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靜慧[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對于邊塞詩概念的界定,學界有不同的說法。譚優學認為“邊塞詩以地域而言,主要指沿長城一線及河西隴右的邊塞之地(秦長城西起臨洮,經蘭州,其實也可包括河、隴)。以作者而言,要有邊塞生活的親身體驗。以邊塞詩作者的作品而言,要是他們作品中的主要成就部分”,這是對邊塞詩比較普遍的一種定義。邊塞詩中所描寫的背景也多定位于河西隴右一帶。而胡人浚則認為:“舉凡從軍出塞,保土衛邊,民族交往,塞上風情;或抒報國壯志,或發反戰呼聲,或借詠史以寄意,或記現世之事件;上自軍事、政治、經濟、文化,下及朋友之情、夫婦之愛、生離之痛、死別之悲,只要與邊塞生活相關的,統統可歸于邊塞詩之列?!边@種定義,對于邊塞地理的限定放開了,也沒有要求作者一定有親身經歷的邊塞體驗。
關于鮑照的邊塞詩定義,采用胡人浚的說法或更為合適。史料記載中并未提到鮑照有到達過北方邊塞的經歷,但是鮑照確實是有經歷劉宋邊境戰爭的經驗。文帝元嘉二十二年(445),“照從衡陽王辟,之梁郡,旋之從徐州”,鮑照到過徐州。而徐州彭城當時為劉宋與北魏的交界處。元嘉二十八年(451),“正月,魏兵退,始興王率眾城瓜步”,“照隨始興王往江北”,可見鮑照當時到達過北魏與劉宋戰爭的前沿陣地瓜步。所以,雖然鮑照沒有到過真正意義上的北地邊塞,但他也確實是經歷過劉宋的邊塞戰爭的。
臺灣學者王文進在《南朝邊塞詩新論》中提出:“南朝既然立都于江南的建康城,距離北方的長城遙隔萬里,怎能寫出逼真的邊塞詩?”為什么“雄踞長安洛陽的北朝并沒有開拓出近在咫尺的大漠風云,反而是讓籠罩在杏花煙雨的南朝詩人吊詭地完成了這項文學史的奇跡任務”?鮑照沒有到過地理意義上的北方邊塞,也沒有真正上過戰場殺敵,他并不是辛棄疾那樣的人物。南朝詩人鮑照的邊塞詩為什么能夠寫得如此真切,他的邊塞材料和靈感來自哪里呢?
鮑照邊塞詩的材料來源,一方面是州府雙軌制下羈旅行役經驗的移植,一方面是對于“建安風骨”的繼承。
王文進認為“南朝邊塞詩本身就是一種文學想象的典型代表”,“邊塞詩并不需要詩人親自到沙場揮汗廝殺,詩人只要掌握文學傳統,應用其心靈的想象一樣可以身在江南,心懷邊塞”。鮑照并未真正到過北方邊塞,他對于邊塞的想象是建立在他羈旅行役的經歷和情感體驗之上的。作為身不由己的旅人,鮑照將自己與同樣身不由己的征人聯系起來,將自己在宦游中矛盾的情感移入邊塞詩中。一方面,鮑照希望通過在幕府為官能夠獲得賞識,改變自己作為寒士的處境;另一方面,他對宦游生活深感厭倦。這樣的情感移入邊塞詩中,便成了對建功立業的渴望與對戍邊生活厭惡的矛盾。
關于“州府雙軌制度”,大抵是指“州官和府主分別任用官員,漢時州佐吏只有刺史自辟之別駕治中這個系統,到了魏出現參軍。而到了南朝時期,州刺史多半加將軍之號,所以州府得以有兩批幕僚人馬擔任”。王文進在其博士學位論文《荊雍地帶與南朝詩歌關系之研究》一文中認為正是這種新制度的實行,導致非本籍的士人得以流動。出身寒門的鮑照正是在這樣的制度下,離開本籍,奔波于各藩王的幕府中,先后跟隨過臨川王、衡陽王、始興王等人,宦游于江州、梁郡、徐州、揚州、荊州等地。
