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雜劇“金榜題名”橋段程式化歷程
——以才子佳人劇《西廂記》為例

⊙莊秋月［南京師范大學強化培養學院，南京 210046］

經過前元階段的累積沉淀，中國戲劇在元朝時進入發展成熟階段，并形成了影響廣泛的元雜劇。元雜劇在瓦舍勾欄間商業演出，具有廣泛的民間基礎，在這過程中，元雜劇也形成了獨特的時代特色與特別的藝術表現力。

元雜劇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講述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涉及才子佳人故事，又有相當數量的男主人公形象被設定成書生。這些書生的命運又在不一的故事情境中表現得如出一轍——出身低微卻又飽讀詩書，雖佳人愿隨但婚姻受阻，靠科舉高中、金榜題名改變命運，終贏得功名利祿，愛情婚姻大團圓。

從書生命運軌跡出發，我們可以看到，使得戲劇結局完滿有個關鍵性的因素——“金榜題名”。這種由“金榜題名”促成大團圓結局的橋段極為普遍，程式化地覆蓋了相當數量的元雜劇。而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也不妨思考，“金榜題名”的橋段在元雜劇中的作用幾何？特別是在“才子佳人”模式的元雜劇中是否存有必然性？

本文將從戲劇結構、文人群體、文化現象三個角度探討“金榜題名”這個橋段在“才子佳人”模式元雜劇中的必然性。

一、戲劇結構需要

從表面來看，窮酸落魄的才子想要娶得家境優渥的佳人，必須沖破一些障礙。大部分情況下，這些障礙源于男女主人公身世與社會地位的懸殊。自有科舉之時，特別是對讀書人而言，能改變社會地位的主要方式與最快捷方式便是科舉考試。故這矛盾直指的方向，以及解決矛盾最直接的方法便是科舉考試。

而元代才子佳人劇，講求的是大團圓的結局。何為大團圓？即劇中的矛盾處處能解決，人物皆有美好歸宿?！按髨F圓”講究結局的圓滿，故就情節上來說，科舉考試是元代才子佳人雜劇中不可或缺的橋段。

拿《西廂記》舉例，崔夫人原極不愿鶯鶯下嫁與張生，只怕他辱沒了自己的門楣，嫌他貧，棄他窮。后鶯鶯自薦枕席之事暴露，崔夫人無奈之下只得送張生進京趕考。崔母直言：“我如今將鶯鶯與你為妻，只是俺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應去。我與你養著媳婦，得官呵，來見我；駁落呵，休來見我?！?/p>

張生與鶯鶯愛情婚姻之間最大的矛盾是家庭社會地位之間的懸殊。相府三代不招白衣女婿，而變白衣為卿相、讓書生入朝堂的方式，便只有科舉考試。唯有科舉考試金榜題名，才能改變其社會階層地位，解決阻撓其愛情婚姻的矛盾。

而從戲劇結構來看，“金榜題名”在解決一個矛盾的時候，也會引起下一個矛盾與劇情上的波瀾?！段鲙洝分?，張生為與鶯鶯成婚進京趕考，而在金榜題名后被同去科考而落榜的書生鄭恒謊報另娶，誤得鶯鶯差點別嫁。在《荊釵記》中，王十朋金榜題名后，又被落榜書生孫汝權暗改家書，重重誤會之下與妻子分別五年方得重逢，這時劇情走向大開，波瀾更甚。

如此可說，才子的金榜題名有時在戲劇中是為了解決一個矛盾，也是為了引起下一個矛盾的產生。它是元雜劇中常見的一個橋段，既承上也啟下，帶起戲劇的高潮劇情。

“金榜題名”這個橋段在整出戲中是其他橋段的原因也是一些橋段的必然結果。才子佳人戲劇在經過無數劇作家的經驗積累與模式的固化，已然形成一個成熟架構。這種架構似乎是一個有機體，每個部分都有合理的原因存在，就像康德所說：“一個有機的自然產物是這樣一種產物，于其中每一個組成部分都互為手段和目的。在這樣一種產物中，沒有任何東西是無用的、沒有目的的，或者說歸屬于盲目的自然機制?！?/p>

