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夢與狂歡
——析《月亮與六便士》

⊙姜宗辰［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月亮與六便士》講述了一個家庭美滿、事業有成的證券經紀人，一夜之間放棄原有的一切，遠走他鄉。任憑別人如何揣測、詆毀，他也沒有給出任何理由，義無反顧地去追求內心執著的藝術夢。他即使流落異鄉，窮困潦倒，也沒有對過去的生活有絲毫的妥協，而是繼續沉浸于自己的繪畫夢里。當他遠離文明社會，置身于南太平洋的美麗島嶼——塔希提島時，他終于創作出不朽的畫作，然而卻將其付諸一炬。

周國平先生在《悲劇的誕生》一書序言中極為精練地總結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特點：“日神精神沉湎于外觀幻覺，反對追求本體，酒神精神卻要破除外觀幻覺，與本體溝通融合。前者用美的面紗遮蓋人生的悲劇面目，后者揭開面紗，直視人生悲劇。前者執著人生，后者超越人生。”在小說《月亮與六便士》之中，主人公斯特里克蘭身上深刻地體現著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以離家出走為時間節點，他前半生以日神精神規范著自己，后半生則沉浸于酒神精神引領下的狂歡中。

一、日神精神下的幻夢

日神精神的代表是太陽神阿波羅，他主管光明、青春、醫藥、畜牧、音樂、詩歌等。阿波羅身上集中體現了理智、道德、向善的方面，在日神精神的引導下，人們對自我的行為“自制”，對現有的生活產生了幻想與夢境?！皬膫€體層面來看，日神精神驅使個人沉浸在美好的幻想和夢境中，以躲避現實世界的困擾和煎熬?！痹谀岵傻摹侗瘎〉恼Q生》中，尼采也給出了定義：“我們用日神的名字統稱美的外觀的無數幻覺，它們在每一瞬間使人生一般來說值得一過，推動人去經歷這每一瞬間?！比丈駹顟B之下還有一個鮮明的特征就是適度，周國平指出，“適度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個人界限的遵守，是倫理的尺度；另一方面是對美麗外觀的界限的遵守，是美的尺度”。由此可以看到，日神精神讓人沉浸于幻夢之中，夢中人們對于個人界限和美的外觀有著一定的尺度去衡量，如同規定一般將人困在美妙的環境之下，逃避現實世界中的一切。

《月亮和六便士》的主題更多地被理解為理性與現實的沖突：理性如月亮一般高高掛起，使人仰望，渴望觸及；六便士則散落于地，人們腳踩大地即可拾取，冷暖自知。小說中，斯特里克蘭小時候就想成為一名畫家，但父親以學藝術沒有任何前途為理由拒絕了他，要求他做生意。斯特里克蘭雖然后來沒有成為一名商人，但他繪畫的夢想也被耽擱了。他在前四十年的生活中，按照父親的要求生活，成了一名證券經紀人，事業上穩步向前；在家庭中，斯特里克蘭的夫人符合當時上流社會所要求的女性風范，端正，典雅，能在任何場合中游刃有余地進行社交。在外人看來，斯特里克蘭的生活幸福美滿。雖然這個男人不善言辭，但是他也從沒有表現出任何對妻子與家庭的不忠行為。離家出走以前，斯特里克蘭遵循著適度的原則，即對倫理的遵守和對美麗外觀的遵守，這樣的生活讓他沉浸于美好的幻境之中。斯特里克蘭將這樣的生活保持了四十年后，埋藏于心底的夢開始將他喚醒，他殘忍地背離安穩舒適的生活，開始尋求內心的夢。

