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繼鶴[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全球化語境下,世界各國的經濟、政治以及文化交流日益頻繁,早先國家之間互相隔絕的閉塞環境因為流通開放的多方對話關系得以打破。這種深刻變化反映在文學層面上,則是東西方二者對各自形象的建構,漸由神秘、浪漫,甚至帶有怪誕色彩的異域情調轉向雙方對話互動基礎上合理想象的過程。總體上看,西方作家對“東方”的文本表現實際上經歷了“發現——發明——再發現”曲折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東方形象一直處于薩義德所說的被西方文化尤其是歐洲文化“以政治的、社會學的、軍事的、意識形態的、科學的以及想象的方式”處理甚至創造的位置。
在這些涉及東方形象的文本當中,“跨國戀”主題的文本書寫因為聚焦于跨文化背景下的異國交際,緊緊圍繞著異域生活中最為敏感、最具文化沖突的種族身份及兩性情感問題,揭示出在歷史上處于文化弱勢地位的東方,在強大的西方文明面前所表現出來的錯綜復雜的態度,因而為探索東方形象的塑造及其背后的文化心態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從“跨國戀”主題入手,本文選取杜拉斯《情人》和虹影《K-英國情人》兩個文本,針對二者共同的“跨國戀”主題及在種族、性別和身份層面上形成的“對位書寫”,旨在分析兩位作家在塑造東方形象時所依從的文化策略及其文化心理,最終反思東西方文化之間話語權力關系的問題。
杜拉斯《情人》和虹影的《K-英國情人》共同書寫了一段跨越民族、疆界的異國之戀。《情人》的故事背景被安排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法國的隸屬殖民地越南,講述了當時居住在那里的白人小女孩“我”和中國富家少爺之間短暫的愛情故事;《K-英國情人》則將故事時代背景設置在抗日戰爭前后,英國布魯姆斯勃里文化圈的詩人裘利安·貝爾懷揣著體驗革命、拯救民眾的理想奔赴中國,卻與中國同事之妻閔發生了一場帶有悲劇性質的“通奸/愛情”傳奇。從文本表征來看,這兩個文本帶有鮮明的“跨國戀”色彩,故事情節呈現出一般情愛敘事共有的“相識——情欲——愛欲——分離”結構。當我們把這個敘述的結構與它從中汲取支持的思想觀念和歷史聯系起來,對這兩個“跨國戀”故事的解讀便被賦予了一種“殖民/被殖民”的視角:無論是杜拉斯筆下的白人小女孩“我”,還是虹影筆下的英國詩人裘利安,在這兩段戀情當中他們共同恪守著自己凌駕于情人之上的種族身份特征。這構成了兩個文本相互間的“對位”書寫。
“對位”概念在文學中的使用,源自薩義德在其《文化與帝國主義》一書中提出的“對位法閱讀”。在這部著作中,薩義德將音樂中的術語“對位”引用到對文學文本的分析上來,他所說的“對位法閱讀”,大意是指“在閱讀一篇文字時,讀者必須開放性地理解兩種可能性:一個是寫進文字的東西,另一個是被它的作者排除在外的東西。每件文化作品都是某一剎那的反映”。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絕不可能擺脫它自身的文化環境而存在,任何作家在從事文學創作時也無法徹底割裂自身與其所處的歷史時代與意識形態之間的影響。為此,在閱讀文學作品時,需要在文學經典敘事和文化批評視角之間建立起一個對位點,并且通過這一對位視角重新審視西方文學經典,以此考察文學與文化之間的關系。由此,所謂的“對位”即是用一種回溯性的方式穿透文本的各個層面,“既從敘述主導者的角度”,“也從主導敘述所壓抑的從屬話語和視角”去處理作品,以此發現文本的多重含義以及各主題之間看似孤立單一實際上卻彼此依存相互作用的關系。
這種“對位閱讀”運用在對杜拉斯《情人》和虹影《K-英國情人》兩部作品的解讀當中,具體表現為文本的敘述視角與敘述對象之間的偏差。作為兩部以情愛主題為描寫對象的文學作品,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原應處于一種平等對話的敘事地位,但是由于“跨國戀情”自身所帶有的獨特性質,作家在對文本在進行敘述時,受到國別差異產生的來自種族和文化方面的影響,發生了不自覺的角色偏向,使得文本呈現出一種具有主次關系的層級結構。