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玉蘭[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 450000]
清末民初,中國面臨列強環伺、社會動蕩的局面,知識分子和有志之士紛紛討論救國救人的出路。魏源主張學習俄國工藝,改變中國技術的落后面貌;嚴復大談“用西洋之術”;以康有為為代表的維新派倡導“保國”“保種”“保教”三大主張,其中“保教”的觀點則認為中國沒有一種像西方一樣強盛的宗教,須大力將儒學宗教化,以抗衡西方。加之明末伊始的西學東漸之風依舊盛行,傳教士們通過成立教會、學校,修建醫院、教堂,譯著大量西方的書籍、報紙,設立多種報刊來宣揚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思想。中國人在被動接受西方宗教文化的同時,一些在外留學的學生目睹了先進的西方社會,又誤聽傳教士的言論,把西方先進的一切歸功于基督教,并用基督教來勸導國人。隨著基督教文化的不斷滲透,一些具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最先嗅察到基督教欲以培養中國人的宗教精神,從而從精神上同化甚至殖民化中國人。胡適在《我們對于西洋文明的態度》中指出:“盡量用人的新想象力和新智力去推開那充分社會化了的新宗教和新道德,努力謀人類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蔡元培認為:“吾人赴外國后,見其人不但學術政事優于我,即品行風俗亦優于我,求其故而不得,則曰是宗教為之。反觀國內,黑暗腐敗,不可療救,則曰是無信仰為之。于是或信從基督教,或以中國不可無宗教,因欲以孔子為教主,皆不明因果之言也。被俗化之美,乃由于教育普及、科學發達、法律完備。……與宗教何與?”事實上,導致黑暗腐敗現象的原因各有不同,蔡元培認為不能不通過觀察就懸斷是宗教缺失的原因,不論基督教還是孔教都不能從根本上救國救民。1917年4月8日,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先生在北京神州學會上發表了“以美育代宗教說”的專題演講,并在當時社會引起了巨大反響。
當時有人指出“宗教具有與美術、文學相同的慰情作用,對于困苦的人生,不無存在的價值”,認為宗教和美育一樣能夠慰藉、陶冶人的情感。蔡氏對此持反對態度,他指出:“美育完全可以補足宗教的作用。當意志和知識兩作用從宗教中逐漸脫離后,人的精神上的作用與宗教最為密切的是情感作用。不過,人們從宗教中獲得的情感滿足是一種假想的滿足”,“宗教由于欲望燃燒起來而把愿望當成了另一種現實,可見宗教信仰的最大快樂至多不過是一種心理平衡和滿足的快感。其情感表現就是感恩與負罪,希望和恐懼嚴密地交織在一起,明顯具有兩極性”。再加之,美育與宗教的逐漸分離,宗教自身刺激情感的弊端,蔡氏認為要舍宗教而以美育替代之。
美育關注如何成為人的問題,而人是情感性動物,人的情感具有推動力,它的強弱直接影響人的行動,完滿和諧的情感需要美育手段來陶冶。蔡氏認為修身是培養健全人格的主要途徑,而美育又是修身的重要內容之一。“修身養性在正其心者”,修身的功夫在于恰當合理地陶冶人的情感,使人保持平和穩定的心理狀態。在此基礎上,蔡氏認為:“吾國古代教育,用禮、樂、射、御、書、數之六藝。……若漢魏之文苑、晉之清談、南北以后之書畫與雕刻、唐之詩、五代以后之詞、元以后之小說與劇本,以及歷代著名之建筑與各種美術工藝品,殆無不于非正式教育中行其美育之作用。”不論是我國古代教育中的“六藝”或是歷代的建筑及藝術品都包含著美育成分,這對培養人的健康完滿的感情起直接作用,也是“成人”必不可或缺的環節。此外,就個體的意識活動,蔡氏認為人的一生雖充斥著意志活動,但意志活動總歸是盲目的,知識有助于關照意志活動,而感情則有利于“旁照”知識,培養人的完整情感有助于知識甚至扶正盲目的意識活動。雖然宗教也強調情感的向上,但與美育相比,王國維認為美育具有使人情感發達,以達到完美之域的作用,蔡氏同樣認識到美育對情感的陶冶具有比宗教更為積極、更為深廣而完整的作用,而美育運用于教育的目的僅在于陶冶情感,代替宗教后,美育應當與智育、德育相輔而行。
在對清華學生提出的幾點希望上,蔡氏提出“信仰自由”,認為人的行為不能極端自由,但信仰不能不自由,而凡是有儀式有信條的宗教,都不能算思想自由,而且將來也必被淘汰。在堅持提倡信仰自由的基礎上,他把宗教和美育從自由層面作了比較:“美育是自由的,而宗教是強制的。”他認為真正的自由是人之思想不被宗教所束縛,不被俗世教條所牽連,而是以個人良心為標準,蔡元培意在表明,人要獲得自由的第一步是脫離宗教的自由,僅僅脫離宗教似乎不能完全抵達真正的自由,還要借助于美育的作用。正如席勒所講,正是通過美的途徑,人們才能達到自由,真正的自由是某種超然的、絕對的、超感性的東西,是將人的精神從各種束縛壓抑中解放出來,從有限抵達無限。