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琳[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羅伯特·澤米吉斯的科幻系列電影“回到未來”講述了高中生馬丁與科學博士駕駛時光機器穿梭于四個不同時空的故事,因出奇的想象、驚險刺激的劇情和幽默風趣的對白令人回味無窮。縱觀三部影片,可以看出,這位美國導演熱衷于以非喜劇意識的喜劇性展示、物化與對話下的時空呈現(xiàn)和鋪墊、反轉(zhuǎn)、重復、互文等兼有“常”“變”的表現(xiàn)技巧,逐層深入地表達敬畏自然力量、審視科技力量以及肯定人類力量的主題。
人們認為一件事情可笑,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原因,然而一般說來,笑往往是伴隨著一種驚奇而發(fā)出的。這種驚奇可能是偶然性因素造成的結果,也可能是人物不合時宜的舉止,還可能是一句出人愈外的妙語。“喜劇”作為該系列電影的標簽之一,在影片中體現(xiàn)為對話內(nèi)容的幽默、荒誕的情節(jié)安排和人物面對突發(fā)事件時的過激反應,但在這些極富“笑”果的情節(jié)背后卻隱含著導演對于死亡、未來以及天命自然等嚴肅話題的探討。
喬治與洛琳1955年的愛情結果對馬提存在的影響、小馬提的偷竊行為致使一家人走向悲劇、女教師克萊拉被救造成的山谷市一系列變化,是試圖修改自然規(guī)律而引起的連鎖反應;馬提幾次提起1985年10月26日那天凌晨、詹妮弗對自己未來生活的見證、博士那句“不能讓一張照片決定我的心意,我的未來由我決定”是對人類未來的探討;死于利比亞人槍下的博士、被畢夫謀殺的喬治以及第三部里作為線索貫穿始終的墓碑刻字,不僅是主人公馬提激烈情緒的催化劑,也是導演對于死亡的直接展示。
該系列電影的主人公穿梭于1885年、1955年、1985年與2015年四個年份,但為了凸顯隨意穿梭時空改變歷史的非正義性后果,導演放棄通過字幕對主人公所處時空進行明確展示,而選擇借助實物與對話作為判斷時空的標志、線索,讓觀眾自行對信息進行匹配整理。
具有年代感的衣服、海報、歌曲、建筑、電視節(jié)目與報紙新聞等均是影片巧妙傳達時空信息的方法。來自未來或過去的人如何能夠讓所處時代的人相信穿越的存在也需要一份憑證——記錄時光機面世的影像資料、準確預測比賽結果的《運動年鑒》和西部銀行員工交給馬提的信。此外,第一部中的家庭照、第二部里畢夫的名片和2015年的報紙內(nèi)容、第三部墓碑上的刻字和印有“you are fired”的字紙,這些不僅僅是人物行動的目標與指示(敘事動力),還作為歷史/未來是否被成功扭轉(zhuǎn)/改寫的衡量標準。
影片給人一種興奮感,這種情感反應源于對起鋪墊作用的細節(jié)的發(fā)現(xiàn),它是一種于觀影過程中、在突如其來的熟悉感刺激下產(chǎn)生的主動猜測,而非像觀看偵探片那樣一開始就進行的有意捕捉。主人公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習慣、動作與愛好——馬提精湛的滑板技術,并不被人看好的音樂才能以及博士隨口提及的“想回到西部時代”在之后都有具體展開。第二部中出現(xiàn)電影《荒野大鏢客》喬與雷蒙決斗的畫面不僅是為了傳遞時間信息,還是對它的模仿與致敬——被利比亞人追殺的博士和與特恩決斗的馬提能夠死里逃生都有賴于對其的借鑒。