比較來看,杜拉斯的《情人》由于作者本身就是西方文化的言說者,所以在文本敘述過程當中難免從西方的視角——即第一人稱敘述視角下的白人女孩“我”出發去描寫情愛,而將愛情故事中的另外一方——即中國富家少爺置于被貶抑的地位;而在《K-英國情人》當中,雖然虹影采用全知視角展開故事情節,但無論是從文本構成還是從角色地位來看,虹影顯然是將裘利安作為整部小說的視點人物去進行構思的。書名《K-英國情人》呈現出來的所謂“K-英國情人(裘利安)”這樣的并置關系其實被偷換成了“K:(裘利安的)中國情人”這樣一種附庸關系。由此,兩個文本中角色地位的不平等實際上進一步強化了“跨國戀”在種族/身份層面上形成的位階,故事中的戀人關系被解構為一種純粹的殖民與被殖民關系。圍繞著跨國戀愛生發出來的種族、性別和身份問題,《情人》和《K-英國情人》中的兩性形象共同塑造出被抬高的西方和被貶抑的東方形象。
從杜拉斯《情人》和虹影《K-英國情人》表現出來的戀情來看,這兩部作品實際上是在講述以西方為主體,東方附屬于西方這樣一段不平等甚至帶點畸形的國族關系。兩位作者筆下刻畫的東方形象尤其是中國情人的形象,顯然是立足于一種由西方向下俯視東方的審視立場,帶有鮮明的東方主義色彩。
首先是杜拉斯在《情人》一書中所展現的中國情人形象。杜拉斯在描寫“我”的那個中國情人出場時這樣寫道:“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他不是白人。他的衣著是歐洲式的,穿一身西貢銀行界人士穿的那種淺色柞綢西裝。他在看我。”這時反映出一系列短暫而又復雜的心理變化:“我”——一個十五歲的白人小女孩——發現有人在凝視自己時,最先呈現出來的是一種因為被關注而感受到的欣喜,當注意到凝視者的非白人身份后便萌發出一種拒斥的心理,但緊接著觀察到對方以一種西方人的裝扮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原先拒斥的態度趨向緩和甚至去嘗試接受這種凝視。呈現在杜拉斯筆下的東方形象本身就是先經過西化,也只有經過這種西化,東方形象才可能真正被接納進入到西方世界中去。
但即使是這樣,西方視角下的東方形象仍是扭曲形變的。杜拉斯刻畫了越南那個法屬殖民地下形形色色的東方人物。“其中有一些女人,十分美麗,非常白凈……她們什么也不做,只求好好保養,潔身自守,目的是為了那些情人,為了去歐洲,為了到意大利去度假……”而男人則“鴉片煙燈一刻不離”,死守著財產度日,這些人物無一例外暴露出人性深處丑惡、墮落的一面。就算是與“我”相愛的那個中國少爺,也同樣是不堪的形象姿態。“他慢慢地往她這邊走過來。可以看得出來,他是膽怯的……他的手直打戰。”在與“我”的第一次相遇過程中,這個“中國情人”就一直是處于恐懼狀態的弱勢一方,種族上的差異使得他在15歲的小姑娘面前也顯得畏縮無力。而在“我”和中國情人的情愛描寫中,這一點被突顯得格外醒目。“她這么做著,兩眼閉起來不去看。不慌不忙……她說她要自己來,讓她來。”原本擁有豐富性體驗的“他”在白人女性面前只能扮演被動的一方,甚至失去了作為男性應有的強勁剛猛。杜拉斯筆下東方男性的身體永遠“是瘦瘦的,綿軟無力,沒有肌肉……沒有唇髭,缺乏男性的剛勁”,完全是以一種女性的姿態被呈現在讀者面前。除此之外,當這個“中國情人”對“我”的家人示以友好,想借此融入白人家庭結構的時候,“我”和“我”的家人只將他當作獲取物質財富的手段,而在精神層面上對他予以漠視和唾棄,表現出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和種族上的歧視。在這場愛情關系中,“東方”始終被安排扮演著一種軟弱無能、消極被動的角色,在“西方”面前,東方作為主體的存在價值被抹殺殆盡。
海外華文作家虹影《K-英國情人》的創作顯然對上述“去了勢”的東方形象具有一種解構色彩。在這部作品中,虹影打破了過去西方作家在書寫“跨國戀”主題時普遍采用的“西強東弱”模式,塑造出一個懷有強烈欲望、極具征服性的東方女性形象。新時代知識女性閔感受到裘利安對自己強烈的愛意之后,便很快沖破傳統禮教的束縛,放下作為女性的矜持,主動向裘利安示好,甚至站在雨中三四個鐘頭,以尋求裘利安對自己此前猶豫不決態度的原諒。雖然這場“不道德”戀情的發起者是裘利安,但扮演主導者角色的其實是東方女性閔。在西方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裘利安應閔的邀請來到北京,作為一個文化上的“他者”,他便徹底失去了掌控全局的能力。而在他們兩人的性愛場景中,閔不僅從生理上統治了裘利安的身體,還從文化上控制了裘利安的性心理。在閔面前,同樣作為一個有著豐富性經驗的西方花花公子,裘利安“仿佛是一個初嘗禁果的男孩”,徹底淪為被性啟蒙的對象,在性愛過程中,他徹底喪失了自己作為西方文化代表的優越感和主動性,以至于產生了“性,還是革命”這樣的自我質疑。
