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000]
夏志清曾經指出,中國的文人自古以來都難擺脫一種感時憂國的傳統,中國的近現代史是一部內憂外患的滄桑史,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始終與政治深度膠著,詩歌創作也多關心家國命運。自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以后,中國的土地上到處都是流血犧牲,每一寸土地都硝煙彌漫,這場慘烈的戰爭,讓文學多了一絲沉痛的呼喚和悲憤。戰爭的時代背景影響了一代作家的創作心理,也影響了他們的創作題材,詩歌作為情感最為凝練的文學形式,體現了詩人豐富的情感與充滿了血淚的控訴。穆旦成長于這個國家命運風雨飄搖的時代,戰爭讓穆旦從年少時期就開始目睹國家民族的危難,從認知到創作都與戰爭交織在一起。不同于宣傳特征明顯的詩歌創作,穆旦的抗戰書寫有其獨特的藝術價值,本文將分析穆旦的創作經歷,以及他與抗戰相關的詩歌藝術特點,重估其抗戰書寫的價值。
穆旦從小成績優異,文學創作不斷,考入清華大學后經常參加愛國組織,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穆旦是南下護校隊的一員,與師生一起搬入了南岳分校。《野獸》創作于這個時期,穆旦此時的內心住著一頭想要復仇的野獸,叫聲凄厲,怒火燃燒,“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1938年穆旦是“湘黔滇旅行團”的一員,“長沙臨時大學公布‘準予赴滇就學學生名單’,計821人,后又公布‘補準赴滇就學學生名單’,計57人,總名單共878人……”實際上1600多公里的路程,他們一共步行了40天,途徑益陽、平彝、昆明等地,像紅軍的萬里長征一樣,此次南遷也是教育史上的一次創舉。穆旦常與聞一多先生一起討論詩歌,在路上一直勤奮地學習英語。這次長途跋涉對穆旦的影響巨大,“使穆旦的雙腳真正踏在廣袤而堅實的祖國大地,品嘗著山河破碎的國仇家恨,感受著內地農民的艱辛”,他愈加沉穩,詩歌的現實主義特征更加明顯,多有泥土氣息。以這次長征為題材創作的詩歌有兩首《出發——三千里步行之一》與《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與早期的浪漫主義作品相比,詩歌有了大江大河的宏偉氣魄,增添了穩健有力的節奏,這兩首詩都將歷史的厚重感表達得淋漓盡致。
穆旦后來創作了《贊美》《我看》《園》等詩篇,多贊美自然風景和人民抗戰的精神,尤其是《合唱二章》這首詩奔放豪邁,浪漫主義風格還比較明顯。戰爭局勢日益緊張,西南聯大的校園也不再平靜,穆旦借此經歷創作了《防空洞里的抒情詩》,描寫了飛機轟炸時人們如何逃到防空洞里。1942年2月他辭去西南聯大教職,報名參加遠征軍,“當時的動機為:校中教英文無成績,感覺不宜教書;想做詩人,學校生活太沉寂,沒有刺激,不如去軍隊體驗生活;想抗日。”國難當前,他無法安心做一個教書先生,毅然選擇從軍。然而中國遠征軍很快就戰敗了,被逼退到了野人山。這里被稱為魔鬼出沒的地方,瘧疾、敗血癥等森林疾病橫行,穆旦仿佛隨軍退入了人間地獄。士兵們被疾病和饑餓圍困,穆旦親眼看見尸骨堆在自己的身邊,這次野人山的經歷對穆旦的身體和精神的影響頗大,回國后的穆旦據此經歷寫了《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他用自己的感受來描寫戰爭的詩篇,戰爭的殘酷與血腥都被形象性地賦之于詩歌。
穆旦的南下跋涉和從軍經歷都是穆旦重要的人生拐點,他的靈魂都得到了重塑,歸國后他仍然輾轉于昆明、重慶等地,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穆旦與同時期的詩人有著明顯的區別,他把對民族危難的憂慮轉化為行動,以一個思想家的高度書寫他的抗戰詩篇。
穆旦既是詩人,又是軍人,他在前線看到的殺戮、死難都變成了更深刻的生命體驗與更客觀嚴肅的哲學思考。詩歌中包括參戰經歷的回顧、關于戰爭局勢的思考、愛國主義的樂觀歌頌等。穆旦的抗戰詩歌從戰爭前夕的《野獸》算起,之后的詩歌《活下去》以及《被圍者》等都是抗戰名篇。1947年穆旦創作了20余首抗戰詩歌,總題定為“抗戰詩錄”,其中包括《退伍》《旗》《奉獻》等。野人山經歷幾度成為他的詩歌題材,比如說《活下去》這首詩,穆旦在死亡的恐懼中,感受到的是戰場的猙獰,想要活下去幾乎成為一種絕望之境下本能的吶喊。《被圍者》也可以看作穆旦對從軍經歷的回憶,士兵們被圍困,無路可走的漫長等待,嚴峻的自然環境下意志消亡的絕望。《森林之魅》正是原始森林的再現,等待的士兵想要掙扎著逃亡,可是野花仿佛在頭上開放,戰士的亡靈也似乎與樹木森林融為一體。