從熟知的幾部才子佳人戲劇來看，如《西廂記》《荊釵記》《琵琶記》，“金榜題名”這個環節是不可或缺且十分有價值的。

二、文人群體的主觀意識參與

元雜劇的創作者大多還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在寫作的時候喜好將自己的志趣愛好灌注于其中，因此作品難免會帶點作者自身的主觀思想與愿景。尤其是在佳人才子題材的元雜劇中，男主人公身上通常也會體現著作者的血肉特性。

《西廂記》的作者王實甫早年為官，宦途坎坷，常在游藝場所出入，是個不為封建理法所拘束的頗為瀟灑的文人。而《西廂記》中的張生也是一個頗為瀟灑、為愛情不拘禮節的人。張生壯志滿懷，渴望功名利祿，與宦途坎坷的王實甫相聯系，不難推測，張生的“金榜題名”背后定有王實甫的情感參與。

簡單地說，元雜劇中才子的身份地位以及他后來的命運變化，其實摻雜著劇作家的私人色彩。而這種私人色彩除卻劇作家的主觀意識外，還有一些無意識的驅動。

站在文人的角度，文人們有自己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在寫作的時候，或多或少都將其價值觀摻雜在作品中。例如脫胎于元稹《鶯鶯傳》的《西廂記》。《鶯鶯傳》中，張生是一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但在《西廂記》中，王實甫卻將他美化。不僅有情有義、智慧瀟灑，而且在金榜題名之后情分不改。前后不同的張生，是由不同的創作主體塑造出來的?！段鲙洝防锏膹埳莻€“真君子”，有元朝許多書生的特征。而王實甫在書寫的時候為什么要重新塑造一個這般不同的張生呢？

蒙元時期科舉制度被廢將近八十年，在這期間，讀書人讀書仕進的大門被關上，知識分子靠讀書改變命運的機會驟減，但科舉制度仍然深入文人思想觀念。對此，么書儀先生說道：“它（科舉制度）成為影響各階層知識分子的思想方法、情感狀態的最有決定性的因素。即使失意和退歸林下的儒生，也往往并不從根本上對這條道路產生懷疑?！薄敖鸢耦}名”曾是所有文人讀書科考的終極目標。當現實中沒有這樣的機會，許多人便寄托于虛擬故事中，借由故事中的才子代替自己完成夙愿。《西廂記》里的張生輕而易舉獲取金榜題名，《荊釵記》里的王十朋高中狀元不費力氣，《琵琶記》中蔡伯喈的應試及第也唾手可得。元雜劇中金榜題名的橋段寄托著劇作家對自己仕途縹緲的希望，王實甫與張生金榜題名的橋段應當也有這層關系。

元朝時，文人地位非常低，在飽受壓抑與艱難尋找自我的過程中，文人們仍然沒有脫離唐宋時的思想教化。 “元雜劇作家把科舉考試理想化的同時還把科舉考試的作用提到至關重要的地位；應舉者的成功是成就婚姻大事、申冤報仇的決定因素?！敝苣┰凇对婆e制度研究狀況的回顧與展望》中說：“僅就個人而言，科舉成功與否不僅關乎士子本人的多年心血、婚姻締結、仕途有無、地位升降，同樣也關乎家庭，甚至整個家族的命運。”由此看來，在許多文人，包括部分劇作家的心中，功名與婚姻還是掛鉤的。由于窮苦卑微的身份與低下的社會地位，才子不被認可，為了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為了“配”得上女方，為了贏得佳偶，只有改變自己的身份地位，贏得男方的主動權。而當科舉高中、取得功名的時候，身份地位便可以得到提高，主動權便也可交接，才子佳人的婚姻愛情就會顯得順理成章與更加圓滿。這是隋唐科舉考試以來形成一種的社會觀念，它帶給考生希望，也深深影響著許多文人的價值觀。典型的便是《西廂記》《拜月亭》這兩部雜劇。

