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天威[西安外國語大學俄語學院,西安 710128]
弗拉基米爾·索羅金(Владимир Сорокин)是當今俄羅斯文壇極具爭議的后現代主義作家,他在創作中不斷打破陳規,全方位突破俄羅斯文學傳統范式,構建新的文學話語,他的“幾乎每一部作品都從不同層面對俄羅斯文化與文學傳統加以顛覆和解構”。索羅金既是“活著的經典”,“俄國和世界上最著名的后現代主義作家”;又是俄羅斯文學的惡性異變,是摧毀俄羅斯文化的“卑劣的惡魔”;更是“當代俄羅斯小說家中‘天才的另類’,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事者’”。2010年,索羅金推出了中篇小說《暴風雪》,在這部作品中,索羅金一改往日“丑陋化、糞土化、妖魔化”的創作風格,回歸了“理性化、現實化與簡約化”。文學批評家巴辛斯基認為,“與撼動俄羅斯文化基礎的那個索羅金相比,他現在的突出特點是溫和而適度”。《暴風雪》一經問世便引起了廣泛關注,并榮獲2011年度俄羅斯“大書獎”。在小說里,作家有意延續了19世紀俄羅斯經典文學中常見的“暴風雪”主題,講述了“俄羅斯的過去和未來”,探討了“農民與知識分子之間的永恒隔膜”。這種有意增強的對話性也使索羅金的創作匯入了俄羅斯經典文學的長河之中。由于創作風格的轉變,評論家佐托夫甚至將索羅金稱為“當今俄羅斯文學中唯一的經典作家”。《暴風雪》主要講述了醫生加林與綽號為“癆病鬼”的車夫庫奇馬頂著暴風雪,結伴坐著雪橇車前往瘟疫爆發的多爾戈耶村送疫苗而未果的故事。一路上,二人歷經艱辛坎坷,遭遇種種波折。在即將到達目的地時,因為雪橇車故障,他們再也無法行進,只得在冰天雪地里過夜。車夫為了保護醫生慘遭凍死,醫生也被凍僵,最終被中國人所救。小說主要的人物形象是“農民”車夫庫奇馬及“知識分子”加林醫生。索羅金使用了自己慣用的后現代化的解構手法,解構了知識分子加林醫生的形象。本文運用文本細讀法,探析加林醫生的形象特征,并得出結論,加林醫生是新俄羅斯文學中的“非典型性”知識分子形象,索羅金有意消解醫生頭頂的知識分子傳統光環,建構新的文學話語體系。
知識分子是俄羅斯文學中最顯著的肖像群體之一,對知識分子命運的探討是俄羅斯文學恒久以來的一個重要傳統命題。俄羅斯文學所具有的鮮明的思想性、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濃重的理想主義和人道主義色彩,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其塑造的知識分子形象代表而彰顯的。可以說,俄羅斯文學史就是以作家、詩人、思想家等為代表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情感訴求及精神探索的隱性表達。“知識分子問題構成了俄羅斯文學發展的一條重要線索,它既記錄了在不同歷史時期為俄國社會尋求救世良方的知識分子的人生軌跡和心路歷程,更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不少作家們的精神自傳。”俄羅斯經典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是光輝且不朽的,他們始終頭頂“俄羅斯社會良心”的光環,以公理與正義代言人的身份為民眾吶喊,為陳舊體制下民眾運動的挫敗而彷徨。“他們的共性,是具有獨立不羈的人格、自由探索真理的精神和敢于為真理而獻身和受難的勇氣。”