與杜拉斯相比較,作為一個同時受到東西方文化影響的海外作家,虹影在一定程度上去除了西方作家在書寫東方形象時帶有的偏見以及刻板印象,樹立起一個具有獨立性和強烈個體意識的東方形象,反映出東方作家的文化自覺。但在面向海外讀者群體書寫的過程中,虹影的創作不可避免帶地上了一點自我東方化的成分。《K-英國情人》在講述裘利安與閔之間的愛情故事時,對閔的形象進行了這樣的刻畫:“她是他遇到過的最癡情的女人,也是真正達到布魯姆斯勃里自由精神境界的女人。”這仍然是在強調東方必須以西化的方式才能走入西方場域。與此同時,虹影在《K-英國情人》這本書中大量介紹了房中術、鴉片煙等一系列帶有神秘色彩的“奇巧淫技”。通過對這類東方神秘主義的展示,“虹影完全將東方主義轉變為一種西方對東方的消費文化,通過歷史語境的設置和東方主義的主題表達,將西方人眼中的東方文化高潮迭起地敘述出來”,滿足了西方讀者對東方的“獵奇”想象。
杜拉斯《情人》與虹影《K-英國情人》所共同具有的“跨國戀”主題,圍繞著異族之間的種族、性別和身份關系建構起了東西方文化的敘事策略。以情愛為書寫對象,兩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作家實際上完成了一種針對文化權力關系的寓言性創作。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性別作為權力的潛在象征,兩性關系時刻內置著權力的斗爭,男性永遠凌駕于女性之上。除去種族的因素,單從性別層面上說,就存在著白人男性壓制白人女性,黃人男性壓制黃人女性這樣的層級關系。
但是在虹影《K-英國情人》中,作者對東西方兩性關系的層級表述是:黃人女性閔在白人男性裘利安和她的黃人丈夫之間做了選擇,在這場競爭關系中黃人男性輸給了白人男性。因而,這兩部作品中表露出來的兩性關系就變成了白人男性→白人女性→黃人女性→黃人男性這樣的層級關系。在這種關系中,通過白人男性對黃人女性的占有,以及黃人女性對同族男性的拋棄,最終實現了白人男性對黃人男性的階層性統治,也即白人種族對黃人種族的凌駕。“當西方的經濟、政治和軍事以一種毫無懸念的實力凌駕于東方之上時,西方對于東方的統治地位也會通過文學再現的方式表現在東西方男女之間的愛情關系上。”《情人》《K-英國情人》等“跨國戀”題材作品對中國情人這類東方形象的塑造,最終指向的是東西方文化話語權力的爭奪。
以杜拉斯《情人》為代表的西方作品在刻畫東方形象時帶有強烈的種族偏見和東方主義想象,他們筆下的東方丑陋、萎弱、墮落甚至畸形,在白人種族面前只能夠充當邊緣人和附庸者的角色。種族的界限被高高筑起在雙方的日常交往當中,白人文化一定是高貴的,非白人文化一定是低劣的,哪怕就是窮困潦倒的白人家庭,在中國富商面前也還能夠擁有趾高氣揚的底氣與魄力。通過對東方形象的一味貶低,西方文化剝奪了東方文化話語發聲的權權利,從而實現強化白人文化優越感的目的。
但自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亞裔群體開始有意識地在寫作中強調本民族文化的話語權力,有意規避西方強勢的種族觀念與文化價值觀,向白人世界輸出符合自身文化觀念的國族形象。以虹影《K-英國情人》為代表,這些作品對東方的傳統文化做了很大比重的書寫和表現,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過去一直在文本中占據統治地位的西方文化的反叛。
與杜拉斯《情人》相比,虹影的寫作改寫了西方對東方的壓倒性統治,那個在白人小女孩面前哭哭啼啼帶有女性氣質的東方男性,到了虹影筆下則搖身一變,成為令白人男性欲罷不能的神秘東方女性。在這個過程中,《K-英國情人》有意識地對西方的種族歧視和東方主義思想進行了批判,但在批判的過程中,敘事文本又出現了游移迷失的現象。從本質上說,虹影的書寫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東方人的形象,在東方人與西方人的交往過程中,東方依然是以一種弱勢的女性形象出現在西方面前。閔最終被裘利安拋棄的命運與《情人》中的中國男子的命運有著深層次的一致性,既表現出海外華文作家在創作過程中對西方文學敘事傳統的迷戀,也使讀者看到了西方作家的東方主義想象在這部小說中的影像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