但隨著時間推移，有些文人開始明白金榜題名的虛妄。他們在描寫金榜題名的時候甚至是抱著調侃與意淫心態的，這部分戲劇從主體上來說更能體現元朝劇作家們的個性與主觀性。例如《晉陶母剪發待賓》中因母賢子孝被御賜為頭名狀元的“陶侃”，《瀟湘夜雨》中的崔通能僥幸高中狀元。這兩處充滿荒誕性的戲劇橋段在一定程度上真實地表現了元朝文人對科舉制度的失望。科舉考試不再難于登天，靠著御賜與僥幸也可嶄露頭角，存在不公，但元朝的文人承認了這種不公。科舉考試本是萬眾文人心之所向，在元朝卻從一個高高在上的地位跌落，部分文人對它不再是敬仰與向往，反是一種戲謔的想象，故不乏調侃與意淫之人。

不排除還有一部分創作者，他們沒有創新力，沒有自覺的創作意識，僅僅是為了完成一個劇作而借鑒融合其他人的劇情套路。將長久以來形成的、為大眾所接受的橋段與情節融入自己的作品中。

明王驥德指出：“元人雜劇，其體變幻者固多，一涉麗情，便關節大略相同，亦是一短。又古新奇事跡，皆為人做過?！蓖鯂S先生也曾在《宋元戲曲史》中指出：“元劇關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當日未嘗重視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襲，或草草為之?！彼麄兙驮s劇之情節俗套、模式化提出批評，情節橋段的模式化是元雜劇之一短，亦是一習慣。

“金榜題名”就是這樣的一種橋段。在許多元雜劇中，尤其是才子佳人劇本中，“金榜題名”是劇作家不假思索就會想到的一個橋段。因為這些橋段經過時間與民眾的檢驗，不僅能夠引起廣泛共鳴，還可串聯戲劇結構，是一個非常成熟的橋段情節。南戲作家中，有許多是以專職創作戲文而謀生的人，對于這類人來說，采用套路性的橋段是一項經濟有效的方式。因此，類似于“金榜題名”這樣的橋段會頻繁甚至是固定地出現在才子佳人的戲劇中。

三、元朝社會境況與文化現象疊加影響

才子佳人是元朝時非常流行的題材。從零星故事到模式化，這個形成有一段過程，也有文化、心理、政治、經濟和時代等各種原因。

而我們談論的“金榜題名”是才子佳人故事里的必要橋段，這也是有原因的。

元朝統治者對知識分子不夠重視，不舉行科舉考試，斷絕了大批優秀的知識分子入仕為官的途徑。知識分子的地位在當時很低，一度流傳有“八倡、九儒、十丐”的說法。而從前科舉考試帶給書生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美好愿景也都成空?？婆e考試停了八十年之久，上層官員由蒙古、色目人擔當，下層官員由其心腹擔當，知識分子走向官僚機構的大門被關掉。而這些書生讀書無用，才情卻難以泯滅，抱負郁結在心中，于是乎轉向文學寫作。

這些無法進入仕途的劇作家，他們內心的壓抑、對功名的渴望無處釋放，往往會把這種情感與愿景放在元雜劇創作中，借以寄托理想，或是追求虛無。元雜劇中有一種“發跡變泰”劇，這類題材劇作比較能夠集中地體現這樣的狀況。而我們在才子佳人劇中常看到的“金榜題名”其實也是一種發跡變泰。這亦是一種情感的釋放，是在文人地位低下的時代一個極容易出現的文化現象。所以對于一些地位低下的文人創作者而言，在劇作中創作“金榜題名”的橋段是一個必然。

另外，才子佳人題材的元雜劇還有一批觀眾基礎。有了兩宋繁榮的城市經濟做基礎，市民的娛樂生活自然而然包括了戲劇。 “內而京師，外而郡邑，皆有所謂勾欄者，辟優萃而隸樂，觀者揮金與之?！痹_實是戲曲發展的高峰時期，戲曲的創作與消費也都呈現出欣欣向榮的局面。這個時候大批被科舉考試拒之門外的才子們轉向元雜劇創作，其中不少還以此謀生。