宦游羈旅之人要面對道路的險阻、氣候的嚴酷,還要馬不停蹄地四處奔波。這樣的體驗置于邊塞想象中,便成了征人面臨的戍邊環境的惡劣和行軍奔波的勞苦。如鮑照的《上潯陽還都道中作》:
昨夜宿南陵,今旦入蘆洲??托邢赵?,崩波不可留。侵星赴早路,畢景逐前儔。鱗鱗夕云起,獵獵晚風遒。騰沙郁黃霧,翻浪揚白鷗。登艫眺淮甸,掩泣望荊流。絕目盡平原,時見遠煙浮。倏忽坐還合,俄思甚兼秋。未嘗違戶庭,安能千里游?誰令乏古節,貽此越鄉憂。
南陵在潯陽之下,蘆洲在潯陽之上。昨夜還在南陵,清早已到蘆洲,可見是日夜兼程。天還未亮就要“侵星赴早路”,太陽已經落山,卻還要不停地追趕前方的旅人。這樣的經歷在鮑照羈旅主題的一類詩中有很多,如“天陰懼先發,路遠常早辭”(《送從弟道秀別詩》)、“孤獸啼夜侶,離鴻噪霜群”(《還都道中三首》)、“居人掩閨臥,行子夜中飯”(《代東門行》)、“兼途無憩鞍,半菽不遑食”(《行京口至竹里》)。這種不停奔波、日夜趕路的宦游體驗,成為鮑照邊塞詩中苦于奔波行軍的情感表現。如《扶風歌》:“昨辭金華殿,今次雁門縣。寢臥握秦戈,棲息抱越箭。”行軍一夜之間從“金華殿”到“雁門縣”的表現更為夸張。再如“占募到河源”“追虜窮塞垣”“密途亙萬里”等,征人四處奔走,路途遙遠艱辛。鮑照邊塞詩中這樣的邊地情境描寫比比皆是。
作為宦游之人,鮑照的不少羈旅題材詩歌中都有著對家鄉、親人的思念。這種在外漂泊的愁思,成為其邊塞詩歌中戍邊戰士的思鄉之情?!胺钜弁课磫?,思歸思已盈。”(《從臨海王上荊初發新渚詩》)“北臨出塞道,南望入鄉津?!保ā端褪⑹汤绅T候亭詩》)旅人還未離鄉,歸思便已爬上心頭。在旅途中,“愁來攢人懷,羈心苦獨宿”(《還都道中三首》)、“旅雁方南過,浮客未西歸”(《吳興黃浦亭庾中郎別詩》),旅人獨自在外孤苦無依。旅雁尚能歸去,而旅人卻依舊流浪他鄉。這種流離在外的思鄉之情被移植到了其邊塞詩中,成為征人的思鄉之情。“君不見少壯從軍去,白首流離不得還。故鄉窅窅日夜隔,音塵斷絕阻河關?!薄皩⑺篮R跡,寧見妻子難?!保ā稊M行路難》)同樣離鄉遠游,漂泊在外,這樣的思鄉便有了共通性。
鮑照的邊塞詩所反映的情感中有一類是功厚賞薄之苦,這類情感是作為寒門士子的鮑照所特有的。鮑照前后跟隨過若干個幕府,做過縣令,也做過中書舍人,但都是品階低下的官職。鮑照宦游四方為的就是建功立業,改變自己的寒士處境。可是,盡管他為此奮斗了一生,還是改變不了自己的現狀?!白鹳t永照灼,孤賤長隱淪。容華坐銷歇,端為誰苦辛。”(《行藥至東城橋》)這種懷才不遇、沉居下僚的情感移植到邊塞詩歌中,變成了對于功厚賞薄的怨嘆。鮑照筆下邊塞詩中也同樣有著戎馬一生,勞苦功高,卻出身貧寒的士兵。他們抱著滿腔熱血奔赴沙場,渴望建立功勛,最后卻落得“窮老還入門”(《代東武吟》)的結局。
鮑照邊塞世界的構建不是空穴來風,其對于邊塞的想象是建立在其多年羈旅行役的經歷之上的。鮑照將羈旅行役中的情感體驗移植到邊塞詩當中,構建了一個血肉豐滿的邊塞世界。