斯特洛夫和他的夫人身上也體現著日神精神。斯特洛夫是一名畫家，但是他并沒有什么天賦，他的畫基本以平庸的方式呈現出來，受到了其他畫家的冷嘲熱諷。這群嘲諷他的畫家還經常向斯特洛夫借錢或是占取便宜，而斯特洛夫也欣然接受。斯特洛夫對畫的理解有著自己獨到的一面，但是在創作方面卻難以有所進展。在斯特里克蘭占有斯特洛夫的妻子以前，斯特洛夫的生活可謂幸福美滿，他的夫人對他十分關愛，對他的畫同樣報以贊美之情：“為什么我覺得你的畫很美呢，德克？我第一次看到，就欽佩不已?！碧鹈鄣目諝鈴浡谒麄冎g，讓人看不出他們有什么不合。這也正如斯特里克蘭和他的夫人一般，表面看上去風平浪靜，其實一方的內心早已暗潮洶涌。斯特洛夫夫人從見到斯特里克蘭那天起，就被斯特里克蘭粗魯、暴躁的一面給吸引住了，再到后面苦苦勸說斯特洛夫不要將斯特里克蘭接回家，她知道自己早已對斯特里克蘭動了情。在真相大白之前，可憐的斯特洛夫還繼續沉浸在家庭幸福美滿的幻想之中。但是他的妻子對他并不是真正的愛情，她只是沉浸于斯特洛夫拯救她的安全感之中，這種安全感讓她不斷地向斯特洛夫靠近，并且將她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斯特洛夫。因此，當斯特里克蘭靠近她時，他那性感的身軀、沉重的呼吸、兩人共處一室的寧靜環境讓斯特洛夫夫人難以抵擋，最終淪陷。

二、酒神精神下的狂歡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葡萄樹和葡萄酒之神。在很久以前有酒神節，酒神節的主要特征就是性的放縱，將人性之中野獸的一面解放出來，盡情放縱，同時也打破家庭和日常生活的一切界限。關于酒神精神，尼采有一個清楚明晰的表達：“只有在酒神秘儀中，在酒神狀態的心理中，希臘人本能的根本事實——他們的‘生命意志’——才獲得了表達?！边@種“生命意志”可以理解成為自我意識的解放，在酒神狀態之下，一切枷鎖都被打破，人們不再被條條框框束縛住，從而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之下，人們找回了最本真的自我。

斯特里克蘭在其前四十年的生活之中，在妻子和別人眼中是一個毫無趣味的人。妻子每天和上流社會的文人打交道，而他卻不善言辭。他除了小時候向父親吐露心聲被拒絕后，就再也未向任何人訴說過自己內心的夢想。在此期間，他也從未顯露出任何的繪畫天賦。當斯特里克蘭跑去巴黎追尋繪畫夢的消息傳回來時，他的夫人及家人都難以置信。斯特里克蘭對于繪畫的追尋充分體現了酒神精神對他的影響。斯特里克蘭在曾經的家中，雖然不善言辭，不善交際，但是他始終可以維持著外表的平和態度。這一切從斯特里克蘭離家出走到巴黎追尋夢想之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斯特里克蘭在巴黎的日子過得異常艱難，他饑腸轆轆地流落街頭，到處找人接濟自己。這樣的日子和之前相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是他從沒有想過放棄。就算他躺在病床上，面對死亡，他依舊對來幫助他的人罵罵咧咧。斯特洛夫在他病入膏肓之際將他帶回家治療，他卻因需要女性來滿足自己的畫作和欲望的驅使，“搶奪”了斯特洛夫夫人。當斯特洛夫夫人因無法留住斯特里克蘭而自殺后，他竟沒有半點悔過之心，依舊保持著自己冷漠的態度。他一心只想著如何畫出理想的畫作，而對于身邊所發生的其他事物毫不在意。他追求的繪畫夢想，并不是將畫作賣出一個好價錢或是因畫畫出名，而是想要畫出一幅可以承受住他內心渴望的畫作。在這個終極目標面前，其他的一切都是阻擋他前進的絆腳石。他痛恨自己難以抑制住那與生俱來的欲望，因為這欲望讓他難以專注于繪畫。拿吃飯這件事來說，普通人的要求是溫飽，條件稍微好點的人要求吃大餐，更高級一點的或許會注重營養，而斯特里克蘭僅僅把吃飯當成一個動作，這只是他為了生存不得不去完成的一件事。他不愿意將自己畫畫的過程公布，只是潛心在一個畫室之中研究，不斷完善。對他來說，繪畫是一件神圣的事，任何人都不得干擾他。他專注于自己的世界，沉浸在自己的夢境之中，達到了“迷狂”的狀態。

