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春
當代詩人王立世人品詩品的一大亮色,就是重視朋友,重視友情。在受利益驅動的市場經濟時代,他追慕杜甫對于李白的友誼表達,寫了很多優秀的友情詩。如《致友人》:
舉起杯子邀什么明月/時光都在美酒里流失/古道邊折什么柳/只需在你溫暖的窗口多望幾眼/期待落寞時聲聲入耳的敲門/也急于敲響你被塵世冷落的門
寫給友人的六行詩,孤高寂寞的人說給孤高寂寞的人聽。他將李白《月下獨酌》《春夜洛城聞笛》和賈島《題李凝幽居》三首唐詩的古意翻新,質疑古典的友情能否經受住世態炎涼的考驗,為這些存在已久的文化基因補充新的營養,以期當世延續不絕。我們自己喝光給月亮的美酒,我們不折柳了,只盯住朋友的窗口遙望;我們期待敲門聲響起,也急于去敲那些無人登臨的門。商品拋棄了朋友,朋友在角落拾起了友誼。再如《兄弟》:
這兩個字骨肉相連、魚水相親/有呼吸的縫隙,但沒有生疏的距離/是老房子但不能拆遷/是舊街道但不能改造/不要輕易喊出,鵝毛一樣地喊出/如果有一天反目為仇/兄也不再是兄,弟也不再是弟
詩人對“兄弟”一詞進行了“說文解字”式的語義學解析,又跳出魚水與呼吸的血緣關系,把好朋友也認作兄弟,比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登得更高,視野更闊;繼而揳入當下市井情況,對兄弟朋友關系進行了史無前例的直喻式譬喻,確認這種關系是“老房子但不能拆遷/是舊街道但不能改造”——時代雖日新月異,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但兄弟朋友關系依然如故,一眼就能認出來。這是詩人的美好愿望和初心,他勸人對“兄弟”一詞“不要輕易喊出,鵝毛一樣地喊出”,兄弟非鵝毛之輕啊,把兄弟當作鵝毛喊出,容易被浮躁的氣流沖散。詩人警惕于此,收起溫馨提示,開出一副猛藥。兄不是兄、弟不是弟,“反目成仇”的演出,在時代舞臺上并不是只有一出。嘴里喊哥哥、手里掏家伙的情況出現時,但愿有真朋友挺身而出給擋一擋。朋友是舊的好,被歲月煉成了真身。只有閱盡人間滄桑的詩人,才能寫出如此情意綿綿又心事重重的優秀友情詩。詩人厭惡蠅營狗茍、爾虞我詐的濁世,猛然發現一塊友情的凈土,在飲過娛心美酒的欣悅感中大徹大悟,如《在山東》:
第一次到山東/我就迷戀上這個地方/喜歡上這個地方的詩人/他們招待我的酒/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和他們碰杯妙不可言/他們沒有長那么多小心眼/討厭在背后鼓搗別人/他們沒有割據意識/不喜歡黑社會/不喜歡以老大自居/他們不會用假話敷衍朋友/不會笑里藏刀腳下使絆子/不會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不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寫出的詩威武大氣/從哪個角度看/他們都像圣人
人性丑陋的對面,昂然站立著一個個圣人。而圣人之先祖,就是齊魯的第一圣人孔夫子。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論語·季氏篇》第十六章)王立世這一代知識分子,在接受人文啟蒙教育時,欣逢國學復興,他們是被中華傳統文化養育了身心的,儒家的警世恒言已成他們的圭臬。詩人接過孔子關于交益友、棄損友的教誨,把三益三損當成自己交朋結友的根本原則與處世總綱,在歡樂融洽、互益互成的朋友世界中,實行孔子倡行的三愆、四不、五恥、九思,以遠離損者、親近益者為樂。王立世的友情詩,發揚光大了古圣賢的思想,傳遞著古風吹過來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曼妙音韻。