穆旦刻畫了農民兵等小人物,《農民兵(一)》描繪了可愛的農民兵,也諷刺了罵人愚笨的長官。《一個戰士需要溫柔的時候》是穆旦以軍營愛情為題材的詩歌,寫出了希望戰爭不要踏碎女孩的純潔之心聲。在《奉獻》這首詩里,穆旦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國家。《旗》是士兵廝殺的動力,高高飄蕩在空中,士兵們即使壯烈殉國了,軍旗也會因士兵的鮮血而變得更加鮮紅。《七七》是穆旦在“七七事變”發生后的第八年創作的,傾訴了戰爭對人精神的消磨。《勝利》這首詩是對戰爭的反思。《退伍》告訴讀者英勇殺敵歸來的士兵,在城市中無所適從。在《犧牲》里,穆旦的痛苦更加深切了,穆旦作為一個曾經死里逃生的戰士,對戰爭的反思是沉痛的。戰爭之后,戰士們用生命換回了和平,這和平的代價是慘烈的。穆旦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直用他的睿智書寫著抗戰。
抗戰時期,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更加密切。擁有家國情懷的作家大多都從民族利益出發進行了抗戰書寫。穆旦的抗戰書寫在抗戰詩篇中,是藝術價值較高的作品。
首先,穆旦的抗戰書寫是深刻的、是沉思的。他是一個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人,也是現實主義奉行者,唐湜曾說:“如果說中國的詩人中也有真正的(不是虛偽的)現實主義者,那么他是可以當之無愧的。因為別的現實主義者大多只有抽象的‘現實’口號教條與浮薄的零碎的現實表象,而他卻有樸素的唯物主義論的精神,以肉身的感覺體現萬物,用自我的生活感覺與內在情感同化了又貫穿了外在的一切,使蛻化成為一種雄健的生命;真摯、虔誠、堅忍,一種‘堅貞的愛’,一種愛與恨的凝結與趨進使他有了肉搏者的剛勇與超越博大的生命力。”即便在抗戰時期,大多數作品都流于宣傳抗日時,穆旦仍然不放棄思想家的高度,他的作品有魯迅式的思考,錢理群甚至認為:“中國的大多數知識分子盡管聲稱是魯迅的‘學生’,而事實上卻根本不能理解(接受)魯迅。穆旦是少數經過自己的獨特體驗與獨立思考,真正接近了魯迅的作家。”穆旦一直逼真地再現著他所有的生命體驗,也不忘記反思戰爭的慘烈。他具有一個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的意識,一直在思考人性,他像一個赤身肉搏的人,以一個戰爭親歷者的身份,將戰爭加諸與身體的疼痛與思想的痛苦形成文字。
其次,穆旦的抗戰書寫具有現代主義特征。穆旦采用了戲劇化的抒情方式,在這場持久的戰爭中,穆旦感受到的是自我的分裂與沖突,他把面對戰爭的害怕、擔憂、糾結、反思都纏繞在一起,用一種肉搏者的姿態去尋求答案與意義。穆旦一直在抵抗空虛和無意義,也一直在抗日救亡的背景下尋找新生。這種內心沖突被穆旦表現在他的大部分詩歌里,既有艾略特《荒原》的特色,又具有西方現代主義特征。《從空虛到充實》就把這種分裂表現到了極致。忍受不了寒冷饑餓的“我”,只想在屬于自己的那一座孤島上空虛地活著,張公館的少奶奶、德明太太等都是在戰爭之中被動消耗生命的人。而另一個“我”看到了無意義和空虛的本來面目,仍舊期待一個干凈的世界,仍舊渴望新生,渴望戰后會重建起來的國家。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詩》這首詩里,兩個對抗的自我已經不再糾纏了,詩人已經拒絕了那個空虛的生活方式,發現過去的“我”已經死去。這種分裂就是穆旦對生命真諦的追求,正如《玫瑰之歌》里尋夢的呼喊一樣,穆旦仍舊不愿放棄對意義的追求,對新生的向往。在戰爭的洪流中,穆旦感受著痛苦,嚴肅地解剖著自我,勇敢地尋找著夢。他的詩歌是現代性的藝術,實現了歷史與自我的統一,他把動蕩的歷史與掙扎的自我融入他的詩歌。
穆旦是一個青年時期就遭逢戰爭的人。從北京轉到長沙,再從長沙步行入滇,穆旦趕上了一場教育界的大遷徙,在戰亂中又選擇了從軍。他以一個戰爭親歷者的身份,與時代赤身肉搏,在分裂的痛苦中仍然追尋著他關于新生的夢與信仰,他的詩歌在抗戰時期都是前衛性的。當戰爭遠去時,穆旦詩歌的藝術價值更加熠熠生輝,在當今時代仍然散發著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