斯特里克蘭正是在酒神精神一樣的狀態之下完成了自己的后半生。他將自己的一切枷鎖都解開，不去在意塵世間的紛紛擾擾。他需要的是自我救贖，完成上天賦予自己的使命。他來到了塔希提島，這個與世隔絕的南太平洋小島，充滿了原始的脈動，吸引了斯特里克蘭，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在這里，他不僅不需要擔心食物的缺乏，而且幾乎不受他人的影響。同時，阿塔滿足了他對女性所有的幻想。他這樣形容阿塔：“她不打擾我。她給我做飯，照顧孩子，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凡是我要求一個女人的，她都給我了?！卑⑺幌袼固乩锟颂m夫人那樣絲毫不顧忌斯特里克蘭的感受，也不像斯特洛夫夫人那樣企圖控制斯特里克蘭，她只是默默地陪伴在斯特里克蘭身邊，替他分擔他所需要的一切。在如此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之下，命運又一次向斯特里克蘭伸出了魔爪，他得了難以醫治的麻風病，他的雙目逐漸失明。在這極其艱難的條件下，他像貝多芬一樣“扼住命運的咽喉”，奏響了生命最后的樂章，在家里的墻壁上畫出了一幅傳世之作，但這幅作品在他的要求下被一把大火燒毀了。斯特里克蘭的行為真正體現了“迷狂”的境界，他的后半生一直追求畫畫，但他又不只是滿足于畫畫，而是希望描繪自己內心的世界，或者說是他所理解的世界狀態。斯特里克蘭正是在尋找最本真的自己，那個從小立下志愿要當畫家的自我，在某個契機被引導出來，完全釋放，在他所喜愛的世界里盡情放縱，這正是酒神精神。

三、結語

從社會倫理上來說，斯特里克蘭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渣滓”，他自私地拋棄了家庭，“奪”人妻子，對生命不屑一顧，但是從藝術的角度來說，他開創了一個新時代，他走在了時代的前面，盡情開墾藝術的天地。

斯特里克蘭這個人物真是讓人難以捉摸，他的前半生是那么平靜安穩，他卻義無反顧地拋棄這些，前往夢想的樂園。日神精神規范了斯特里克蘭的大半生，卻終究難以抵擋住酒神精神的吸引。“希臘人的例子表明，一個民族越是領悟世界痛苦的真相，就越是需要用日神的外觀來掩蓋這個真相，美化人生，以求在宇宙變化之流中奪得現象和個體生命存在的權利?！彼固乩锟颂m或許正是領悟了痛苦的真相，他雖然克制自己的一切言行，卻顯得格格不入，難以適從。日神精神的適度讓他掩蓋住了內心對畫畫的渴望，卻無法將其消滅。酒神精神不斷地引誘著他將自我釋放，將痛苦展露出來，將本性敞開。他不在乎外界對他的看法與評價，醉心于繪畫的世界中。斯特里克蘭在酒神精神的指導下，不斷訴說著“生命意志”。他尋求精神世界的極大滿足，窮其后半生完成了生命之作，卻又付之一炬。因為將這幅作品創作出來，對于他來說就已經足夠了。正如前文所說，斯特里克蘭尋求的是自己所理解的世界，乃至宇宙。在《月亮與六便士》里，斯特里克蘭充分體現了人性對自我的超越，他“不斷追尋最原始的、天然的、自然的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