三部影片看下來,一些元素,如滑板、博士的“愛因斯坦”、晚會、市長選舉前的宣傳、畢夫敲頭問話的經(jīng)典動作和接受糞肥的“洗禮”已然成了標配。一些相似的情節(jié),馬提和畢夫/格里夫的結仇過程、英雄救美、穿越后總會最先來到某家小店獲知當下信息、正式穿越前的模擬實驗、對射擊游戲的多樣化展示以及主人公馬提幾次因不滿“膽小鬼”的標簽而節(jié)外生枝……正是應了第二部里畢夫那句“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除了發(fā)現(xiàn)鋪墊的興奮感、重復所帶來的熟悉感,影片還因接連不斷的反轉(zhuǎn)讓人感到十分刺激。第一部里,本來難逃一死的博士卻穿了防彈衣。苛待馬提父親的主管畢夫最后卻成了自家的擦車工人。第二部里,從天臺跳下的馬提被博士救起,好不容易到手的《運動年鑒》卻是被調(diào)包的那本。第三部中,馬提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一塊墓碑打亂了所有計劃;克萊拉偶然得知真相,扭轉(zhuǎn)了與博士的愛情悲劇;時光機器被毀,本該永遠留在1885年的博士卻帶著一家四口出現(xiàn)在馬提面前……整個系列都是這樣,反轉(zhuǎn)接連不斷。
此外,影片對于四個時空中的不同的人物、背景、故事的交代,要么借諸如報紙書籍、標牌、電視新聞等載體來呈現(xiàn),要么從原時空里的人口中說出,三個故事中的情節(jié)人物相互關聯(lián),形成互文,既在內(nèi)容上滿足了系列電影的標準,又考慮到了觀眾的接受能力。
科幻電影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科學反思精神、理性精神,對人類未來、文明危機與文化命運的憂患意識,甚至是“末世情懷”或“世紀末情緒”,含有一種人類對自我和科技理性的反思的精神指向,是一種預警和鏡鑒。“回到未來”系列電影整體圍繞天命自然、科技和人類能動性進行探討,但在具體表現(xiàn)上卻各有強調(diào)。
影片里頻繁出現(xiàn)的時鐘、博士連續(xù)兩次“人們對未來不能知道太多”的警告、時空機器最終被火車摧毀得粉碎都是導演“以時間代天命”,對“天命不可違”思想的巧妙傳達。
如果某些事件可以導致不同的歷史,那么到底哪一種歷史才是“原來”的呢? 或者說,到底哪一種歷史才是“真實”的呢? 從影片故事內(nèi)部的邏輯來看,這些不同的歷史相互之間似乎是平權的— —沒有哪一種歷史比別的歷史更真實,或更正常,更有理由。所以在《回到未來》第二部,博士鄭重地告訴馬蒂:“不要對未來知道太多。”
這種意識在第一部里尤其明顯,正式實施穿越計劃的過程中,令人不安的配樂,呼嘯的風聲,電纜連接處兩次斷掉的意外,博士瞪大的雙眼,飛舞的一頭白發(fā),被閃電映照出來的蒼白的臉,在鐘樓外墻高處攀緣移動的危險以及看到獸型雕塑后恐懼的表情……這些都像極了悲劇到來前的設定,讓人感到莊嚴肅穆的同時又心生畏懼。博士撕掉寫有1985年命運的信、震耳的鐘聲對馬提喊出博士命運的聲音的掩蓋,都在強調(diào)自然不可借助人為強力改變。時間在整個系列中都占據(jù)了相當重要的地位,導演的“時間觀”或說“命運觀”“自然觀”早已在第一部的細節(jié)里就做了暗示性的表述。其中一處是博士為了連接傳導閃電的電纜冒險爬上鐘樓,卻因腳滑在危急時刻抓住時鐘指針的場景。畫面中掉落邊緣掙扎的博士與借力的時鐘,正好在人、歷史與未來之間構成了一種微妙的關系。因為上文已經(jīng)提到,無論在哪個時空,鐘塔都是最權威的“見證人”,此時扒著鐘的博士正寓意著人與未來、與時間、與歷史的抗衡。另外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出現(xiàn)在海洋魅力舞會上,為確認按約定上演“英雄救美”戲碼的時間,本身就帶著腕表的喬治還是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而這個擁有兩秒特寫鏡頭的掛鐘被奇怪的碗形鐵條圈扣住,意味著時間被上了鎖,人的種種行為在已定的天命和歷史面前不過是幾出小小的鬧劇罷了,對自然規(guī)律根本起不到更改的作用。