《沒有月亮的夜晚》中,從“最柔軟的部分”到“破碎的神經末梢”,詩人袒露無遺,又自憐自愛以至于虛弱起來,害怕“粗糙的觸摸”和“馬蹄聲聲”。想起朋友,詩人產生了“明媚的想法”:“我歸心似箭,翻山越水/也被無邊的黑夜監禁/沒有月亮的夜晚,我有越獄的想法/也有為自由獻身的念頭。”詩人和他的朋友們,都是“若為自由故”,敢于拋棄最可貴之物的人。《少年好友》寫兒時在鄉村結下的純真友誼,是一個性情中人最初的模樣,是詩人精神的源頭活水。“時光從腋下悄悄溜走”后,“少年好友/像一個溫暖的詞/被我一次次復制粘貼”。友情的內涵雖在不斷地擴充豐富,但恐怕再也找不到兒時那種純真的感覺。《友誼》中甲乙丙罵人的微妙組合,極具反諷意味,淋漓盡致地揭露了損友的真相:“友誼淪落為/一塊背后罵人/不管是敵人還是朋友。”《一起》揭露朋友間的不正常狀態,一起飲酒一起娛樂,遇到困難都作鳥獸散,只好獨自挺過;過后,又一起飲酒一起娛樂,只是心境不同了,也只好如此。雪中送炭的朋友太少,患難才能見真情。當下官場、職場、商場、情場,這種狀況并不稀奇,唯有詩人不習以為常,敢于發聲批判,發點李白式的“古來圣賢皆寂寞”的空空嘆息。《還沒到走的時候》中,詩人對即將退休的朋友驟然離世感到悲痛難抑,又悟到天國茫茫,生命無常。一個細節把痛惜之情推到了最高點:想把他的名字從手機通訊錄中刪除,卻“像有神靈作怪/他的名字怎么也刪不掉”。是朋友不愿走,也是詩人不愿讓朋友走。友情不是人走茶涼,而是何其堅韌。《致劉語》是對一位善于炒股的朋友戲說,如對股市升降的判斷力能否擴展到別人對你態度的變化?再如,把你喜歡的人看成一只股票,能否判斷出是上升的還是下降的趨勢?詩人想知道結果,又害怕結果不理想,“所以祈求你千萬別告訴我/一直埋藏到我消失”。詩人對命運的變幻莫測,表現得隱忍克制,令人唏噓。《老兄——致藥學家任晉斌先生》寫出了友情重于生命的慷慨大度:“為了友情/又一次舉起致命的酒杯。”《使命——致山西省政府參事楊勇在先生》寫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革命理想高于天的工作激情和生命潛能。兩位先生都是詩人敬佩的人物,屬于真正的益友。他們和詩人建立了高山流水的情誼,在平凡的崗位上為國家為人民做出了不平凡的貢獻,對詩人起到了榜樣的作用。
中國是個“人情社會”,在這種類型的社會人際關系中,須謹慎交友,交好了,會彼此進步,否則會被友所誤。王立世的詩說,對此頗有指南意義。
王立世和眾多女詩人的友情是建立在詩歌基礎上的,浸透著一種具有特殊芬芳的蕙心蘭質。她欣賞女詩人的詩歌,欣賞女詩人詩歌生涯中的云朵聚散,欣賞女詩人在詩歌活動中的作風氣派,這些都激發了他的靈感。他為女詩人創作的詩歌,是中國詩壇幾縷清新的氣流,阻隔了詩歌圈子內的脂粉濁氣。猶如杜甫欣賞女舞蹈藝術家,作《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給中國歷史留下了優美雄壯的古典舞姿。詩歌和舞蹈所用語言不同,但皆為藝術。對藝術的欣賞和熱愛是詩人的本色。如《為胡芳芳生日題詞》:
如果從你呱呱墜地之日起/每個生日都拍下一張照片多好/我想復制你小女孩、少女、少婦各個階段的容顏/看看歲月怎樣把風霜雨雪注入你的身體/如果聽不到你各個階段的聲音/我仍會親手為你捧上精神的玫瑰,點亮思想的蠟燭
胡芳芳是詩文并茂的創作者。王立世在多次詩歌活動中被她的作品與氣質感動,遂聚精會神作了這首詩。這又是一首空前絕后的大制作,以童稚無邪的想象,巧妙設計了非常理性的構圖,天遂人愿地進入女作家的內心幽境,風霜雨雪自會注入她身體各個階段的聲音。詩人至此會為她“捧上精神的玫瑰,點亮思想的蠟燭”,這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世界的玫瑰和蠟燭。詩人用想象勾勒出女作家成長的輪廓。