清焦循在《花部農譚》中有言：“花部原本于元劇，其事多忠、孝、節、義，足以動人；其詞直質，雖婦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氣為之動蕩。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間，遞相演唱，農叟、漁父，聚以為歡，由來久矣。”元雜劇“詞直質”“婦孺亦能解”，意味著它相較于詩詞，通俗化程度更高，更加平民化。這也相互驗證了在元雜劇發展過程中，文人作者與雜劇相互彌合遷就。雜劇本身用來實現作者的目的，而作者要使雜劇更加通俗、平民化，要讓觀眾滿意，迎合觀眾的口味，讓雜劇實現社會價值。事實上，生活在困厄環境的底層百姓，對于一些美好的以大團圓為結局的佳人才子故事往往是喜歡的。依舊拿《西廂記》舉例，張生是個沒落的書生，本與相府小姐崔鶯鶯情定終身，無奈這樁婚事不僅被崔老婦人以“俺三輩兒不招白衣女婿”的由頭阻撓，還有崔鶯鶯指腹為婚對象的阻撓。但是張生最后金榜題名，仿佛揚眉吐氣般，化解了這兩個矛盾，促成了大團圓的結局。

觀眾愛看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這有情人定要門當戶對。元雜劇中的男主人公們，大多是書生，需要經歷一個成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觀眾們體驗了一個角色從社會地位低到社會地位高的過程，繼而有一種情境沉浸的成就感，再者會得到所有矛盾能理想化地化解的快感。

俄國思想家普列漢諾夫指出：“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都是由它的心理所決定的，在一定時期的藝術作品和文學趣味中表現著社會心理?！泵罎M的結局帶給生活苦悶的人們一絲精神慰藉，才子金榜題名是元朝百姓所喜聞樂見的，社會地位低下的書生通過科舉高中的途徑換取社會地位的上升并且取得愛情婚姻圓滿，這是元代老百姓更能接受的方式，容易引起他們的共鳴。

若從觀眾心理出發，那么才子佳人元雜劇中的“金榜題名”環節就是個必然而不能或缺的橋段了。

四、結語

才子佳人元雜劇中，“金榜題名”是個非常重要的橋段，甚至可以說是不可或缺的。它是元雜劇與戲文的架構環節，也是元朝文人心態的一種直接藝術體現，更是元雜劇能演出流傳的一個關鍵情節。它的存在有其必然性，但是不是必要性則有待考究。

如果才子佳人題材元雜劇中，才子們并沒有“金榜題名”，那么圍繞著才子與佳人之間的矛盾是如何解決的？才子佳人的愛情婚姻能夠成功的唯一保障是否只有科舉高中這一個條件？劇作家們書寫才子佳人題材故事，是為了描寫他們的愛情婚姻，還是只是一個窮苦知識分子的“逆襲”？

這些問題也反映了元朝時劇作家創新精神的缺失與思想的禁錮性。不過這也與當時文人自身的局限性以及時代的局限性有關。元朝時的知識分子身處困厄的文化環境中，在劇作中表達想要擺脫文化困境的理想以及理想的幻滅。如此往復，劇作家主體的融入便逐漸減少。從《西廂記》到后來的許多作品，大多呈現出一個我們今天所謂的“套路”。

[1]王實甫著，王季思校注：《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版。

[2]康德：《判斷力批判》，韋卓民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

[3]么書儀：《元人雜劇與元代社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4]王穎：《略論元雜劇中的科舉考試》，《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第82—85頁。

[5]周末：《元代科舉制度研究狀況的回顧與展望》，《黑龍江史志》2015年第2期，第43—46頁。

[6]王驥德著，陳多、葉長海注釋：《曲律注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7]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中華書局2016年版。

[8]夏庭芝：《青樓集箋注》，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

[9]〔俄〕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論文選》，程代熙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