時間旅行的故事確實可以引發(fā)一些深層的哲學思考。比如,今天這個世界有著我們已知(至少我們以為“已知”)的歷史,但是另一些歷史——或者說另一些世界的存在也并非不可能,在影片《回到未來》的故事語境中,有關“歷史”“存在”“已知未知”的定義依舊玄奧。
科幻電影分硬、軟科幻兩類,區(qū)別在于硬科幻電影要求設定要極其嚴謹、科學,盡可能地符合現(xiàn)今的科學水平與已有的科學理論。而軟科幻更強調(diào)人文描寫,只要有一些科學的概念即可,其他部分可以去臆想。《回到未來》中并沒有使用多少特技。在僅有的三十個特技鏡頭中,一大半還是燈光照明,它沒有對時空穿越提供嚴密的物理定理計算,可以看作是典型的軟科幻電影。然而影片卻盡可能地借“硬”科幻元素:全自動設備、時光機器車、家用能源反應器、自動調(diào)整至合身的服飾以及立體影像屏、指紋解鎖門、水果自取機和水溶比薩制作器等2015年城市及家庭生活的場景,和第三部結尾時博士所說“你不能對一個科學家失望”,表達對科技積極意義的肯定。
影片強調(diào)各種各樣的科技音:顆粒感飽滿的各類時鐘和機械聲、時光車穿越前后的音效、釙元素被放入裝置以及時空轉(zhuǎn)換器的按鍵音等,它們都被刻意放大,在營造科幻氛圍的同時,多少也表現(xiàn)出科技那種“沒有溫度的冰冷”。除了沒有溫度,這種“冰冷”還在于科技本身所具有的非正義性威脅。在“回到未來”系列的第二部中,壞蛋格里夫身上的加強裝置和高速滑翔板對馬提的攻擊、畢夫利用時光機滿足私欲、博士所說“我發(fā)明時光機不是為了賺錢”,這些反映出導演對先進科技普及后的擔憂。
羅伯特·澤米吉斯一方面肯定科技發(fā)展對人類美好便利生活的貢獻,一方面又借助“時光機器”“加強力量裝備落入壞人之手”的情節(jié)凸顯其爭議。總的來說,是居于客觀立場對科技力量進行的審視與反思。
影片將人置于外界與主體的中心地帶,在人類與所謂天命和自身矛盾的掙扎博弈中傳達對人的主觀能動力量的樂觀態(tài)度。
如果說第一部里博士那句“不要泄露天機,不想因此喪失給奮斗的目標”而拒絕馬提的提醒多少有一點對自身力量的不確信,第二部為了扭轉(zhuǎn)被畢夫改變的時間線所說的那句“我們的未來就靠這一次行動了”,對自我力量的認同就已經(jīng)在漸漸顯現(xiàn)。而第三部最為明顯——人類被放在決定未來的地位上,無論是邂逅愛情的博士“不想讓一張照片決定我的未來,我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未來還未發(fā)生,還是可以改變”的發(fā)聲,還是影片結尾“you are fired”的消失,均表現(xiàn)出“未來要靠自己創(chuàng)造”的意識。
除了著眼外界,影片也通過人與自身矛盾的博弈來表現(xiàn)人的力量。主人公對“膽小鬼”三個字異常敏感,原以為這是對人類自尊的探討,直到第三部麥發(fā)一句“你不能每次都在這上面失去判斷力,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在未來惹上麻煩”,才明白這種安排應該有著更深層次的解讀——由人的自我認同到自控力,再到人的理性。這種理性的行為力量甚至可以“扭轉(zhuǎn)乾坤”,放棄賽車的馬提躲過了車禍,進而改變了之后的一系列悲劇。