加林醫生的姓名普拉東·伊里奇·加林(Платон Ильич Гарин)是一個別有含意的組合。組合的每一部分都使人回想起19世紀俄羅斯經典文學中的經典人物形象:“普拉東”這個名字流行于19世紀,是契訶夫戲劇和托爾斯泰小說里常見的主人公名字;“伊里奇”這一父稱與岡察洛夫《奧勃洛莫夫》中的“多余人”伊利亞·伊里奇·奧勃洛莫夫的父稱形成了互文的意蘊;姓氏“加林”也用文字游戲的方式與契訶夫《第六病室》里的醫生拉京(Рагин)形成了悠遠的呼應。如索羅金所言,他“想寫一部經典的俄羅斯小說”。從醫生姓名被設定好的細節里可以看出,他在有意讓自己的醫生向俄羅斯經典文學中的知識分子靠近,換句話說,《暴風雪》是一個純正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在新的歷史語境中演繹的似曾相識的新故事。在向俄羅斯經典文學靠攏的同時,索羅金并沒有因循守舊,一味繼承傳統文學對知識分子光輝形象的建構。他崇尚文學創作的絕對自由,他說:“文學是一個自由的動物,它應該在它喜歡的地方進食和拉屎。”他將這種自由思想運用到了《暴風雪》的創作中,解構了知識分子加林醫生的形象,醫生頭頂的“俄羅斯社會良心”的知識分子傳統光環不復存在,卻成為自我“加冕”與“脫冕”的“老爺”、“肉”和“欲”的奴隸。
除上述醫生的姓名之外,小說從物品、行為到稱呼等很多細微之處都帶有19世紀舊俄國的印記,如醫生戴的夾鼻眼鏡常見于契訶夫的小說里,他閱讀的《領域》雜志發行于19世紀,“告上法庭”等口頭禪更是帶有沙皇俄國的色彩,帶有鮮明時代特征的還包括車夫對醫生的稱呼——“老爺”。
小說開篇,加林醫生著急趕路去給疫病肆虐的多爾戈耶村送疫苗,他催促驛站長找車,他知道自己的職責即在于救死扶傷。他自視甚高,話語中透露出其強烈的責任感:“(救死扶傷是)我命中注定要干的事情,這件事情我能做得比你們所有人都好。”這是索羅金對醫生形象的“加冕”,醫生在開篇就被設定為有責任心的、高尚的知識分子形象。庫奇馬經不住醫生的軟磨硬泡、威逼利誘,最終同意冒著暴風雪送醫生去往多爾戈耶。出場時,醫生表現得極富有同情心和責任感;剛上路時,醫生感覺和庫奇馬在一起“很舒服,很平靜”,對庫奇馬的態度也顯示出他是一位謙和友善的好“老爺”。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之間的矛盾逐漸暴露出來,醫生的形象也逐漸“脫冕”。
隨著情節發展,兩人經歷了路途中的第一次波折,雪橇車滑板被一個堅硬的金字塔狀物撞斷。修好滑板后,庫奇馬提議原路返回,醫生氣惱而威脅地說:“你想都別想。誠實的勞動者的生命正處于危險之中!老弟,這可是國家大事。我和你都沒有權利往回返。”在這里,醫生的責任感頗高,即便自己身處困境,他仍然惦記著處于疾病中的人們。越過峽谷,雪橇車滑板再次出現故障,他們不得已去了磨坊主的家里。在磨坊主妻子的勸說和庫奇馬的請求下,醫生決定留宿下來明天一大早繼續趕路。夜里,雖口口聲聲說著“任何時候都不應該放棄原則”,但醫生還是沒有經受住性欲的誘惑,與磨坊主的妻子發生了性關系。面對性欲的誘惑,醫生忘記了自己的天職,背棄了自己的“原則”。第二天,醫生更是睡過了頭,他又把晚起床的責任推給了庫奇馬,忘記了自己面對溫暖的床鋪和誘人的肉體時的軟弱。
離開磨坊主的家,路況越來越差,風雪越來越大。隨著路況惡化,醫生變得越來越沒有耐心,他不再隱忍,粗暴地辱罵著庫奇馬,認為庫奇馬才是路程耽擱的根源,自己只是一心想救死扶傷的醫生。慌亂中,他們迷了路,誤入了“維他命人”的帳篷。看到被“維他命人”打傷的無辜者,醫生堅定地說要去把這些施暴者“告到法院”,并口口聲聲說“我這個人不拿酬勞”,但是當“維他命人”提出要用“金字塔”毒品作為酬謝時,醫生的話就變成了“很難拒絕”。在毒品帶來的幻覺中,他掙扎和懺悔,懺悔自己人生中的過錯。清醒之后,他忘記了自己迷醉中的懺悔,只記住了毒品帶來的快感,轉身又從“維他命人”手里買了兩個“金字塔”毒品。他前一秒用話語建構自己高大偉岸的形象,后一秒又用實際行動解構著自己的形象。他面對誘惑的抉擇和態度也體現了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精神體制的羸弱。
在毒品帶來的興奮中,他們繼續上路,醫生保持著極大的熱情,“他已經許久沒有過這么好的感覺了”。他又重新記起自己的職責,和庫奇馬探討起“善”和“惡”,并鼓勵庫奇馬說:“我和你現在就是去一個遙遠的地方為人們做善事。”冰天雪地之中,他們再次迷路,并遇到了狼群。趕走狼群之后,馬匹也因驚嚇而不敢再前行,醫生由此暴怒,粗暴地辱罵并揍了庫奇馬一拳。他認為正是庫奇馬“這個胸無大志、不求上進的人,正是他身上的散漫惰怠和那種莊稼漢固有的碰運氣心態,正是這一切阻礙了他這個醫生的道路,阻礙他直接向目標進發”。醫生從來沒有自我審視,他認為路途艱難的根源在于庫奇馬,殊不知正是他為滿足一己私欲而不時停留,才耽擱了寶貴的行醫時間;他口口聲聲說要去“做善事”,卻對身邊盡職盡責的車夫沒有任何善心。醫生這種口是心非的極大反差也體現出索羅金對其人性的解剖和批判,對待庫奇馬態度的反復無常也體現出醫生人性中固有的軟弱性和搖擺性。
