足了”。靠著浪漫主義詩人拉馬丁的慰藉,她專心去聽湖上的豎琴、天鵝死時的哀鳴,以及溪谷布道的天父的聲音。她感到膩煩,卻又矢口否認,先靠習慣,后靠虛榮心,總算支撐下來。“她最后覺得自己平靜下來,心中沒有憂愁,就像額頭沒有皺紋一樣,不由得大吃一驚。”對待死亡的痛苦,她的辦法是投入浪漫主義詩人所描述的凄美幻想中,沖淡現實人生的痛苦,掩蓋人生的真相。她得到的是永遠的虛幻。
“沒有愛情,毋寧死”是包法利夫人的人生信條。通過愛情,她能夠體會到與世界深沉的聯結,能夠感受到美好的短暫存在。她繞在一個怪圈里,想要真實地存在,卻始終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最后一步步飲鴆止渴,倒在自己為自己挖掘的墳墓里。愛瑪的生活本來就是搖搖欲墜的,她認為的愛情“仿佛是一只玫瑰色羽毛的巨鳥,可望而不可即,在詩的燦爛天空翱翔”。她與情人萊昂約會后感到的是無盡的空虛,“永遠的撲空……再說,也不值得追尋,處處是謊”。小鎮上“一次熱鬧的舞會,就在她的生活上鑿了一個洞眼,如同山上那些大裂縫。一陣狂風暴雨,只一夜功夫,就完全變了模樣”。與其說她愛上的是愛情,不如說她愛上的是幻想。她一次次偷情,一次次陷入性高潮,體會交合的歡悅,其實是對死亡的一種渴望。這是福樓拜對死亡的另一種體驗:“及時行樂,去日苦多。”兩種境地能夠通向死亡,性交就是其中一種。人們通過交合能夠達到個體生命的極致與歡悅,但性高潮也是個體暫時性的死亡,能夠讓個體生命達到一種巔峰的狀態。這與作者福樓拜對生命與死亡的體驗是密切相關的,他說過:“我一點也不熱愛生命,一點也不懼怕死亡。”包法利夫人借著一次次性高潮的體驗與真實世界聯系在一起,她需要這樣的感官刺激與體驗,來證明與確立自己的存在。
真實與虛幻在小說中得以一一展現,虛幻中有真實,真實中有虛幻,亦真亦幻。福樓拜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真實的客觀世界,同時也為我們編織了一個撲朔迷離的夢幻世界,這就是愛瑪所生活的世界。
福樓拜將自己對浪漫主義的批判熔鑄在包法利夫人的形象之中,他要讓讀者從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中領悟到,脫離現實的浪漫主義追求會把人引向怎樣的誤區,這是他深惡痛絕的。當時消極浪漫主義如夏多布里昂、拉馬丁等所創作的庸俗作品,反映的是沒落貴族對被法國大革命摧毀的舊制度的眷戀,對往昔繁華貴族生活的無限向往。這是《包法利夫人》這部小說所要批判的主題。
愛瑪總是熱衷于從毫不相干的事物中尋找聯系,帶著自己的感官與情緒尋找蛛絲馬跡。小說中充斥著漫無目的的情緒體驗、不著邊際的聯想與想象。然而,正是這種牽牽絆絆的思緒與絲絲縷縷的情緒,讓我們覺得自己仿佛就是包法利夫人。這讓愛瑪陷入了困境,也讓人類陷入了困境。“她愛海只愛海的驚濤駭浪,愛青草僅僅愛青草遍生于廢墟之間。她必須從事物得到某種好處;凡不能直接有助于她的情感發泄的,她就看成無用之物,置之不顧——正因為天性多感,遠在藝術愛好之上,她尋找的是情緒,并非風景。”把毫不相干的事物聯系在一起,情緒的描寫完全與人物的心理融為一體,景色的描寫融入個人的心境體驗,捕捉情緒的流動與變化來書寫人物,這種新的創作手法,在文學史上無疑是具有現代意義的。法國現代小說家普魯斯特認為,“從福樓拜開始,小說的情節變成了表現,事物和人一樣具有生命”。把讀者的注意力從虛構的故事引向現實生活中的人,把以典型人物為核心的傳統小說模式轉向心理—情緒模式,是福樓拜對現代小說的重大貢獻,而且直接推動了法國小說的現代化進程。
據記載,福樓拜年輕時曾經患過帶有癲癇性質的腦系病,年輕時的福樓拜是一位情緒容易波動甚至有點神經質的作家。在小說中,許多看起來毫無意義、毫不相干的情緒描寫很有可能就是作者敏感心靈在敘述過程中自動的閃現,甚至是對自己所患疾病的提煉。李健吾先生在《福樓拜評傳》中寫道:“這神秘而奇怪的病癥……是一種近似歇斯底里的腦系病。”心理學家弗洛伊德也提過,瘋狂的幻想是歇斯底里的前兆。福樓拜在1857年3月30日給尚特比女士的信中也談到自己所患的疾病:“二十一歲的時候……我得了一種腦系病。”他在1857年3月18日給尚特比女士的信中談到了治療的方法:“你問我怎樣醫好我舊日的精神性的幻覺?兩種方法:第一,科學地研究幻覺,想法讓我了解;同時,第二,意志力。我不時覺得我要瘋狂。在我可憐的腦內,這是種種觀念的旋渦,好像我的自覺,我的我,在暴風雨之下,船似的沉下去。然而我攀住了我的理智。無論受到怎樣的包圍和攻打,它主有一切。有時憑借想象,我想法虛兜出來這可怕的痛苦。我和瘋狂游戲,猶如米屯達蒂和毒藥游戲。一種絕高的驕傲維系住我。于是我摟緊病,我終于克服了它。”
包法利夫人常常沉溺于瘋狂的幻想之中,把幻想當作現實,而把現實當作幻想。福樓拜曾說《包法利夫人》“是屬于堅忍的意志的一本著作”,還說此書沒有別的什么優點,“至少忍耐是一個”。他借助文學從虛幻中走了出來,并且賦予真實以虛幻的特征。因為疾病與對疾病的對抗,福樓拜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文學,賦予文學不一樣的表現形式與內涵。就像福樓拜所說的,“藝術的最高境界(也是最困難之處)既非令人發笑或哭泣,也非讓人動情或發怒。而是像大自然那樣行事,即引起我們的思考”。在物質繁盛、信息多元化的今天,這種思考仍具有獨特的意義與價值。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包法利夫人,福樓拜借由小說向我們提出了真實與虛幻的命題,這一困擾人類很久的命題。他在真實與虛幻中苦苦思索,努力找尋精神的出路。最終,他通過痛苦的思索和對疾病的頑強抵抗,從那個虛幻的世界中走了出來,然而,作為現代人的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