王立世詩歌中的女性,都是詩人或有詩人氣質的人。如“你一打開/一行歸雁飛過天空”(《給你寄去一個春天》);“在卑微而高傲的心里/用文字為你筑起了一間茅草屋”(《你不來,我的門就不開》);“我們來到一個美妙的意境/平平仄仄地交談”(《在一首詩里相見》);“它已經刻在我體內的每一塊骨頭上/被我的每個細胞所憧憬”(《名字》);“不是在門外徘徊/就是把自己想象成一把鑰匙”(《門外詩》);“我行走在遠方/想象著被你淋濕的美好”(《雨傾城》);“不想再流浪/從今與風保持一定距離”(《云的心事——致雪兒》);“偶爾望見樹上你這顆耀眼的果子/一定想爬到樹上摘下來/事實上,我只是遐想了好些個年頭”(《致十六歲的你》);“寫下一封《遺書》/去親近卑微的生命”(《致吳靜》);“我印象中的江南女子/摘下頭上好看的竹笠/從一首典雅的唐詩走了出來/從一幅草長鶯飛的畫中走了出來”(《致蘇揚》);“你不是大喬,也不是小喬/你就是喬,喬就是你”(《喬》);“我沿著她在大地上寫下的詩行/來到了盛產美女和詩歌的成都/我看到了一株柔中有剛的木棉”(《致王挺》);“把一船的安寧和幸福/運送到你的岸上”(《致黃鸝》);“總把你想成蓮/白白的,如雪”(《蓮——致靜麗》);“你一轉身,花朵失色/鳥雀無聲”(《轉身——致紅兒》);“沿著你讀詩的聲音/鳥兒在空中找到了回家的路”(《那個黃昏》)……這是多么廣闊、絢爛、溫暖的百花園,每一首詩都有觸動靈魂的感人之句,更見詩人的本色本性。讀王立世的這些詩,仿佛覺得,詩歌是沒有性別的,詩就是詩,沒有可作性別鑒定技術的基因密碼。古代女詩人多為單花獨草,當代女詩人成群結隊,簇擁在沒有樊籬的廣大平臺上。王立世寫了如此之多的女詩人,因為他心中洋溢著一團旖旎的詩意、向往與確認:詩神都是女性。在古希臘,詩歌女神是繆斯,是統領詩文、音樂、美術的九個藝術女神的共名。在中國的第一部詩集《詩經》中,詩歌女神是國風民謠《卷耳》《摽有梅》《匏有苦葉》《簡兮》《柏舟》《狡童》《子衿》等篇的無名女性作者。她們是中國的詩歌女神,這種女性詩人集群出現的盛況,后來就中斷了,直到當代始得改觀。王立世大量描述女性詩人的詩篇,是他的一個個路標、一級級臺階,他要走到詩歌女神面前朝拜,寫下“思無邪”的贊美詩。
古今中外有那么多優秀詩人,王立世皈依他們的詩歌精神,拿來鑄造自己的靈魂。如《海戀——致詩人牛漢》:
在海水里/游了一輩子泳/也就有了大海的氣質/骨骼和胸懷//有時潛伏海底/打撈歷史的殘骸/有時劈風斬浪/把最美的詩寫在浪尖//大海給了你/揚清激濁的濤音/你為大海注入了/靈魂不熄的火焰//大海是咸的、苦的/甚至是血腥的/很少風平浪靜/你一生都在戀著大海
在描述大師級詩人牛漢的諸多詩文中,這首詩別具一格,準確形象地凸顯了牛漢的氣質與精神,把他恭迎進一個博大的隱喻,永垂不朽。王立世和牛漢是山西老鄉,雖然差一個輩分,但共被一方水土養育。他知道牛漢降生在“綿綿土”上,大半生居于黃土高原以詩支撐人生,怎么會“海戀”呢?王立世所說的“海”,是作詩的詩海,又是生活的苦海。牛漢在詩海和苦海浮沉,這個身高一米九、擁有蒙古血統的中國男子漢踏波踏浪,最終站在海面上了,而且他是向往海、熱愛海的。他在長詩《鄂爾多斯草原》中,歌頌這片“綠色生活的海”;在短詩《遠去的帆影》中,自我命名“我是一葉帆,我立在險惡的浪濤中”;在散文詩《大海和蝴蝶》中,自白“我在空寂的心靈深處,有一片洶涌的大海和一只黃色的小小的蝴蝶”;在長詩《空曠在遠方》中,渴求跟隨美國偉大詩人惠特曼沿著河流(他自己的黃河),走向大海,“惠特曼走向不遠的岸和海的接合點/這是世界上/最遠的(也是最深的)/最美的(也是最陌生的)/無終無極的地方”……王立世讀懂了牛漢的心和他的詩文。王立世給了牛漢一個海,牛漢就是一個海了。《海戀》是世界上最驚險最勇猛的愛戀。