批評家巴辛斯基指出,索羅金的《暴風雪》“引用了托爾斯泰短篇小說《主人與雇工》中的情節、布局結構甚至藝術和心理細節”。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主人與雇工》中有類似《暴風雪》的情節:商人安德烈伊奇和雇工尼基塔因趕路心急,被困在風雪肆虐的寒夜里,安德烈伊奇丟下尼基塔去尋找出路,后無功而返。寒冷中,安德烈伊奇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了尼基塔,拯救了尼基塔的生命,自己平靜而心滿意足地死去。受“回歸民間”思想的影響,托爾斯泰小說的結局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索羅金沒有繼承托爾斯泰“回歸民間”的思想,更沒有尋求農民與知識分子之間的精神契合,而是著重將兩者的矛盾擴大化,著力探討兩者之間的“永恒隔膜”。《暴風雪》結尾處,醫生把庫奇馬丟棄在寒夜里,試圖尋找出路,精疲力竭之后,無功而返。他聽從庫奇馬的建議,鉆入雪橇車的牽引箱里取暖,但他碩大的體格和劇烈的活動使得箱子破裂。為了保護醫生免于受凍,庫奇馬沒有挪動正對著裂縫的后背,結果被凍死。第二天早上,醫生甚至沒有注意到為保護自己而慘死的庫奇馬。面對施救的中國人,他說著:“我是醫生……幫助……幫助……請幫我。”死亡最能考驗人性,兩部小說主人公的表現是截然相反的,小說的結局也相去甚遠。在這種歷史語境的強烈對比之下,我們更能體會到托爾斯泰小說里的“主人”溫和謙卑、甘于奉獻,索羅金小說里的“老爺”無情偽善、自私懦弱。
小說中,雪橇車滑板斷裂后,庫奇馬和醫生不得已來到了磨坊主的家里。在留宿插曲中,索羅金描寫的關鍵詞是“性欲”,他想以此考驗作為知識分子的醫生面對誘惑的意志力。磨坊主的妻子并不漂亮,“她的額頭稍窄,下巴有點粗大,而且朝下歪斜著,臉部輪廓整體顯得有點粗糙,是鄉下人特有的臉型”。但是這樣一個不漂亮的、別人的妻子卻勾起了醫生的性欲,“豐滿的微微晃動的乳房卻讓醫生魂不守舍”,“盡管他很瞌睡,但是仍然不情愿與磨坊主的妻子分開”。起初,醫生還會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但是他想到磨坊主妻子的肉體,“心怦怦亂跳,饑渴的熱血不斷翻涌著”。于是,在欲望真正來襲的時候,一個口口聲聲告訴自己“不應該放棄原則,不應該越過底線”的醫生,一個背負著救死扶傷使命的知識分子,背棄了原則,越過了底線,說出了“不,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的荒謬的話,最終與磨坊主的妻子發生了性關系。發生關系后,醫生“突然意識到自己完全不想跟她聊天”,“覺得現在與這個女人在一起很不自在”,很“反感”地回答著她的問題。駕車離開時,他沒有絲毫負罪感,反而安慰自己只是“想干那事。所以沒什么可惋惜的”。欲望消失后,醫生變得無比冷漠。
索羅金在描寫磨坊主的妻子時,賦予她俄羅斯文學中女性向來就有的智慧與善良:“她身上具有某種母性的、善良的、體貼關愛的東西。”但是,當磨坊主妻子站在醫生面前時,醫生關注的重點并不是她的智慧和善良,而是她的肉體:“白皙的皮膚”和“顫動的乳房”。“傳統的小說往往將愛情描寫成情感與性欲完美的結合,喚起人們對這種美好愛情的向往,因情感與肉欲的矛盾,即情與理、靈與肉的矛盾而發生了許多悲壯的愛情故事。索羅金的作品一反傳統,似乎談不上愛情,筆下描寫的只是性欲。”索羅金用性欲之下“知識分子”和“永恒女性”的情感表現,顛覆了傳統俄羅斯文學的人物塑造模式,這兩個經典主題都被徹底顛覆和解構了:光輝女性不再是“愛”與“美”的化身,而是成為骯臟丑陋的性愛機器;知識分子不再是“靈”與“神”的追求者,卻變成了“肉”和“欲”的奴隸。
