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圓[寶雞文理學院,陜西 寶雞 721013]
陜西作為文學大省擁有一大批優秀的青年詩人,“80后”青年詩人梁亞軍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梁亞軍又是特別的。十七歲不幸因病耳聾,致使他成為一位耳聾詩人;幼年喪父,生活的不堪使他早早離開校園,依靠打工維持生計,從而成為一名打工詩人。他也曾閉門不出,將自己與世界完全隔離,但在詩歌的世界里他找到了另一種交流方式,詩歌讓他打開了心靈的枷鎖。梁亞軍的詩歌題材主要分為三類,第一類主要寫親情,詩歌的主角都是他身邊的親人,如母親、父親、姐姐等;第二類寫殘疾,他不僅寫自己在寂靜世界里的疼痛,也寫和他一樣的殘疾人的遭遇和感受;第三類題材是梁亞軍的一種新嘗試,即對寶雞地域歷史文化的體認。梁亞軍的詩歌是詩歌領域中的一個獨特存在,干凈、純粹,就像在生活的水深火熱中打磨出的一顆顆明亮的珍珠。
一首好詩除了華麗的辭藻,整齊的韻律之外,最重要的是強烈情感的真實流露。梁亞軍詩歌在呈現方式上純粹強烈,真實坦然,詩人自身獨特而又充沛的情感與他的詩歌天賦讓他的詩歌渾然天成。以下本文將從親情、殘疾、地域文化三方面,來探析其詩歌在不同題材中的呈現方式。
在梁亞軍所有的詩歌中,詩人投入情感最多,也是寫得最多的一類題材就是親情。在詩人的世界里,親情對他而言是最純潔、最真摯的感情,同時也成為他寫作的重要素材。詩人在一首長達131行的詩歌《母親本紀》中感嘆道:“你不知道,母親/因為你,二十年后/我再也不能把內心的愛對另一個人說出來。”詩人寫給姐姐的《悼金粉》是他的成名作之一,他對于濃烈情感的抒發與渲染在這首詩中表現得一覽無余。“我都想好了,姐姐/你就是我的女兒/讓我想起你,就老淚縱橫/讓我想起你,就把自己當作一捧擱在世間的骨灰”。詩人的思念不是一種外在情感的宣泄,而是一個少年的老淚縱橫,這樣奇特的對比給讀者形成了強烈的閱讀反差和情感沖擊。他的詩像是一把利劍,直中要害,點破了塵封在心底的悲痛。詩人雖因耳聾成為一個生理上的“殘疾人”,但他卻是一個用真情實感呈現詩歌靈魂的天才。也許正是源于這份“靜默”,他的詩心才少有被打攪的時候,才能在無數個寂靜空虛的黑夜之后迎來自己詩歌的黎明與陽光。
易卜生說:“必須清楚地區分被體會的東西和被膚淺地經歷過的東西,只有前者才能成為創作對象。”梁亞軍在很多詩歌中都寫了耳聾帶給自己的痛楚,他的疼痛試圖穿過黑夜和寂寞來到潔白的稿紙上,來到被世人所矚目的詩歌里。他的詩歌中常常會出現自己與自己的對話:“兩只聾了的耳朵,我不能說/他們睡著了,再也叫不醒來/這樣的話,你聽不懂”(《我不能說》),“人生來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現,而表現情感最適當的方式是詩歌。因為語言節奏與內在節奏相結合,是自然的。”梁亞軍幼年喪父,十七歲因病耳聾,隨后便輟學開始了打工生涯,并走上了自己的詩歌之路。詩人詩歌中的疼痛來自于真實的現實生活,這種疼痛是深刻的,是一股來自于生命深處的吶喊。正如戴望舒所言:“詩是內心的深處發出來的和諧,洗練過的……而不是那些沒有情緒的呼喚。”因此,梁亞軍詩歌中的情感是真摯的,他把疼痛化作了對生活的希望,這一切都讓詩人的詩歌更加銳利、充滿個性。