美育是自由的,正是因為這一特點才能培養人自由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正如胡適所說:“丟開那自稱的個人靈魂的超拔,盡量用人的新想象力和新智力去推開那充分社會化了的新宗教和新道德,努力謀人類的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舍棄宗教而代之以美育,才有可能培養人的新的想象力和新智力,也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無論是中國的教育,還是英國的教育,目的都在于塑造人的個性及品質”,教育的最終歸旨在于塑造完整的人格,開發個體的潛在能力,培養個體對生命的感悟力、創造力和鑒賞力,在理性知識和情感智慧的結合中激發人的個性。宗教信仰下的教徒們要按教規教義行事,容不得個體思考和選擇,而宗教宣揚的禁欲主義和天國幸福都是對人個性的束縛,甚至宗教的音樂都是贊美歌和歌舞,建筑內部大都營造出高大神秘的氣氛,以震懾教徒,許多繪畫取材于基督教,以從精神上禁錮人的個性和思考。事實上,真正的藝術創造精神兼具獨特性和新穎性,藝術品是藝術家個體情感的表達,而藝術欣賞者對藝術作品的欣賞是一個再創造的過程,不同的欣賞者能從同一件藝術作品中發現新氣象、新思想。此時,藝術作品不只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同時也暗含著欣賞者的出場,藝術品、藝術家和欣賞者中間形成一種精神上的回環往復的交流。當然,美育在陶冶人的個性的同時,將普遍性的層面也納入其中,美育能“陶冶人之感情……蓋以美為普遍性,決無人我差別之間參入其中……美以普遍性之故,不復有人我之關系,遂亦不能有利害之關系”。
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替宗教的方法既能陶冶人的情感,發展其個性,不會使人歸于同化,而重視人的思想自由,又能避免宗教的陳腐主義、愚昧主義的不良氣息。上升到群體層面來說,在當時國運當難,列強環伺的歷史背景下,還可以增強國外留學生的意志和信心,以防他們“棄捐其‘我’而同化于外人”,反而要“以‘我’食而化之,而毋為彼所同化。學業修畢,更遍游數邦,以盡吸收其優點,且發達我特性也”。可以說,不論倡導思想自由,還是重視個體發展在當時和現在都是一面進步的旗幟,這些對人的精神作用直接指向青年人的實際行動。
蔡氏指出社會上時人的三種流弊:一是被小利益所絆;二是放縱欲望;三是懷有極端主義,經歷幾次挫折失敗,就感到厭世,甚至有自殺的想法。而在學生中,學生玩撲克、讀低俗小說等不正當的消遣方式十分盛行,有些甚至感到“生趣索然,意興無聊,因而自殺者”;從事科學研究卻“不兼涉美術的人,難免有蕭索無聊的狀態。無聊不過,于生存上強迫的職務外,俗的是借低劣的娛樂作消遣;高的是漸漸的成了厭世的神經病”等現象。當代美學家朱光潛提出人的理智與情感的失衡,理智沒有能力支配情感,縱使能夠支配,這種理智支配情感的生活也是不理想的;錢理群教授提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一詞來批評對個人利益過分追求的人。事實上,不論是蔡氏指出的幾種流弊及當時學生中存在的問題,或是朱光潛談到的人的理智與情感的失衡,以及當下的“精致的利己主義”的現象仍舊屢見不鮮,這些仍是當今培養完整人格過程中的壁壘和流毒。而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提倡純粹美育,重視美育對情感的陶冶,有助于將青年人的志向推向更高遠、更自由、更神圣的境地,影響人們樹立超拔、完整的人格,為當今培養人的完整人格,建設綠色人生方面提供了重要的解決思路。
[1]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3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1頁。
[2]蔡元培:《蔡元培美學全集》(第四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1頁。
[3]夏敏:《宗教情感及其審美表現》,《民族藝術》1998年第4期,第26頁。
[4]〔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9頁。
[5]蔡元培:《蔡元培美學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74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6]胡適:《胡適談世相》,文化藝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148頁。
[7]蔡元培:《蔡元培美學全集》(第三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