“性展示、性引誘成為索羅金解構權威……的一種極端的手段,顛覆崇高理想、傳統倫理道德的方式。”在《暴風雪》中,索羅金通過直白的性描寫,展現了性欲誘惑下的知識分子加林醫生的情感變化,起初他是矛盾而迷茫的,不知如何抉擇,但他最終還是沒有經受住考驗,成為“性欲的奴隸”。他對待感情、對待性的態度,展示了其個人觀念的扭曲以及對于感情的虛偽。這一短暫的留宿插曲也證實了醫生加林只不過是“肉”和“欲”的奴隸。
俄羅斯作家維克托·葉羅費耶夫說:“新的俄羅斯文學毫無例外地懷疑一切:愛情、孩子、信仰、教堂、文化、美、高尚、母性、民間智慧……其懷疑主義是對野蠻的俄羅斯現實和俄羅斯文化亢進的道德主義的雙重反撥。”蘇聯解體后,傳統價值體系崩塌,固有的一元化意識形態被顛覆,文藝創作也從“一元”走向了“多元”。《暴風雪》塑造的知識分子加林醫生,是新俄羅斯文學中的“非典型性”知識分子形象。在索羅金的后現代解構下,知識分子不再是“俄羅斯社會良心”的代言人,在醫生“脫冕”成“老爺”和“奴隸”,頭頂知識分子的傳統光環被消解的同時,新的文學話語體系也在被建構。
[1]段麗君:《“后古登堡時代”的“書籍”與“閱讀”——簡析索羅金的小說〈熊掌山〉》,《俄羅斯文藝》2018年第2期,第84頁。
[2][3] Соколов Б.В.: ?Тайны рус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Расшифрованная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Эксмо Яуза,2006:521-522,520.
[4][5] 張建華:《新時期俄羅斯小說研究(1985—2015)》,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49頁,第264頁。
[6][14] Басинский П.: ?Отметелился.Вышла новая книга Владимира Сорокина “Метель”?,https://rg.ru/2010/04/13/metel.html.
[7]任光宣:《文學是最烈的毒品——俄羅斯作家索羅金訪談錄》,《外國文學動態》2012年第6期,第10頁。
[8] Игорь Зотов.: ?никто из критиков не увидел главного в новом романе Владимира Сорокина?,https://newizv.ru/news/politics/17-03-2017/igor-zotov-nikto-iz-kritikovne-uvidel-glavnogo-v-novom-romane-vladimira-sorokina.
[9]謝周:《從“多余”到“虛空”——俄羅斯文學中知識分子形象流變略述》,《俄羅斯文藝》2008年第3期,第13頁。
[10]張冰:《俄羅斯文化解讀》,濟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21頁。
[11] Сорокин В.: ?Обнять Метель?,https://www.srkn.ru/interview/obnyat-metel.html.
[12]Соколов Б.В.: ?Моя книга о Владимире Сорокине?,АИРО,2005:32.
[13]索羅金:《暴風雪》,任明麗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頁。(本文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15]溫玉霞:《解構與重構:俄羅斯后現代小說的文化對抗策略》,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頁。
[16]溫玉霞:《索羅金小說中的“審丑”敘事模式》,《俄羅斯文藝》2011年第1期,第55頁。
[17] Ерофеев В.:?Русские цветы зла?,Подкова,1997:1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