蕭滌非在編寫南朝樂府時,將鮑照作為南朝漢樂府大家,單獨開辟了一章來進行論述?!爱斈铣木_羅香澤之氣,充斥彌漫之秋,其能上追兩漢,不染時風者,吾得一人焉,曰鮑照。鮑氏樂府之在南朝,猶之黑夜孤星,中流砥柱,其源乃從漢魏樂府中來,而與整個南朝樂府不類。”蕭滌非認為鮑照的樂府詩與整個南朝的樂府“不類”。整個南朝樂府充滿了綺羅香澤之氣,而鮑照的樂府則是不染時風,有著漢代的剛健之氣。
劉熙載《藝概》指出:“明遠長句,慷慨任氣,磊落使才,在當時不可無一,不能有二。”沈德潛《古詩源》也說:“明遠能為抗壯之音,頗似孟德。”鮑照的邊塞詩中正有著“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這種“建安風骨”所特有的氣質,因而其邊塞詩能夠獨步當時,成為唐人邊塞詩的開山鼻祖。鮑照邊塞詩中的“建安風骨”一方面來源于對漢魏樂府的模擬,一方面來源于其自身的慷慨不平之氣。
鮑照的邊塞詩多為擬詩,其模擬的對象多為漢魏樂府或古詩。正是對漢魏樂府及古詩的模仿學習,使鮑照的邊塞詩中有意無意地帶入漢魏樂府中所特有的慷慨悲涼之氣。
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評論擬詩時說:“大抵擬詩如臨帖然。古人作字,有古人之形之神。我作字,有我之形之神。臨帖者,須把我之形神墮黜凈盡,純以古人之形,卻以我之神逆古人之神,并而為一,方稱合作。不然,借古人之形,傳我之神,亦其次也,切勿衣冠叔敖?!眳卿空J為擬詩如臨字,在擬古中強調對古人之神的模仿,擬詩與原詩在神上要達到一種融合。
鮑照邊塞詩對于樂府和古詩的模擬,達到的是一種與漢魏“建安風骨”的融合。如《代陳思王白馬篇》,是鮑照對曹植《白馬篇》的模擬之作。曹植《白馬篇》中的邊塞游俠有著“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悲壯之情;鮑照模擬《白馬篇》,也有著“棄別中國愛,要冀胡馬功”“但令塞上兒,知我獨為雄”的豪邁之感。但鮑照的《代陳思王白馬篇》有的不僅是陳思王《白馬篇》的豪情,而且更多了幾分悲涼怨氣,如“含悲望兩都,楚歌登四墉”“丈夫設計誤,懷恨逐邊戎”幾句;再如其《代出自薊北門行》“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一句,盡得曹植《白馬篇》“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之意。
鮑照邊塞詩所特有的“建安風骨”的氣質還源于其自身的慷慨不平。鐘嶸《詩品》中評鮑照“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鮑照生活于門閥制度極盛之時,他出身寒門,想要憑借自己的能力躋身上流,卻屢屢不得志。鮑照的邊塞詩中既有著建功立業的豪情,又有著沉居下僚的憤慨與悲涼,與“建安風骨”遙相呼應。如《代東武吟》中,鮑照既是代老兵訴苦,又是替自己書怨。老兵付出一生心血,卻只因“時事一朝異”而落得一無所有,鮑照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奔波官場,空有一身才能卻得不到施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