苦海塑造了牛漢,牛漢也塑造了苦海。在苦海、詩海中大智大勇的牛漢有自己驚世駭俗的作為,他擁抱海水,潛伏海底,劈風斬浪,“把最美的詩寫在浪尖”,寫出了《在牢獄》《春天》《鷹的誕生》《半棵樹》《華南虎》《夢游》《希望》……他寫出了大海的咸、大海的苦、大海的血腥。牛漢一生愛戀著的海,就是這樣的海。這樣的海,只屬于中國,只屬于中國詩人牛漢。牛漢重視友情——和普通人民的友情、和詩人的友情。詩人也是人民,他寫了很多贊美詩人的詩文,給“七月”派導師胡風,給聶紺弩、艾青、卞之琳、路翎、曾卓、汪曾祺等。他寫被顛倒的時代搞瘋了的天才小說家路翎:“他不認路早已忘了路/只認得記憶中的陽光。”牛漢甚至寫了《追念一位幻滅已久的詩人》:“他說過有根的生命遲早能開花/而他自己卻失去根在漂浮中永遠沉沒。”詩人永遠記著涸轍不相忘。王立世和牛漢同樣多情,也寫了大量描述詩人朋友的詩。這些朋友,有的見過面,有的通過電話,有的只是神交于詩。他們的人品中都有詩性,詩中都有個性化符號。老詩人木斧的生活超越了詩的圍墻,“你是京劇表演家/生活卻不是在演戲”;奧地利大詩人里爾克“寫詩時喜歡把左手搭在肩上”,他的詩未能救贖父母、妻子和兒女;于堅詩中的小杏美得“讓我產生暗戀”;韓東“不在乎邊緣,不在乎卑微”,“在生活的低處自由抒情”,令人感佩;歐陽江河“這雙手”,造出了中國最好的《玻璃工廠》,值得一握;芒克和陽光中的向日葵一起站立;藏傳佛教詩人倉央嘉措“顫抖的手玩不了刀劍/卻能觸摸到花草的指紋”,做不好僧王,卻做了最好的愛情歌者;良心詩人馬啟代“衣服穿得像火焰/骨子里透出寒霜”;江飛”心中的愛比長江還長”。此外,他和女博士的一席談話,談到了王小波、顧城、謝燁、海子,這一席話的精神面積很大。
詩人靠著詩人,詩歌靠著詩歌,你的詩歌在別人的詩歌中響起了回聲。詩人就這點兒本事,但任何力量都欺侮不了詩歌。
王立世給離世的詩人寫悼詩,為了把他們的詩歌留在人間。如《鄉愁——悼念余光中先生》:
你走了/那張著名的郵票/再也無法寄出/鄉愁依舊/那張窄窄的船票/再也無法把你送回江南
王立世對臺灣詩人的六行嘆息,掀起了東海巨浪。他竟有這么巨大的力量,讓已經用過的郵票、船票,送回了這么堅固溫暖的愛國主義。詩人的魂魄與詩句搭載鄉愁,回到了故土江南;又以比輪船更有威力的工具,傳達著中國人民本心不變的愿望。
《悼洛夫》寫給曾居住在加拿大的詩人洛夫。有一次,他打電話時忘了時差,打擾了詩人的睡眠,只好以讀他的詩來減少內心的愧疚與不安。相比于不同的國家,詩歌卻總在一個時區內,無時間的差別。《悼李敖》用一些禪宗式的機鋒轉語,機智地再現了臺灣作家李敖的機智,特別寫到他“一個人孤獨地走了/留下的文字依然活著”。《朋友圈里少了一人——悼著名詩人馬新朝》中的贊美詞是人間最誠懇的贊美,逝者的功德在于以有尊嚴的人品與最高貴的詩品,改善人間的缺陷與虛無,“他融入蟲豸中的和聲/讓我享受一生,聆聽一生”。《兄弟啊,你去的是天國——悼程琨》細致地復述了詩人胡芳芳、散文家程琨在某次文學活動中的一夜茶話,美好的預期終止在分別兩個月后程琨的遽然去世。作家去了天國,也到了詩人的詩歌中。《致臥夫》中的臥夫是一名自殺身亡的北漂詩人,王立世的血色悲痛之詩,極欲讓臥夫自殺前猛然丟掉刀子。自殺詩人的名單排成一串,昌耀、海子、顧城、陳超,再加上臥夫……這就是繆斯的代價、詩神的悲哀嗎?詩人的自殺是不正常的,卻使得詩歌正常起來。死亡隔開了詩人,但不妨礙詩歌的生長和深入人心。詩人去世后享受的最好悼詞是悼詩。詩人不在場后,詩歌和詩歌對唱。
王立世的友情詩寫到的大多是詩人們。此前,我已賞析過包容冰詩歌中的詩人們,以及王愛紅詩歌中的詩人們。這三位當代詩人書寫詩人們的詩歌,已遠遠超出中國古代“詩話”的場域,成為中國當代詩人活色生香的圖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