18世紀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個別自然事物,特別是河海山岳星辰之類基元事物,不是以他們零散的直接存在面貌為人們所認識,而是上升為觀念,觀念的功能就獲得一種絕對普遍的存在形式。”長久以來,創作題材的單一成為梁亞軍詩歌創作發展的一個瓶頸,或許是為了打破這樣一種題材的桎梏,詩人寫出了一系列新的地域文化題材的詩歌。詩人的這次嘗試,的確擴大了詩人詩歌的表現領域,并呈現出一種新的面貌;然而與之前詩歌取得的成就相比,這些詩歌還需要詩人對地域文化進行更深層次的沉淀與交融。
兩千多年前,寶雞就與詩歌結下了深厚的淵源,中國詩歌的鼻祖《詩經》就出自這座文化積淀深厚的古城。作為中國詩歌的源頭,《詩經》不但創造了經典的意象、美妙的詩韻,也為中國詩歌確立了影響深遠的精神高度——“一種把個人生活體驗與群體生活質量完美結合起來的高度。”梁亞軍正是在這樣一種文化的依托下找尋到了自己的突破口——地域文化詩歌。在這類詩歌中,詩人引用了眾多的文化意象,從潤德泉、五丈原這些地域名稱再到《詩經》、姜嫄、后稷這些典型的文化符號,詩人將這些帶有地域文化的典型意象融入自己濃烈的情感中,在這樣一種意象交織的情境中探尋寶雞地域文化的生命價值與意義。“巍巍五丈原/陂陀而開,高爽廣平/而時間仿佛一段下插的斜面/春風吹,角聲遠/小人間,藏著大悲歡”(《春風五丈原》),“小人間,藏著大悲歡”中的“藏”字匠心獨運,寫出了靜止的物象背后潛藏的情感洪波,賦予了無生命的意象以無限的生命意義。在這些地域文化詩中,詩人以本我為中心,在物象與情感交織中找到了一種浸入歷史的獨特的生命體驗。然而,詩人在地域文化與情感的融合過程中,卻只停留在這種表面的聯系上,并未做出更進一步的探索,因此導致詩人無法突破自我感性情感的桎梏,也沒有走出內心的“小我”。
梁亞軍的詩歌不僅在訴說自身的生命體驗,更多的是給讀者以剛毅的精神鼓勵,或是柔情的人性關懷,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可以感受到他詩歌中或柔或剛的精神力量。憑著堅持與天賦,詩人在寂靜的世界中記錄下自己的點點滴滴,以及對其他殘疾人的關懷。
沒有疼痛感的詩歌是缺乏力量的,在人生最痛苦的時候,梁亞軍通過寫詩緩解了他內心的壓力和疼痛。通讀他的詩歌,我們能感受到他不僅是一位向命運抗爭的勇士,更是一位充滿柔情與愛心的歌者。他的詩歌里不僅有對命運抗爭的倔強,更有對于像他一樣的殘疾人的關懷與憐憫。如他詩歌里的“啞伯”:“他身上有一種嚇人的力氣,我們都害怕/被他鉗子一樣的大手抓住,而他也樂于/在我們面前,讓瘋長的力氣/在身體里竄來竄去,就像一出身體的啞劇。”(《啞伯》)同時,梁亞軍詩歌中有一種終極的意義——一種不懼黑暗向上超拔的精神。雖然他的內心世界是寂靜的,但他的心靈世界卻灑滿了陽光,照亮自己,也照亮其他的夜行者。面對自己的耳聾,梁亞軍從未退卻,他一次次在內心與詩歌交流對話。“你不知道/一個沒有聲音的小鎮/還包括南來的秦嶺,那里的寂寞堆成了山/那里的水叫渭水,流的無聲無息/只在我心中藏起十萬朵浪花。”(《一個沒有聲音的小鎮》)詩人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與自我進行對話,充溢著他對生命的熱愛。