第三部還重點表現(xiàn)博士的自身博弈,前兩部中,他是典型的科學瘋子:一頭亂發(fā)、眼白多于眼仁、醉心于研究、瘋瘋癲癲不拘小節(jié),而戀愛后,卻變成了一個從頭到腳都神采奕奕的“人”。面對壞蛋特恩對克萊拉的侵犯,他化身英雄保護自己所愛,這不禁讓人感嘆愛情對人勇氣的激發(fā)甚至對人生命狀態(tài)有所改變的偉大力量。雖然這份愛情曾面臨考驗,但當誤會解開,克萊拉與博士對愛情不顧一切、超越生死的追求最終還是實現(xiàn)了超越時空的圓滿結局,這是影片對除理性之外人類另一種力量的肯定。
“回到未來”具有一般系列電影的連續(xù)性,即有“常”有“變”。第一部主打穿越,第二部加入對未來的想象和更復雜的時空敘事強調(diào)穿越與科幻元素,第三部則跳出之前的時間圈定,將重心直接轉(zhuǎn)到1885年的美國西部。與第二部相比,第三部出新的力度更大,然而西部標簽對科幻元素和冒險色彩的掩蓋還是讓一些影迷略帶失望的感嘆“果然美國的系列片還是離不開西部”。
縱觀整個系列,個人認為最精彩的非第二部莫屬,它不必像第一部那樣為了“打好地基”而贅述人物事件的基本信息,反而可以專攻故事產(chǎn)出精品。在視點的運用上,它既有一般時空旅行在時間位置上的簡單時態(tài)(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也有復合性的時態(tài)(過去的現(xiàn)在、不同時空下同一個人的見證與相遇)。這種好像進入幻境一樣的奇妙體驗,除了在視覺效果上讓觀眾應接不暇,在思想情感上也讓觀眾對來自不同時空的同一個人進行選擇判斷:明明知道1955年和1985年的博士是同一個人,但當他們與不同時空的自己相遇甚至對話時,觀眾還是會產(chǎn)生情感偏向,選擇性忽略舊故事中的人物而關注新故事里的他們。第二部的精彩之處還在于影片對于“真正的未來”2015年的想象,那些科技元素于當下人看來都十分新奇,何況二十年前的觀眾,單憑“過去好還原,而未來難想象”這一點,《回到未來2》就已經(jīng)贏了。這部影片還具有難得的現(xiàn)實意義,其中對于未來科技的展示,包括視頻會議和通過語音激活的聲控開關等,對于當時的觀眾來講,可以在觀影過程中盡情地想象未來世界如何神奇,而它們對于科技史的“編年”作用(影片中的部分科技元素現(xiàn)在已成為司空見慣的現(xiàn)實)促使當今的人們不斷朝著某一方向或特定類型的科技發(fā)明努力。
而在此高度上,第三部卻走起了溫情路線。影片開頭用流暢的攝影手法和配樂展示熟悉的人與物,突出強調(diào)馬提與博士友情的同時為后者新增了愛情線。雖然美國西部的背景設置也多少有些“冒險”色彩,但整體給人的感覺卻像在欣賞的西部時代下忘年的友誼與愛情罷了。再者,從影片上映的時間(第一、二部相隔四年,二、三部相隔卻不到一年)以及其中頻繁出現(xiàn)的“里昂地產(chǎn)”“Nike鞋子”“必勝客比薩”等,都傳達出一種明顯的、無論是在劇本寫作還是拍攝目的上強烈的商業(yè)意識,這不免讓人產(chǎn)生第三部究竟是在用心做還是在利用前兩部的名氣撈金,對劇情走向的改動究竟是為了求新求變還是因為后勁不足的疑問。
最近,有關“回到未來”系列是否還會拍攝續(xù)集又在網(wǎng)絡上引起了熱議,“我可以肯定地說,一定不會拍第四部。我不會再拍任何關于《回到未來》的電影”,導演羅伯特·澤米吉斯在采訪中再次澄清重拍的傳聞,也許電影就此打住是個明智的決定。歷來許多系列都因續(xù)拍的崩壞而產(chǎn)生不如預期的反響,倒不如見好就收,讓這個囊括了美、英、日、意四國多個重要獎項的經(jīng)典系列永葆其金字招牌,在影迷心中留下最經(jīng)典的印象與回憶。