在梁亞軍詩歌堅強剛毅的另一面,是他的“俠骨柔情”,即對普通人的一種溫暖與關懷。梁亞軍在一篇創作談中提到了自己所寫的和自己一樣的“他們”:“聽不見之后,我的生活空間是小的。不論是那個生養我的村莊,還是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小鎮。我接觸到的也是一些生活在底層的人,他(她)們平凡,卑微,默默無聞。我的詩歌幾乎都可以在他(她)們身上找到對應。”“我們說的光亮,對她來說/就是灼骨的火焰,盡管明亮/卻不能讓她用來當作照明的燈盞”(《盲婦人》),詩人以文字的方式形象寫出了盲婦人雙目失明的痛楚,讓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哦,貝多芬/仰望你就像仰望一座高山/我有兩只聽不見的耳朵/他們長在我的身上,就像兩對干枯的翅膀”(《給貝多芬》),這首詩歌中有詩人的堅強不屈,和對命運宣戰的倔強,詩人在沉默中化悲痛為力量,賦予詩歌一種升華過的情感陶冶與人性關懷。詩人在詩集《畫像》中將自己的關懷賦予更多的人,這樣的突破體現了詩人思想認識的整體提升,他開始通過一些鮮明的典型來放置自己的情感,使情懷的抒發更加透徹鮮明。
“藝術創新如蠶蛹的生長,要經過多次蛻變。它不僅需要詩人有身后的藝術修養,而且需要詩人有堅忍不拔的毅力。”梁亞軍對命運的堅強不屈變表現了他的“剛”,而那種發自內心的人性關懷無不彰顯著他內心的“柔”。在詩人鏗鏘的詩句中,我們讀到了他的堅強與向往光明的愿望。詩人對殘缺的關注細膩,字里行間充滿悲憫之情,又從容淡定。他的“剛”不是大張旗鼓宣揚式的陽剛的“剛”,而是面對生活磨難時的那種堅強的毅力,是由內而外所散發的一種生命的韌性。詩人詩歌中的“柔”體現在詩人對普通大眾溫暖的人性關懷上。他不僅關心自己的親人,還關心眾多生活在社會底層命運不堪的小人物。“一個農業中國蒼老的農民/面如土色,像一個古人/帶著歷史的咳嗽,一張農歷的臉/等著我叫他:伯/卻只讓我在他的面前坐下/沒有更多的話。”(《大伯》)詩人梁亞軍在自己深刻地體悟過疼痛之后,加深了對人性的關懷,而這恰恰就是他詩歌中“柔”的體現。
英國文學家德萊頓在《奇跡般的年代》序言中說:“機智的文字無非是作者想象力的結晶。”作為抒情詩歌的基礎,意象往往是構成詩歌意象空間最基本的元素。通過對詩歌意象研究,我們可以更準確地把握詩歌的情感意蘊,更深層地與詩人產生精神情感上的共鳴。在梁亞軍詩歌中,最常出現的三個意象分別是“母親”“耳朵”“村莊”。
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把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比喻成一盞燈,把人的心靈看作是一面鏡子,而世界在鏡子中的映照也并非是一成不變的。在梁亞軍所有的詩歌意象中,“母親”是出現最頻繁的一個重要意象,詩人在不同類的詩歌中,運用“母親”意象表現出了不同的精神內涵。顯然,“母親”意象在梁亞軍詩歌中已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人物形象,而是轉化為一種具有詩性特征的典型符號。“你們不知道,我的心是苦的,嘴是苦的/在母親的晚年,重新開始發聲:哦,媽媽。”(《母親的晚年》)讀者可以深刻感受到詩人對母親那種質樸純真的愛,簡單的一句“哦,媽媽”,就將人類對母親那種最原始的依戀抒發得淋漓盡致。即使詩人在描寫其他景物或事物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母親,將母親帶入到詩歌中:“早上,她就聞到了槐花香/原諒她身體里虛弱的力量/讓她多走了五里路,腰疼,腿疼/為的只是把一小把槐花帶回家/原諒這個小鎮,原諒小鎮上有罪的生活。”(《槐花香》)詩人本意旨在寫槐花,卻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老母親,想起了母親因為一小把槐花所導致的腰疼腿疼。在梁亞軍獨特的生命體驗中,“母親”意象儼然已經轉化為一種典型符號,成為一種抹不去的情結。
因為自身特殊的身體狀況,梁亞軍常在詩歌中提到自己的耳朵及耳聾。但是詩人的這種身體書寫不是悲天憫人的,而是一種超越本體形而上的感知。如在《給伊利亞·卡明斯基》中:“哦,卡明斯基伊利亞,我的好兄弟/當這個下午,我們在一首詩歌中,遭遇在一起。/你不會哭泣,我也不會哭泣。”伊利亞·卡明斯基是美國詩人,四歲時失去聽力,詩人在自己的詩歌中,和自己的苦難兄弟找尋到了一種精神上的共鳴與慰藉。“摸一摸 我的兩只耳朵,最好能讓我縮小,只剩下兩只耳朵。/最好,讓我的兩只耳朵也縮小,就像我的命是小的,骨頭是小的,淚水也是小的。/最后是悲傷也變成了悲傷的核。”(《我想給寂靜打一個電話》)這首詩中的耳朵意象轉化為一種帶有詩性的典型符號,作為一個沉默的失語者,詩人只能在詩中最直接地發出自己的聲音。“耳朵”意象在詩人的詩歌中呈現,不是以像“母親”意象那樣感性偏多的姿態,而是以一種形而上的理性視角出現,這也顯現了詩人面對耳聾時,堅強的意志與超越常人的毅力。
在梁亞軍的詩歌中,經常可以見到“村莊”,以及由村莊所衍生出來的一系列意象,比如麥子、春耕、石頭河、九龍山等等,詩人在詩歌中表達了對這些物象無限的熱愛之情。在一個人的寂靜世界里,詩人似乎總能與這些帶有鄉土味的意象進行對話,并將身邊的人、物交織聯系起來,融合成為自身的獨特體驗。同時,這些詩歌也體現了詩人對城鄉二元化進程中的鄉村發展的關懷。“在村莊東頭喊一聲,在村莊西頭就有人回應/聲音一高一低,在枝葉間傳得很遠,一個村莊都能聽見。/三棵大樹,姓楊,白楊的楊,高高的樹杈間一律都擱著一個鳥巢。”(《村莊》)詩人對整個村莊的關懷,不僅體現在他與村莊的對話,更體現在他與村莊里的一切事物在對話。村莊里的一切在詩人眼中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比如詩人在《你好,麥子》中寫道:“你好,六月的麥子。/你好,村莊里的二叔,多少年過去了,時間終于把你熬成了一個老頭/多少年,都像是在重復/麥子在重復由綠變黃,走進糧倉。”
梁亞軍作為陜西“80后”青年詩人中的一匹黑馬,在他身上所體現的是一種堅守與擔當。他堅守著詩歌的純粹與真摯,繼承著傳統詩歌“以情動人”的傳統,不斷嘗試突破,試圖挑戰自己。在21世紀這樣一個紙醉金迷的“唯物”時代,梁亞軍依然在向這個時代吶喊,試圖證明詩歌的純粹與獨特。詩人梁亞軍帶著自己的堅守與擔當,將詩歌的真摯情感與表現之真堅守到底。正如陜西文學評論家孫新峰所言:“陜西這些實力詩人,他們的共同點就是寫個性、寫新生活、寫大時代小感傷。他們堅持為人民而寫、為陜西而寫、為自我而寫。”所以梁亞軍不是一個人在堅守,他和一群擁有夢想的詩人一起在堅守詩歌的一份真摯與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